正文 第6章 中篇小說 一直很安靜(嚴英秀)(3 / 3)

不過,我就是喜歡你這樣!善良單純,又愛憎分明,心高氣傲。田園,這麼多年,你竟然一點都沒變!呂鵬海眼睛亮亮地盯著田園,你知道嗎?我對你的感情也一點都沒變。

田園站起來,謝謝你,呂處長,原來你今天找我來是為了說這些,那就到這裏吧,請你以後別再提起這些話。我不想再聽第二遍!

等等!呂鵬海起身攔在前麵,田園,你聽我說完,我找你也不是單為說這些話。你不要以為我鼠目寸光,滿足於做這麼個處長,我還是要搞業務的嘛!我想成立一個地方文化曆史研究所,好好地搞一下,打出一個漂亮的文化品牌來!學校方麵基本上也走通了,現在我需要一些得力的人,你當然是不二人選,今天叫你來是要和你商量這個事的。

什麼文化曆史研究所,我不感興趣,你找別人吧。田園不假思索地回絕。

當然還要找其他人,但你必須得參加!田園,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我不怕你笑話,坦白地說,這事我基本上是為了咱倆想出來的。我現在離開文學院了,你我又不是一個專業,幾乎沒什麼機會可以接觸。但有了這個平台,以後咱們可以一起去調研,去開會,一起報國家項目,合作的領域是非常廣闊的。你不是不知道,在科研上,我呂鵬海隻要搞就不會吃虧,你跟著我搞,自然也不會吃虧!你做古代文學,這和曆史文化有許多臨界點,我們共同做,絕對是強強聯手。

一起去調研,一起去開會。田園重重地重複著呂鵬海的話,她直直地對著他的眼睛,你想得很周密,呂處長!

呂鵬海一把抓住田園的手,顫抖著聲音說,田園,怎麼能想得不周密,我想了多少年了!可我從來沒有機會,你對我一直冷若冰霜,咱們雖在一個校園一個學院,但始終咫尺天涯。我心裏的話,從來就不敢對你說一句。田園,你心裏是怎麼想的,告訴我!你難道一點都不感動我對你的這份情?

田園低下頭,慢慢用左手掰開呂鵬海緊抓著她右手的手,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呂鵬海說,田園,我可能有點衝動,請原諒。田園說,呂處長,你多少年都不敢對我說一句心裏的話,可今天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你表現得這麼勇敢,這麼男人。我對此變化很好奇,我想請你回答我,是我淪落到任你羞辱還得對你感恩戴德的地步了,還是你搬到這個處長室後終於擁有了可以這麼光明磊落地向同事的妻子表示愛情的權力了?

呂鵬海一愣,臉色沉下去,陰下去,他僵僵地坐回去,黑色真皮的旋轉椅把他的後背冷冷地對準了田園,田園對著那未老先衰的猥瑣的脊背一字一頓地說,呂鵬海,你知道你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你不敢說,現在你敢;我也以為你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我不敢直接拒絕你,因為那可能是一份美好的感情,現在我根本用不著拒絕你,聽到你今天的話其實就像不小心吃到了一隻蒼蠅。誰會對蒼蠅說我不想吃你,我要拒絕你呢?

好,田園!算你狠!呂鵬海猛地轉過椅子來,他的眼睛裏有著一種徹骨的寒意。四目相對。少頃,他的嘴角撕開了一縷笑,爾後神情恢複了一貫的迷離渾濁,滴水不漏,他拉長了音調,用平時開會講話的腔調說,好吧,田老師,既然你暫時不想加入我的文化曆史研究所,那我們也不多說別的了,以後有時間再做交流吧。你和你們家老魏今年都要報正高吧,不過聽說條件不太硬,該有的一些條條框框還沒全部達到,是不是?本來呢,我還犯愁怎麼幫你們呢。現在好了,負擔卸下了,你這麼清高,不允許自己接受別人的幫助,我呢,雖然在專門管這事的位置上,但初來乍到,不熟悉情況,也使不上勁兒。如果你和老魏的教授有麻煩,到時我隻能愛莫能助,替老同事惋惜了!

呂鵬海,你比我們已知的、預計的,還要惡心一百倍。田園說完這句,掉頭就走。門是鎖著的,她打開,門口站著人事處的李幹事,田園目不斜視地離去。李幹事惶然的樣子,急急地說,呂處長,我是來找您簽字的,這個文件要您簽字。呂鵬海說,拿過來,我簽。然後又大聲衝外麵喊,田老師,再見啊!有空常來聊!

8

這個學期,學校接連出了幾件大事。

先是一大二女生被同宿舍另外五個女生暴打侮辱,不堪忍受破窗跳樓而亡;後是剛入學不久的一大一男生因作業全文抄襲被老師指出,惱羞成怒,當場拿水果刀捅傷老師,然後一路狂奔投湖自盡。

緊接著,馬上要封頂竣工的學生食堂大樓被勒令停工受檢,說是查出了嚴重的質量問題,一個月後,學校基建處長被正式逮捕,校長調離。但過些日子後食堂大樓還是竣工了,也投入使用了。每天進出那裏的學生人潮人海,老師們偶爾也去吃飯時,常聚在一起議論,沒有人知道這樓後來經過了怎樣的改造,那些質量問題最終是如何解決的。

來了新校長。新校長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廢止了前任體育迷校長精心打造的教職工運動會。新校長說,動不動就整群眾運動會,這也太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了吧,體育就留給體育係的人搞吧,別的人該幹嗎幹嗎!

這就對了,錢書記在文學院教工會上說,現代社會講究的就是個精密分工,像我們文學院這號兵馬,就算使出吃奶的勁兒辦運動會,能辦出什麼好來?純屬勞民傷財,瞎折騰嘛!從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咱們新校長務實幹練的工作作風!我相信他和學校這一任班子一定能使咱們學校的發展上一個新台階。

錢書記是個胸懷坦蕩的人,總是能當眾披露自己的心跡,但他好像忘了就在這間會議室就在這個座位上,他關於前任校長和運動會發表過更慷慨激昂的讚美和擁戴之情。會場悶悶的,大家聽著錢書記冗長的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內心裏其實有點懷念準備運動會時那些亂哄哄的興奮的日子,懷念一套未來得及實現就夭折了的服裝。

錢書記說,學校新校長上任,咱學院也來了新院長,從學校到學院,萬象更新,現在我把新院長隆重介紹給大家,讓我們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新院長上任。

不算熱烈但也不算不熱烈的掌聲中,一個平頭小個兒的中年男人站起來微微點頭,說,謝謝大家,我很榮幸來文學院工作。

雖是第一次正式亮相,但老師們對他的長相說話腔調著裝等沒什麼新奇感了。他是這個校園裏的一張老麵孔。大家感到新奇的是他會來文學院當院長,而且一來就是全盤主持工作。上個月他還是學校宣傳部的一個小科長,他在那裏默默無聞地寫材料寫了十幾年了。呂鵬海調走,文學院的院長位置空出後,許多人上躥下跳,使盡招數要來補這個缺。有些人攛掇兩個副院長說,人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們倒好,要把江山拱手相讓,該活動就去活動,別坐以待斃啊!其實說這話的人心裏清楚,兩個副院長從來就沒有坐以待斃過,但這些話他們還是愛聽的。聽完,一個是搖著頭冷笑,一副憤世嫉俗生不逢時的孤傲樣;一個是搖著頭歎氣,一副深諳其中機關願賭服輸的倒黴樣。還有幾個人對徐導說,你是文學院的資深辦公室主任,情況熟,有基礎,這院長的位子你也可以去競爭一下。徐導倒是一點都沒被灌迷魂湯,他說,你們這些教授博士啊,可真是書呆子!我一個科級的院辦主任,能一步跨到院長位子上去?不可能的事!我還是像蝸牛一樣慢慢爬向副處級的宏偉目標吧。

事實證明,徐導雖為資深科級幹部,但在政治上也還是比較幼稚的,他認為不可能的事就擺在眼前。宣傳部的一個小科長直接變成了文學院的一把手,雖然任命文件上院長倆字前麵還有一個字:副,但卻是主持工作的副院長。所以一般情況下,去掉那個副字隻是一個程序問題,指日可待。

新院長開始就職講話時,高寒悄悄對坐在身邊的於輔子說,於教授,您說咱們新院長會不會在名片上寫:某某某,文學院副院長,括號,沒有正院長?於輔子一愣,旋即撲哧一聲笑出來,前後左右的人朝他看,他趕緊忍著笑,托托眼鏡正襟危坐。過了一會兒,他又一個人笑起來,指點著高寒說,小高,你這個壞小子,記性倒是蠻好。

高寒的話來源於他剛剛參加工作、文學院還是中文係的時候,時光荏苒,風流雲散,能一起重溫這則典故的老同事已經不多了。那一年,老係主任退休,副係主任主持工作,他新印的名片上是這樣寫的:秦某,某大學中文係副主任(無正主任)。

可惜了那張製作精美的名片,散發了不到半年,就被迫停止使用了:中文係來了正主任。但那名片的事卻流傳下來,成了眾多原創笑話中的一則,餘音嫋嫋,源遠流長。

會議最後一項內容是錢書記宣布今晚文學院全體教職工去“在水一方”酒樓聚餐,參加新院長的歡迎宴。飯後願打牌的去四樓“紅袖添香”休閑吧,願唱歌的去九樓“不如唱歌”KTV,這一條龍服務,徐主任都已為大家安排妥當。錢書記說,為迎接文學院將要出現的新局麵,各位老師好好慶祝一下。

高寒相當鬱悶,錯過了一頓大餐啊!他晚上要去聽課。最近報了個人事廳辦的計算機培訓班,準備參加年後的職稱考試。他這腦子和電腦死活不來電,不培訓一下是不行的。之前,他搗鼓了兩篇論文,湊了些副高的條件,唉,成不成明年都試著申報吧。於輔子說,怎麼著,詩人,要向體製投降了?高寒苦笑,不投降,行嗎?我輩豈是蓬蒿人,著書隻為稻粱謀。於輔子長長地歎口氣說,好!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同誌們浩浩蕩蕩殺向酒肉場了,高寒在學校小吃店匆匆解決了晚餐,便去上課。不遠一點路卻堵車堵得天昏地暗,待趕到上課地點時已有點遲了,大教室裏人滿為患,找不見空位。他從前麵走到後麵,又從後麵往回搜尋,這時靠牆坐的一個年輕女人站起來招呼他,高老師,我這兒還有一個位子呢。高寒趕緊過去坐下,高興地道謝,然後問,你認識我啊?女人朗朗地笑了,你是大詩人啊,天下誰人不識君!高寒說,別逗了!你以為我是李白?就算是李白,現如今也是走遍天下無人識,李白又不是王菲。除了我上課班級的學生,我這張臉沒被人喊過高老師。難道你是我哪個班裏的學生?這下女人笑得更歡了,高老師,我有那麼年輕嗎?你可真幽默!我認識你是因為咱們是一個學校的同事,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教育學院的鞏梅。

校外遇到同事,自然很親切,鞏梅看上去又是個開朗爽快的人,高寒很快就和她混熟了,以後便相約占座,在一起聽課勾題,一起研究其實很弱智的計算機操作。課後也交流一下各自學院的情況,罵一罵學校、物價和空氣汙染。

這天聽完課出去時,外麵飄著不大不小的雨,兩人都沒帶傘,便在樓下躊躇了一下。路邊有家四川小吃,鞏梅說要不我們去吃碗酸辣粉,沒準兒雨一會兒就停了。高寒說好,我請客。如果吃完出來,雨還不停,你請客打車。鞏梅笑喊,不行啊,那我就虧大了,一碗酸辣粉才六塊錢吔!

高寒一邊吃一邊聊剛才電腦老師說的一則笑話,鞏梅看著高寒沉吟不語。高寒問,怎麼了,一臉的憂憤深沉?鞏梅說,高老師,我覺得你這人其實挺認真踏實的,不像傳說中的那麼玩世不恭。你們學院今晚又去吃喝玩樂了,你放棄不參加,來上這麼個破課,可見你做事有始有終。高寒樂了,說,鞏老師,你幹脆直接把我定位成又紅又專德藝雙馨得了!停了停,他想起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學院又去吃喝玩樂了?

鞏梅答,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要不怎麼一次也不提起呢?高老師啊,你可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啊,你沒聽說過你們辦公室徐導的老婆在教育學院嗎?我就是。

原來如此。原來,是徐導的老婆。

高寒放下筷子,慢慢點上一支煙。他的嘴角浮起一縷冷冷的笑,噢,知道了,我傳說中玩世不恭的高大形象是徐主任塑造的吧?他怕是沒少說我的好話吧?

鞏梅沒注意高寒的表情,她辣得吸溜著鼻子說,我也就一說,他呀,幹著辦公室那些沒完沒了的破事煩得要命,回家要麼看電視要麼就和兒子搶著打電腦遊戲,哪顧得上和我閑扯!她喝完了最後一口湯,很愉快地看著高寒,說,高老師為什麼不吃完就抽煙啊,我覺得這粉挺好吃的,我就饞這個!高寒答,是挺好吃的。鞏梅笑了,停了停,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換上了很認真的神情,又往前傾了傾身子低聲說,高老師,你以後可以幫我寫論文嗎?我有幾篇論文一直發不了,我覺得就是寫得太幹巴,沒有文采,沒準你幫忙潤色一下就能成。唉,說起來,我這人其實挺喜歡文學,但就是沒天賦,所以我特崇拜像你這樣文學素養高的人!

幫助你寫論文?高寒從煙霧的後麵打量鞏梅。他像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細細打量她。這是一個年輕嫵媚的女人,活潑的風情呼之欲出。她一雙眼睛不算大,卻灼灼有神,閃爍著簡單直白的熱望和欲求。她喜歡笑,但不笑時有一種靜止的臉部表情在某一刻挺像徐導,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夫妻相吧。

你是不是覺得我說這樣的話特冒昧,高老師?

高寒扔掉煙蒂,對著鞏梅幽幽地笑了,他用極歡喜的語調說,不!一點都不冒昧,我太願意為你效勞了,尊敬的徐太太鞏梅女士!

9

田園坐在那麵湖前。是黃昏的湖,一輪圓圓的殷紅殷紅的太陽從不遠處高聳的樓頂上照下來,湖麵上一波又一波粼粼的金黃色光暈,閃閃地晃煞了人的眼。

說殘陽如血,果真如血。記得小時候聽了這個詞後覺得很美,就想實地觀察一回如血的殘陽,但一直沒看著,很失望。記憶中的夕陽總是暖暖的金色,柔柔地一點點地褪盡那白晝的熾烈,在水一般流溢的光線中靜謐地隱去,把祥和沉寂的黑慢慢推到前台。就是這樣,過去很少見到這樣紅得不可思議的落日。有些人說,紅日是大氣汙染嚴重的城市才有的景觀。田園不知道是否是這樣,對科學她所知甚少。隻是現在的她,不喜歡這麼紅的夕陽了。何必呢,不過是一次謝幕,搞得這麼壯懷激烈。

記得那一年,那一天,在朝陽下晨光中的湖邊,她對著湖哭,又怕人注意不敢哭,焦一葦說,沒事兒。於是,她就繼續哭。

那好像是昨天的事,那些淚好像熱熱地,還在臉上,不由自主地,她伸手去摸,臉卻幹幹的。已經二十年了。二十年一路走來,那樣的淚已成了珍稀的記憶。青春是多麼揮霍的事情啊,想哭就哭,想哭就有淚磅礴而出。焦一葦說,沒事兒,沒事兒。是的,沒事兒,現在,心很疼,疼得很空,好想把這疼這空哭出來,眼睛裏卻沒一絲淚意,這才真正懂得,那時候,哭得天塌地陷的自己是真的沒事。好讓人羨慕的那一個自己。那麼多再也找不回來的淚水。

田園坐在環湖堆砌的石階上。她的後麵是整齊好看的一大片空曠的草,無數根連綿而成的草,在機器的裁剪修正下長成了一色,長成了廣告宣傳圖片裏富足強大的野火燒不盡。

以前,這裏是一片樹林。那麼多漂亮的鬆樹,還有槐樹,楓樹,合歡,梧桐,還有叫不上名字的高高矮矮的樹,春天有一簇簇彩色的花開在枝頭,秋天有片片黃葉紅葉在風中飄舞。無論春天秋天,樹上都有鳥整日地歡叫,樹下有製造著各種聲響的學生。

現在,這裏很安靜。校園內外,四處可見都是多功能教室、網吧、飯館和出租房。苦讀用功的,唱歌吟詩的,互訴理想的,體驗愛情的,都有了更合適更開懷的去處。沒有了可棲息的樹枝,也不見了爭奇鬥妍的孩子們,那些鳥們也不知去向了,它們全呼啦啦飛走了。

歲月了無印痕,仿若是那麼多的明媚鮮豔從不曾有過,仿若是圍繞著這麵湖的本來就是這一覽無餘的綠草坪。

仿若,一直就這麼安靜。

可是,田園還是一遍遍地想,想那棵從眾多樹中脫穎而出,把它美好的投影灑到她和焦一葦身上的樹,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棵唯一的水杉。它後來怎樣了呢?他們會把它怎樣呢?

一棵樹,長到那樣蔥蘢的年紀,突然被人連根拔起,就算他們沒把它怎樣,就算它在某一片重新植根的泥土裏還是一棵樹,它怕是再也回不去所有的好時光了。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終於,紅日從樓頂跌下去,暮色輕輕漫上來,田園最後看了一眼光影變幻的湖水,起身離去。走到草坡東麵的小路上時,迎麵一個女孩驚喜地喊出來,田老師!

是中文係大四的東方昕。她手裏拿著兩本大大的英語教材,站在田園麵前興奮地漲紅了臉,田老師,怎麼這麼巧,我這兩天正要找您呢!

田園愛憐地看著女孩青春光潔的臉,親切地問,找我有什麼事啊,瞧把你急的!其實她大致上知道她找她什麼事,去年她教她們班時,她好幾次說,田老師,我喜歡你,要考您的研究生!記得自己還對她說過,傻孩子,可不能為了喜歡我就報考我,專業選擇是很重要的事情。其實,自己也是喜歡她的,這是一個安靜讀書的好女孩,漂漂亮亮又清清爽爽。上課時,她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你,她提的問題能看出是經過認真思考的。一個班上,總有一兩個像東方昕這樣的學生,讓當老師的一口氣講幾個小時不覺得累,讓當老師的覺得一年一年這樣講下去把自己一點點講老了的人生,也是值得的。

果然,東方昕說,田老師,過幾天就要報名了,我要考您的研究生,想先跟您打個招呼,請示一下該準備什麼。

田園低下頭,避開女孩熱切的臉。好半天,她決絕地開口,東方昕,你報考別的老師吧,我以後不招生了。

什麼?東方昕大吃一驚,為什麼?為什麼您不招生了,田老師?

因為,我要調走了。下星期我就離開咱們學校了。

死一般的靜寂。田園抬頭接住了東方昕的目光,那裏有疑惑、有質詢,也有受傷。您去哪裏?您要去哪個學校?終於,她問。田園答,哪個學校我都不去了,我轉行不當老師了。那您去哪裏?她執拗地問。田園說,我調到文聯下麵的一個理論研究室了。

田園往前走,東方昕默默地跟在身邊。她看見了她眼角閃爍的淚光。她說,東方昕同學,真是對不起。東方昕咬著嘴唇,好像極力忍著一個天大的委屈,聽她這麼一說一下忍不住了,她用手中的英語書擋住了臉,淚水刷刷地流下來。老師,您破壞了我!她低低地哭出來,現在我該怎麼辦?

東方昕,你聽我說,沒有這麼嚴重,學校裏還有一些很好的老師,可以去考他們的研究生。如果喜歡我這個專業,我可以給你介紹別的更好的學校。田園撫著女孩的肩,細聲安慰。

東方昕更凶地哭出來,她搖著頭說,不光是考試,老師!您知道嗎,我本來就很猶豫,從考上大學那天我就在想我要幹什麼,別人知道我很用功,但不知道我其實也很空虛,老師,我一直都很迷茫!

我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拚命用功地學習,學到了現在,可我不知道學習最終的目標。難道隻是為了讓人一路誇我說我學習好?難道隻是為了謀生?同學,老師,家長,人人說的都是找個好工作,可什麼才是好工作?怎樣才算是好的工作?

去年,您給我們上課,認識了您我一下子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我喜歡您,我想要做一個像您這樣的老師,在美麗的大學校園裏安靜地讀書教書、生活成長。

東方昕的話就像一滴一滴潔淨的水滴進田園的心坎,又像一記一記重重的鞭影打在她看不見的傷處。她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裏看著女孩美好的麵龐,胸口湧動著萬千思緒,嘴巴卻幹幹地說不出一句話。

從那時候開始我每天都學英語複習專業課,我要做您的弟子,將來也當中文係的老師,我想在咱們的校園安靜地生活。可您為什麼要走?連您都要走!您走了我怎麼辦?您把我扔在半路上了!您知道嗎,老師!

東方昕一邊說一邊哭,她把內心表達得那麼明晰流暢,那麼理性,她一直都是個口才很好的學生,但她又哭得那麼亂七八糟,那麼任性那麼孩子氣,淚水不斷地劃過她的臉頰,撲簌簌落下。田園從包裏拿出手帕紙,遞了一張又一張。她有許多的話想說給這個心愛的學生,卻心神疲憊,久久說不出一句。她急急地想要止住她的哭,卻又想,沒事兒,哭就哭吧,年輕時總有這麼多恣意的哭,哭完了,她也就用不著別人的回答了,那些答案就在前路上,那些永遠也沒有答案的疑問也在前路上,所有的對和錯都在過程裏,讓她自個兒一路走下去,慢慢經曆吧。

是的,沒事兒,真的沒什麼事。

和東方昕無言道別後,田園在13號樓下碰上了錢書記。錢書記正在遛狗,一隻奇形怪狀明明像羊偏偏叫狗的寵物。狗在錢書記身前身後千嬌百媚地撒著歡,錢書記一路小跑逗著狗,這時候,他看見了田園,他好像不知道該不該和她打招呼,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步子,說,田老師,散步呢?田園回,書記好!

田園低頭微笑著打量狗,錢書記在她身邊側頭打量著她。半晌,他突然長長地歎了口氣,問,田老師,下星期就走?田園答,下星期就走。錢書記說,田老師,我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有句話梗在我心裏難受了好些日子,你要不調走,我也就不打算問了,影響團結的事,我向來不往心裏去,過了就過了。可現在你要走了,我還是想搞個清楚。田園看著錢書記平靜地說,您問吧。錢書記說,田老師,你知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是非常看好你,也是支持你的,可你好像對我有看法,而且看法還不小,究竟為什麼?田園說,錢書記,我說實話,您會信嗎?錢書記說,我當然信。田園說,那我告訴您,書記,我對您沒看法,從來沒想過要對您有看法。

錢書記愣愣地看著田園,他一時揣摩不透她的話,眼睛裏顯出釋然,卻分明又籠上了一種很失落的神情。田園笑了,說,怎麼著書記?看您這樣子,是不是我對您沒看法,您反倒因此對我有看法了?錢書記回過神來,也笑了,說,小田,要走了,你反倒調皮起來了!停了停,他又說,有些事,我還以為是你對我有意見,沒有就好。其實我也想到了,你不過是看不慣學校對老師教學的一些粗暴幹預,不光你,其他老師也都意見很大。田園看著他,看著他身後迷蒙的校園夜色,難以名狀的倦意從心底浮上來,她說,是的。那就這樣吧,再見了書記。錢書記說,再等等,話說到這兒了,我有句心裏話還想對你說,小田,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執意要走,我覺得你這個決定是錯誤的。見田園沉吟不語,他接著說,要走也沒什麼,走的人多了去了,問題是你得往高處走,要是你去一個比咱學校更厲害的大學,那沒啥可說的,你田園是有這個本事的嘛!可你去什麼文聯的理論研究室,那明擺著是個清水衙門,沒什麼奔頭嘛,現如今誰還去那樣的地方!小田,你也不是小年輕了,有道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你做事還得注意影響,不能讓人笑話!田園答,如果有人笑話,也隻好由他們去了。錢書記聽這話,一下子激動起來,小田,你傻啊!這還不光是笑話的事,你自己知道的,你們這個碩士點馬上就要升成博士點了,這裏麵有多少你的心血,你自己比誰都清楚!等你的正高一下來,你就是博導了,年輕有為的學科帶頭人,多風光!別人為這個打得頭破血流,你卻要走,把自己這麼多年的勞動果實留到地裏不收,讓別人吃現成的!你真傻了?小田!

田園說,我不傻,我知道我收不了。不想收的,就不是我的。

什麼收不了,什麼想收不想收,你別給我來這一套!聽你這話,你還真是傻啊,小田同誌!錢書記連連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憂心狀,我告訴你,一些內幕不可告人啊!你自己地裏的,是你的,別人家地裏的,也是你的,隻要你敢收,你能收。這才叫本事!你看看咱們學院那些人,以前的事不說了,就今年新來那幾個女博士,哪個不是口蜜腹劍的人精啊?人家那才是念書念活了!田園啊,你還得好好修煉呢,你別教古代文學把自己教成趕不上形勢的老古董!

謝謝您書記!田園說,不耽誤您的時間了,您看,狗狗等急了,直催您呢。

10

高寒這天從收發室拿到了一張彙款單,三百元,這回還行,不少了。他高興地哼著曲去文學院辦公室開證明。

到門口就聽到徐導和幾個團學幹事說話的聲音,有咯咯的笑聲,是資料室的黎鈺,這些坐班幹行政的人有事沒事就愛湊一起說閑話。高寒本想推門進去,但腦子一閃,突然想起上次無意中聽到徐導說他壞話的事。今天他們該不會又在背後敗壞他吧?鬼使神差地,他放輕腳步,假裝看櫥窗裏的信息通知,悄悄站到了門口。

今年咱們學院報副高的老師有好幾個,聽說競爭挺厲害的,你看哪個最有戲?這是小王的聲音。

我說不準哪個最有戲,但我知道高寒那小子最沒戲!他要是也能成教授,那教授也太不值錢了!這是徐導的聲音。

這是徐導的聲音。和上回一樣的聲音。和他對高寒一貫的態度高度吻合的聲音。

黎鈺說話了,主任,我覺得你對高寒有偏見,其實他學生反映不錯,也有點真東西,主要是寫點詩什麼的,耽誤了正事,沒趕上趟兒。不然,像他這樣的副高早上了,都該努力正高了。

高老師怎麼不結婚呢?小王插進來問。

他倒是想結,誰跟他結呀!哈哈!徐導笑起來,又是刀子一樣的笑聲,都是眼看著奔四十的人了,聽說現在老男人很搶手,不過兜裏沒錢的不能叫鑽石王老五吧,頂多也就是個資深光棍!

停了一下,又聽徐導說,黎老師說我有偏見,說得沒錯,我他媽還真有點偏見!我上大學時宿舍裏就有個寫詩的流氓,有些事——唉,不說了,總之,打那時候,我一看見搞什麼破詩的人就煩!

嗬嗬!這回是小王的笑聲,徐主任,是不是你們宿舍那詩人搶走了你的女朋友,給你留下了創傷性記憶?

徐導呸了一聲,那小子根本不值得說,還是說咱們身邊這個貨色吧!你們說說,年輕的時候胡謅兩句詩也就罷了,都這麼大年紀了,一個娶不上老婆的人還好意思給學生搞什麼詩歌沙龍,那叫詩歌嗎?那叫內分泌失調!有句話說,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青春不在了,青春痘還在,這說的就是高寒這種人!

高寒推門而入,屋裏的人慌亂地站起來,除了徐導。徐導坐在辦公桌後,臉上嘲弄的笑還未來得及褪去,他就那麼冷冷地盯視著高寒一步一步向他走去。黎鈺擋過來,強作鎮靜地問,高老師,你有事嗎?高寒和顏悅色地回答,一點小事,彙款拿不出來,得徐主任開個證明蓋個章。黎鈺悄悄地籲出一口氣,哦!

徐導臉上的表情也放鬆了,他往椅背上一靠,挺拿譜的樣子指揮小王說,過來,你來給高老師寫個證明。同誌們啊,這幾天可把我累慘了,學校左一個臨時通知,右一個緊急會議,成天瞎折騰,今年沒運動會這檔子事了,卻又冒出個紅歌會,學生也唱,老師也唱,這紅歌會簡直沒法和運動會比,難度係數要高他媽多少倍!又要指揮又要伴奏又要服裝,等到你們練好了歌,唱得全國山河一片紅,我也就累趴下了!唉,我這叫掙的是賣白菜的錢,操的是賣白粉的心!

徐主任,你可真是妙語連珠!小楊在電腦後麵笑得花枝亂顫。

得,你這是說我魯班門前耍大斧吧,我這兒可站著一大詩人呢。徐導今天或許是有點心虛,或許是心情好,他挺客氣地說,高老師,你也坐下聊會吧。又說,你這掙稿費是好事,不過掙一次稿費就得開一次證明,也挺煩人的,這改名的事辦得不爽!

高寒也客氣地回答,你說得對,不過已經這樣了。停了停,他又說,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好名字,就不用這麼折騰再改名了。

哦?徐導很感興趣地傾過身子,我的名字好?怎麼個好法?

你的名字很好,你們城裏人的父母,就是會起好名字。高寒說,徐導,徐導,你聽聽,別人一聽就以為你是碩導、博導,或者是電影電視劇導演,一聽就知道不是一般人,一聽就肅然起敬。

你小子拿我開涮呢,徐導罵,一臉高興的笑。

還有,從字麵上理解,這兩個字也很和諧很有意思,導是教導,導就得徐徐地、慢慢地、諄諄地導,是不是?所以,大主任,你可別辜負你的名字,你以後教導我們就要清風徐來,不能簡單粗暴。

喲嗬,這還真有說頭,不愧是舞文弄墨的!徐導笑得更開心了,他從抽屜裏拿出大紅印章,重重地蓋在小王開好的證明上,然後抬起頭很慷慨的樣子對高寒說,其實,你以前的名字也挺好的,高老師。

高寒說,我沒說不好,也還用著呢,隻是僅限於幾個人用。

徐導說,這又有什麼說頭?讓我們聽聽,哪幾個人用?

高寒答,這能有啥說頭,就家裏人用唄!我爹、我娘、我姐、我表哥,現在,還有鞏梅。

徐導一愣,鞏梅?哪個鞏梅?

高寒答,就是咱們學校教育學院的鞏梅啊,咱學校沒第二個鞏梅了。鞏固的鞏,梅花的梅。這名字一般,沒你的好。

一刹那令人心悸的靜。然後小王歡呼,高老師有對象了?教育學院的?鞏老師教什麼課的呀?黎鈺厲聲打斷,閉嘴小王!小王噤聲,詫異地看著突然變了臉色的幾個人。

徐導喘著粗氣,聲音低沉得嚇人,高寒,你他媽再給我說一遍!

高寒平靜地回答,怎麼了,這有什麼不對嗎,徐主任?我說我爹我娘我哥我姐不叫我高寒,叫我耀祖,現在,鞏梅也叫我耀祖!還別說,我發現鞏梅說話怎麼有點像主任你呢,挺幽默的!我倆在一起,她常說高寒高寒,你小子又不是嫦娥,你玩什麼高處不勝寒!你別想揪著頭發上天,你乖乖在地上待著,做我的耀祖。

高寒,我他媽宰了你這個王八蛋!徐導大吼一聲,繞過辦公桌直撞過來。黎鈺叫,徐主任,徐主任,你冷靜點!高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麵不改色。

徐導,徐主任!隨著一聲大嗓子,錢書記風風火火衝進來,咱請歌劇院馬指揮的事,徐導你咋還沒落實呀?這紅歌會比賽,文學院絕對不能落後!

原刊責編 劉雪琳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某大學中文係老師田園要辭職離開校園,到文聯下麵的一個理論研究室去工作,竟然讓一位要考她的研究生的學生痛哭流涕,說老師的決定“破壞”了她,把她“扔在半路上了”,讓她重歸空虛與迷惘。

在作者的刻畫中,田園不僅作為一個具體的人物形象呈現出來,而且作為一種抽象的存在呈現出來:安靜的大學校園,安靜的老師,安靜的學生,安靜地讀書,安靜地教書,安靜地生活……一切都很安靜,一直都很安靜。然而,不論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敘述中,這種“安靜”早已一去不複返。這位女學生的淚水,讓我們再次直麵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