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中篇小說 馬克要來(韓永明)(1 / 3)

《馬克要來》 文\韓永明

選自《當代》(雙月刊)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韓永明:湖北秭歸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大河風塵》,散文集《日暮鄉關》,中短篇小說《毛月亮》《移民風波》《重婚》《下窪村的一場決鬥》《曬太陽》等多種。

在水一方開發樓盤,修進場路時推了村民牛駝背兒承包的幾畝魚塘。牛駝背兒找公司,公司讓他找村裏。他去找村主任小宋,小宋說他魚塘荒了,村裏有權收回。牛駝背兒說魚塘他沒荒,他采用的是天然養殖法,養的是綠色有機魚,要村裏把魚塘還給他。小宋說他是無理取鬧。牛駝背兒說:如果不還他魚塘,就到鎮裏縣裏去問問政策,甚至省裏。村裏沒把這當回事,哪知道牛駝背兒果真從鎮裏跑到縣裏。跑了一陣沒有動靜,便睡到他魚塘那裏,要用血肉之軀阻擋鋼鐵打造的龐然大物。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把花圈送到他大門口。過了兩天,他家裏的窗玻璃一個晚上叮叮當當被人砸掉了。他去派出所報案,派出所查去查來,卻沒有結果。牛駝背兒便開始跑市裏、省裏、北京,而且參與上訪的人也越來越多,從他一人變成了五人。而且不知道他通過什麼渠道聯係上了外國記者馬克。馬克寫了一篇報道,把牛駝背兒說成了“環保人士”、“維權鬥士”。這讓縣裏很被動。鎮派出所所長老王找牛駝背兒談話,可就在當晚他從派出所回家時,卻摔到溝裏把頸椎戳斷了。

立即傳出消息,說牛駝背兒遭了警察的黑手,說派出所找他談話是設局,想滅口。網上更是責罵聲一片。馬克也很快得到了這個消息,要來專程采訪牛駝背兒。

市縣對馬克的采訪很重視。縣政府專門開了一次會議,讓維穩辦拿一個接待方案,不讓馬克和牛駝背兒他們見麵。秦伍揚於是弄了這樣一個方案:先在村裏透露一下馬克來了市裏的消息,讓他們人往市裏去,然後派輛車去市裏接人,將他們帶到車上,而這輛車走到路上“壞”了,馬克離開後,車子“修好”回來。

秦伍揚對這個方案是很自信的,想不到副縣長羅立不同意,說這個方法不怎麼光明磊落,鬧不好會激化矛盾,並提出自己的想法:針對他們每個人的具體情況做工作。秦伍揚問怎麼個具體法,羅立說:“他們五個人,牛駝背兒住在院裏,有活動能力的隻有四個人。這幾個人我看過他們的材料,他們有的想打工,有的想承包工程,有的想做生意,想打工的,我們就幫他們找打工的地方,想做工程的,我們就幫他們爭取工程。”

工程不是這麼好做的;打工,也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就可以搞定的。而更重要的是,這事不保險,傳出去也不好聽,說不定還會引起更多人效仿。

秦伍揚和羅立談了自己的顧慮。可是羅立態度很堅決,說秦伍揚的方案不行,那個方案雖然可以保證馬克采訪不到牛駝背兒他們,但馬克走了之後就會出問題,牛駝背兒他們一旦知道我們采取這種辦法將他們人調開,那他們會認為我們在騙他們。這不利於牛駝背兒問題的徹底解決,鬧不好會火上澆油。

秦伍揚說: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就說我這個方案有點騙的味道,您的這個方式不照樣也有一點?羅立說這不一樣,大不一樣。他們這兩年上訪,東顛西跑,家裏都跑窮了,我們幫他們找點事做,即使是騙,他們感情上總好受一些吧。人總是感情動物嘛,也許這樣可以緩和一下他們的對立情緒。又說:這比那種在公共場合帶人的做法要好。

秦伍揚建議羅立把這個方案拿到縣長辦公會上討論一下,羅立也不同意。羅立固執地要秦伍揚按他的思路重新拿個方案。

維穩辦是個臨時機構,新成立不久,工作人員都是從公、檢、法等部門抽來的,就是秦伍揚和機要員小呂是名正言順維穩辦的人。

秦伍揚之前一直在縣委辦當副主任,一直給書記寫講話稿,政策水平了得,筆頭子硬,代書記寫的研究文章上過《瞭望》拿過獎。而且為人謹慎,好領導、唯領導之命是從。更難得的是他善於協調關係,人脈資源較好。西楚縣是三峽庫區,貧困山區,這兩年事特別多。而且人的脾氣急,都像吃了銃藥。因此,領導便讓他來了維穩辦。

當然也有為他個人考慮的意思。他在縣委辦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幾十年,一支筆送走了七任書記,現在須發如霜,形銷骨立,還是個副科級,去維穩辦,好歹“正科”了。也有些人為他鳴不平,並說感到寒心。可秦伍揚很坦然,說現在別無所求了,再搞兩年就安全抵岸,回家一心一意侍候老婆。有人笑他,說要安全抵岸最不該來的就是維穩辦。維穩辦是什麼?火藥桶啊,渾身上下都是撚芯,說不定什麼時候,一個火星就把火藥桶引燃了,把人炸得灰飛煙滅。秦伍揚笑笑說:總得有人來坐這個火藥桶啊。這話也是實話。可是人們並不這麼看,說他看重的是那個正科。

秦伍揚長得清瘦,尤其是臉上,剮不下三兩肉,最明顯的特征是額頭和顴骨較高,因此有人說他像相聲演員馬三立。

秦伍揚從羅立辦公室回來時,臉色有些不對。小呂望了秦伍揚幾眼,猜想秦伍揚可能是方案受了阻,說:羅縣沒通過?秦伍揚歎了一口氣:你打電話問問他們幾個在哪裏,叫他們趕快回來。

秦伍揚說的“他們”是指派出所的老於、小肖、吳教導、劉哲等幾個被抽調到維穩辦的人。這幾天,縣裏有好幾個地方有新情況,他們都下去了。

老於他們一會兒就前前後後到了。秦伍揚便給他們說羅立的意見。他們聽了也覺得意外。有的說羅縣的這個想法很冒險,有的說難度大,有的說時間緊,說馬克眨眼間就要來了,可這邊還要求爹爹告奶奶來得及嗎?還有人拿自己手裏的活兒說事兒,說自己手裏那幾個赴京上訪的人有新動向,這幾天睡覺都瞪著一隻眼,沒有工夫再弄什麼方案。

吳教導開玩笑說:他的大家夥大學畢業都三年了還待在家裏,都沒給他找到工作哩,看來他也隻有上訪。隻有老於說羅立的這個辦法好。他說當了大半輩子警察,抓了許多人,現在他最不想的就是抓人,說他女兒說他們就像解放前的電視劇裏那些黑狗子,這讓他在子女們麵前很沒形象。

秦伍揚看著幾張表,等大家說得差不多了,咳兩聲,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了:“你們議論夠了嗎?議論夠了,就聽我說。羅縣長的這個思路是好的。至少有兩個方麵要優於我們原來的方案:一是可以避免矛盾升級,我們為他們找工作,解決他們的問題,就會消除一些對立情緒;其二,有利於牛駝背兒問題的徹底解決。如果我們之間對立情緒減少,解決問題就有了基礎。牛駝背兒的問題,最終是要解決問題,而不是阻止馬克的采訪,阻止采訪,隻是權宜之計。如果問題不解決,今天阻止了馬克,明天可能還會有杜克、羅克。”

秦伍揚就是這樣,對領導的要求,即使他心裏再不接受,也不會對任何人表露出來。什麼時候,他和領導的意見都是一致的。不僅一致,他還會把領導的想法闡釋得更透徹更有理。因此,也有人說他世故、圓滑,完全沒有自我。

他對別人的這個評價並不在意,並且公然宣稱,他就是沒有自我,在政府機構工作,不可能有自我。不僅沒有自我,還可以沒有腦袋,隻要一雙手就夠了。“按照羅縣長的意思,我有一個初步的思路。”秦伍揚說,“這就是讓牛駝背兒的兒子牛二江去在水一方打工;讓牛駝背兒的侄兒牛小勝去旅遊;阮老七一直在收廢舊金屬,就派人約他到毛嘴、九峰去收廢舊金屬;譚必萬想做工程,就在河堤工程上做點文章。”

秦伍揚說完,要大家發表意見。吳教導說:讓牛二江去在水一方不現實,牛駝背兒一家人,在水一方的人都認識,會同意牛二江進他們公司?

秦伍揚說:“牛二江一直想進在水一方。他們家被人砸了玻璃的事,他懷疑是在水一方找人幹的,他想進去找證據。別的地方也許他不願去。”

老於也說:“讓牛小勝去旅遊也有些不妥。平白無故怎麼安排他去旅遊?他是勞動模範,先進工作者?人家會疑心吧!”

秦伍揚說:“那你有什麼辦法?”“牛小勝是水電學校畢業,最好安排他去哪個發電站。”

秦伍揚覺得這個路子確實比旅遊合理。而且還有一個好處,電站都在深山溝裏,一進去,就與外界失去聯係,於是將牛小勝的去向作了調整。

這時再討論細節,搞了幾個小時,終於有了一個眉目。秦伍揚讓小呂上機把方案敲了出來,去給羅立彙報。羅立看了方案,問秦伍揚“關係人”是什麼人。

“‘關係人’就是對象的聯係人,是對象平時比較親近的人,但是為我們提供情況。”秦伍揚說。

羅立確實不懂什麼是關係人。他分管這項工作,是前兩天的事。因為負責維穩辦工作的常務副縣長郝軍患了肝癌,要去換肝。

羅立說:“我怎麼覺得這像是我們安插在他們身邊的臥底。”秦伍揚說:“沒有這麼嚴重。他們還有一個重要的職責,就是聯絡感情。有很多事情,我們通過他們來化解對立情緒。他們起著政府起不到的作用,現在有很多事情,政府不太好出麵,沒有這些關係人就不行。”

羅立問是不是所有的對象都有關係人,秦伍揚說一些老上訪戶有,“這都是被逼的。他們動不動就往上跑,整個兒一遊擊隊。隻要我們一眨眼睛,他們麻利兒就跑了。而每跑一次,我們就要拿人去接,又是領導又是警察,又是食宿又是專車,有時候還要坐飛機。花錢花人力不說,還常常被批得狗血淋頭。我們不得已才用上這一招,以防止他們到市政府省政府甚至北京扯橫幅靜坐去”。

羅立覺得像吃了一把蒼蠅,說:“這事不好,要是對象知道平常和他們關係走得最近的人,原來是監視他們的人,那很容易出問題。”秦伍揚說:“這要怎麼看了,其實他們也是人民群眾。毛主席好像就說過,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群眾是我們的眼睛鼻子。這應該是依靠人民群眾。”

羅立心裏不舒服,說:“這事老領導你記著,馬克的事完了後,我們就把這個什麼關係人取消了。”秦伍揚不置可否,隻問這個方案怎樣。羅立說:“就這麼著吧。”秦伍揚說:“牛駝背兒住在市上的醫院裏,不能起床,我們在那兒安排一點警力就行了。牛小勝、阮老七、譚必萬這幾個人的工作我們維穩辦的可以來做,具體是我去找水電公司的楊總,老於和吳教導負責阮老七和譚必萬的事,就是牛二江的事分不下去。因為在水一方的老板黃花不會買我們的賬。我們考慮先聯係一下,萬一不行,再想辦法讓牛二江去別處。”

羅立說:“牛二江就交給我。”

羅立說完,把眼鏡取下來擦一下,戴上後,就提了筆要在方案上簽字。秦伍揚想不到羅立這麼爽快,讓羅立等等,建議羅立把兩個方案都拿到縣長辦公會上去,讓縣長辦公會去取舍。

羅立說:“不需要討論,我們就執行這個方案。出了問題,我負責!”羅立的語氣有點硬,秦伍揚的嘴唇動了動,沒說出什麼來。他不知道羅立這是不知深淺,還是舉重若輕。

秦伍揚回到辦公室,就去水電公司找楊總。楊總正跟一個人談一個電站進設備的事,讓秦伍揚等著。等到下班,楊總才過來和他說話。楊總問這個人是秦伍揚什麼人,秦伍揚說是他親戚,楊總說公司現在正在清退富餘人員,秦主任的親戚他是鞭長莫及。

秦伍揚吃了閉門羹,心裏很窩火,又著急。可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

往回走,還在想通過什麼渠道安排牛小勝的事,羅立打電話來了,叫他去喝酒。秦伍揚不知道羅立為何叫他喝酒,本想拒絕,可一想羅立是不是因為否了他的方案,想和他說說話,就答應了。

羅立過去也在縣委辦工作,那時是科長,是秦伍揚的下級。那時秦伍揚並不看好羅立,主要是羅立有點鋒芒畢露,喜歡和領導頂牛,好幾回讓領導下不了台。可羅立到鄉鎮幹了兩年,幹得風生水起。這次換屆選舉,選上了副縣長。

一上車,秦伍揚便問羅立為什麼今天要喝酒,羅立說是拉他陪客,陪在水一方的老板黃花。

秦伍揚聽說是請黃花,心裏一沉。牛駝背兒這個案子怎麼說都與這個女人有關,地是這個女人買的,牛駝背兒睡到工地上,遭人恐嚇,家裏的玻璃窗被砸,誰都懷疑是這個女人找人幹的。分管的縣長和維穩辦的主任和她吃吃喝喝,這傳出去太不好了。

更何況這個女人頗有姿色,又火辣,傳說她是一個染缸呢?“羅縣長,這個女人,您還是遠點好。”

“怎麼遠,牛二江不進她公司了?”

秦伍揚沒想到羅立會用這種辦法來“安排”牛二江。一個副縣長,安排一個人進去打工,還要請老板吃飯,這有點跌份吧?羅立說:“我和她沒什麼交往,隻見過一次麵,然後就是在電視上看見她。”

“您打個電話,我去找她。不行——或者您和牛縣長通通氣,請牛縣長給他打個招呼,牛縣長一直分管工交財貿城建一塊。”

羅立說:“這事還是不要驚動牛縣長吧!”

羅立其實也想過讓牛縣長給黃花做做工作的事,可總覺得這事給牛縣長說有些不妥,一是不利於保密,二是不情願。

羅立這次接替常務副縣長郝軍管維穩,什麼說法都有。有人認為馬縣長這是栽培羅立,有人認為這是馬縣長給羅立挖坑,有人說馬縣長是想遛遛羅立。羅立心裏多少有一點想讓別人看看他的想法

“要不換個地方?”秦伍揚說,“在水一方其實不是理想的地方,因為距離太近了,假如馬克一定要找人,就……有麻煩。”

羅立說:“先試試吧!”

春夏之交,又是晴天,天氣已有幾分火熱。

羅立問秦伍揚要不要開空調,秦伍揚說開窗子吧,空調悶。不知怎麼,秦伍揚心裏有些煩躁,說話時便把車窗放下了。一股風灌了進來。秦伍揚深吸了一口。

不知不覺到了體育館。羅立把車泊好,然後和秦伍揚一起走到一家土菜餐館。

這個土菜館,從外麵看上去,十分簡陋,都是用油氈蓋的頂,進了裏麵,卻也有包廂。羅立讓老板找包間,往包間走時,便問老板有什麼菜。

包房跟賓館飯店裏的包間大體一樣,隻不過餐桌都是簡易的實木方桌,跟農家的一模一樣。房間裏掛了一些紅辣椒、大蒜串子,還掛著紅燈籠,牆上貼些文革畫。

坐在包間裏等黃花,羅立問秦伍揚牛小勝進電站的事弄妥了沒有,秦伍揚想說楊總已經回絕,可覺得不妥,隻說應該沒有問題。

秦伍揚問黃花什麼時候能來,羅立說約的六點,應該往這邊來了。秦伍揚站起來,走到餐館外麵去。

秦伍揚在外麵轉了一圈進來,羅立問秦伍揚是不是賞花去了。秦伍揚說賞什麼花。羅立說他剛才看見秦伍揚在花池邊踱步,以為秦主任是在賞花。秦伍揚朝外望過去,這才看見餐館壩子邊上有幾個斷磚壘成的花壇,裏麵栽著桃樹,粉紅的花瓣落了一地。秦伍揚現在哪還有心思賞花?一笑:“還有大半年,我就可以安安心心賞花了,那時我回老家去,把屋前屋後都栽些桃紅李白,開花時節天天看花,沒花時乘乘陰涼。”

一會兒老板進來說菜都做好了,問什麼時候上菜。羅立把電話拿出來撥黃花,可黃花說晚上來不成了,工地上出了事情,說改天她來請羅縣。

秦伍揚從羅立的話裏聽了個大概,心裏有些替羅立難為情。他很後悔當初拿方案時,把牛二江安排到在水一方。羅立放下電話,就喊服務員上菜。秦伍揚說:“羅縣長,我看還是執行原來的方案吧。”羅立說:“是不是牛二江的事?”

秦伍揚說:“我總感覺心裏不踏實。”

羅立說:“黃花越這樣,我越要把人弄進去。老領導,牛二江的事,您不用操心。她不來,我陪老領導在這兒喝兩杯。”

秦伍揚說:“現在哪兒還有心思喝酒啊,都火燒眉毛了。”

羅立說:“再燒什麼也得吃飯不是?老領導別太急了,一晃六年,我都沒有跟您在一起喝酒了。今天也是黃花給了我們機會。”

秦伍揚不好再說什麼。過去在縣委辦,秦伍揚和羅立的關係並不融洽。喝酒時,羅立突然問秦伍揚恐嚇牛駝背兒的那個案子怎麼就破不了。秦伍揚說,他到維穩辦後也問過這事。因為牛駝背兒上訪升級,與這個案子一直未破有關,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也想過從案子入手,來解決牛駝背兒的問題。可案子就是破不了。

“這個案子簡單啊,不複雜啊!”

“案子確實不複雜。沒破案也正是因為不複雜。如果複雜,是個人命案子,或者有人砸了他家的電視機,燒了他的房子,這案子早就破了。

這案子就是因為簡單,幾乎談不上是個案子,因此一開始派出所就沒下工夫弄。再是當時,又遇到一個時間衝突,那段時間轄區頻頻發案,又遇上幾撥人去省城上訪要去接人,所裏幹脆把案子撂一邊兒了。”

“牛駝背兒上訪以後,該認真弄了啊,怎麼還是沒有結果?”

“怎麼沒弄?可這時什麼線索都沒了,花圈他燒了,玻璃碴子也沒有了。”

“案子現在在哪裏?”

“因為當時許多人都說辦案的被在水一方買活了,甚至還說這事就是派出所找人幹的,派出所就把案子交到局裏了。”

羅立不再問了,隻請秦伍揚喝酒。秦伍揚喝了一陣,方想起羅立今天為何要問案子的事,問羅立現在是不是想動案子。秦伍揚想不到這個時候羅立要弄案子。他立刻想起了有關恐嚇牛駝背兒的那些傳言。那些傳言並非空穴來風,可如果是這樣,還怎麼和黃花說牛二江進公司的事?

“已經拖了這麼長時間了,幹脆等把馬克采訪的事弄完再說吧。”秦伍揚說。

羅立說:“這個事情早晚要麵對。”

羅立好像已拿定主意了。秦伍揚說:“那牛二江——這會不會影響牛二江?”

早晨一上班,秦伍揚便叫車去水電公司。正打電話叫司機時,羅立打他手機,說他和公安局的楊政委商量了,讓他們現在上人弄牛駝背兒那個案子,並讓他們及時向秦伍揚通報案情偵破進展。秦伍揚又問這樣會不會影響牛二江的安排,羅立說:黃花應該是個聰明人。

秦伍揚這才明白,羅立現在要破案,正是要激黃花。放下電話就去水電公司,找到楊總,給楊總說安排牛小勝的事,說自己寧願拿點錢出來。

拿錢的辦法,昨晚他想了一夜。楊總不願進人,原因無非是增加開支,如果他認這筆賬,楊總應該會答應下來。隻要楊總答應下來,以後再慢慢給楊總做工作。

“確實老婆逼得沒辦法,好歹讓他在電站裏去混個點,不然這孩子就廢了。”秦伍揚說,“他如果幹得好,就讓他在那兒幹,幹不好,你再辭退。”

楊總還是不答應,說別人都在往外清,現在進人確實不是時候,要秦伍揚等他個把月時間再說。秦伍揚這時便想把話敞開了說,可又怕泄密,而且楊總辦公室裏人來人往。

從水電公司回來,秦伍揚腦子裏便有了很多念頭,一想去找別的企業試試;二想去找找牛縣長,讓牛縣長給楊總打個招呼。正想著,羅立把電話打來了,告訴他,牛二江的事已說好了。

“是嗎?”秦伍揚大叫一聲,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昨晚的酒不是都沒喝嗎?

羅立說是黃花找的他,說她昨晚爽約了,今天特地打電話來賠禮道歉,並要接羅立吃飯。羅立便順便說了想讓牛二江進公司打工的事。她沒猶豫就答應了。秦伍揚想不到牛二江的事這麼簡單就解決了,想說什麼,羅立已經掛了電話。

牛二江的事一解決,秦伍揚心裏更急了。他把電話本拿出來找那些不在縣城的企業,找著找著,腦子裏突然跑出一個主意。他要小呂去水電公司,通知楊總來開會。小呂說不是打個電話就行了嗎?秦伍揚說:跑一趟吧。

小呂問是什麼會議,給楊總怎麼說。秦伍揚說:“維穩會議。”

維穩會議現在很重要,隻要是維穩會,各部辦局必須一把手到場。楊總知道這個規矩,不一會兒便來了維穩辦。因沒見到別人,就去找秦伍揚,問會議什麼時候開,他現在忙得很,隻恨分身乏術。秦伍揚說:這個會議隻有我們兩人開。你什麼時候坐下來,會議什麼時候開始。

楊總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笑了一聲,坐了下來。秦伍揚站起來把門關了,叫小呂過來做記錄。楊總見秦伍揚搞得這麼嚴肅,問秦伍揚這是開會,還是談話,秦伍揚說是開會,不是談話。楊總說兩個人,是談話吧?秦伍揚說不一樣,開會是我講你聽,談話的話,你可以提要求提建議。楊總又笑了一聲,說那您講您講。

秦伍揚這才告訴楊總要接待外國記者的事,要求水電公司搞好配合,安排牛小勝進電站打工,並要楊總嚴格保密。

楊總想不到事情是這樣。他望望在一旁記錄的小呂,又望望一臉嚴肅的秦伍揚,似乎是質疑,又好像被秦伍揚搞蒙了。好半天才說:“秦主任,我可以提個問題嗎?”秦伍揚望了小呂一眼:“小呂,你都記上了嗎?”又望著楊總說:“你說吧。”

楊總說:“作為正式招工,不合適,我這邊兒不合適,您那邊也說不通;隻有一個辦法,我們讓電站的一名職工請病假,讓他先去那兒頂。”

秦伍揚說:“這個過程我們都設計好了。牛小勝的表姐在你們公司食堂做飯,我們通過他表姐告訴他,你們那個電站缺人手,要雇工的事,讓他主動去找你們。你們的任務就是接受,就是保密。我讓小呂做記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我們要清楚地知道知曉這事的範圍。好吧,今天的會議就到這兒吧。”牛小勝的事總算搞定了,秦伍揚這才歎了一口長氣。

下班之前,羅立打電話讓他去赴宴。他這才想起黃花要請客的事,說:“還真去?”羅立說:“人家是真誠的,為什麼不去?”

在政府辦公樓前乘車。秦伍揚上了車便問羅立,她是不是嗅到什麼氣味了。羅立說什麼氣味?秦伍揚說案子啊。羅立說不會吧,她有這麼現實?我們這邊一動,她那邊就請客,那不是不打自招?秦伍揚說也是。羅立問幾個人的去向都落實了沒有,秦伍揚說總算都落實下來了。羅立說:老領導今天晚上就把這事放下,先輕輕鬆鬆喝兩杯吧。

秦伍揚和羅立到飯店時,黃花已經到了。服務生把秦伍揚和羅立領到包間,黃花滿麵春風,老遠把纖纖玉手很誇張地伸向羅立。秦伍揚瞟了一眼黃花,這女人可比電視上漂亮多了!

坐到沙發上,羅立便和黃花客套起來,說他早想請黃老板吃飯,可一直沒敢造次。這次因為牛二江,他隻好鬥膽了。黃花說她怎麼也沒想到牛二江是羅縣的親戚,要是早知道,她會做得更主動一點。

黃花突然說到她第一次見羅立,問羅立還有沒有印象。羅立隨口說有。黃花問是在哪裏。羅立說好像是在水一方樓盤開工儀式上。黃花咯咯笑起來,說是在羅立辦公室裏,她去拜訪羅立。

羅立這時真想起來了,她掏出名片,遞過去時便自我介紹說她叫黃花,不是黃花閨女的黃花,是人比黃花瘦的黃花。羅立說:沒那麼瘦啊,是一枝黃花的黃花吧。

羅立這時便笑起來。黃花要羅立以後不要叫她一枝黃花,她去網上查過了,一枝黃花不是什麼好東西,是從加拿大來的有害生物,而且樣子一點也不好看。再說她聽羅縣這樣叫怎麼都感到有些敵意,有些調侃,有些輕視,這很不公平。羅立說他一直叫黃老板,沒叫過一枝黃花,再說網上對喜歡的人才說賤名字呢。黃花笑起來,說羅立的名字也有意思,好像是一種西藥的名字,消炎的。羅立說以後黃老板要是哪兒發炎了,他來給她清熱解毒。

秦伍揚雖和羅立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但羅立和黃花談得火熱,他感覺自己就像個不受人歡迎的第三者,電燈泡。他怎麼也想不到羅立和黃花的第一次見麵竟有如此熟絡,就像好了幾輩子的朋友。他更搞不懂羅立有這麼放得開。

直到上了桌子,黃花敬酒,秦伍揚才明白了一點點。黃花說:羅縣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現在又接郝縣長之手,早晚會是西楚霸主。因此她早該請羅立飲一杯薄酒,想攀攀這個高枝。

秦伍揚這時才懂了。原來不是因為羅立要破案,而是因為羅立的無量前途。

秦伍揚正這麼想著,黃花敬他酒了,說秦主任的名字她是如雷貫耳,隻是無緣見麵。都說秦主任像馬三立,好像沒那麼嚴重吧,其實秦主任看起來還是頂精神的。秦伍揚一愣,怎麼也想不到黃花會認識他。正疑惑間,看到黃花酒杯子亮在羅立麵前了,說今天要趁這個機會,求羅縣幫她一個忙。

羅立說:“找我買房子?我怎麼買得起?不僅我買不起,我管的那幾條線,那些老師、醫生都買不起,現在是弱勢群體。”黃花笑起來:“我怎麼能找羅縣長買房子呀,但有個事卻影響我賣房子。”羅立問:“什麼?”黃花說:“牛駝背兒的事啊,他被人恐嚇了,到現在沒破案是吧?都懷疑是我們在水一方幹的。這案子不破,在水一方不清不白的,誰還敢買我們的房子?”

秦伍揚想不到黃花會向羅立提出這個問題。他想黃花這是幹什麼,試探羅立,還是別有深意?

羅立也沒想到黃花會這樣。她難道知道了我要上人弄案子,想讓我把案子停下來?

“我還真在想怎麼破案的事兒。”羅立說。

“那我在此多謝羅縣長了。差錢?我給他們出了,要多少,開口,但好歹把這案子給拿活了。”

羅立連聲叫好,並立刻端起酒杯敬黃花。

羅立幾杯酒下肚,就像有些醉了。話多起來,雲裏霧裏。一會兒問黃花到底多大年紀,一會兒又說黃花天生尤物,作為男人不看到這種女人是幸事,因為可以多睡點覺;但沒看到這種女人又是憾事,因為不知道天底下的女人有多美。

羅立失態,秦伍揚有點著急了,使勁咳嗽,斟了酒去敬黃花。黃花並不多說,端起杯子幹掉,然後才說:“秦主任,您可能不知道吧,我當過陪酒員。”突然又轉過頭對羅立說:“我想起來了,羅立不是消炎的,是老年人補鈣的。”羅立哈哈大笑起來。羅立確實醉了,他站起來,想去衛生間,沒想一起身便踉蹌了,黃花立馬站起來扶住。秦伍揚看到羅立那隻攀在黃花肩膀上的手臂,像是斷了,手像一隻瞎眼的鳥往黃花胸脯上撞……

這酒把秦伍揚喝糊塗了。也讓秦伍揚多出了一份擔心。

秦伍揚早晨一上班,就接到羅立電話,說黃花已經派人去村裏招工了,條件比照牛二江量身定做。秦伍揚一聽,嚇一大跳。難道羅立把什麼事情都告訴黃花了?放下電話就去羅立辦公室。

羅立昨晚醉深了,頭昏沉沉的,此時正把眼鏡取下,用雙手大拇指壓太陽穴。秦伍揚進門,問了羅立一句還好吧,沒等回答,便問羅立是否把接待馬克的事給黃花說了。

羅立說不是,是他對黃花的要求,理由是以免別人說縣裏領導都把自己的親戚往在水一方裏插。秦伍揚覺得還是有問題,說條件比照牛二江量身定做,比得太準,別人會不會發現什麼?

羅立說:“老領導您就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秦伍揚心裏這才稍稍停當一些。

“那案子?”秦伍揚突然想起黃花請羅立破案的事,“我怎麼也搞不懂她為什麼要請您上人弄案子,是她故作姿態,還是真想破案?”

羅立說:“這不正好嗎?”

秦伍揚說:“她是否知道……我們上案子了?”

“應該是吧。”

秦伍揚不好再說什麼,轉身走了。臨出門時,想到昨天晚上羅立的醉態,又回來了:“羅縣長,這個女人……您還是離遠一點好。”

羅立一笑:“怎麼?她蠻好啊。還真是那麼回事,善解人意,知冷知熱,就好像她知道別人哪兒癢哪兒疼,知道用什麼辦法止癢止痛。”

秦伍揚說:“我總感覺這事好像並非那麼簡單,她太配合了,簡直有些讓人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羅立說:“我和您的感覺恰恰相反,我反倒覺得這個女人並不那麼讓人厭惡,她很直率,很大度,有幾分男人氣。”

牛二江來找秦伍揚,嚇了秦伍揚一大跳。他怎麼沒有去在水一方報名?

秦伍揚正在為縣政府領導準備答記者問的稿子,這是市外辦要求的。估計馬克到西楚縣以後,還要采訪縣政府領導人。見牛二江來了,他忙把稿子鎖進桌裏,一邊叫牛二江坐,一邊倒水給牛二江。

“秦主任,醫院裏趕人了。”牛二江說。

秦伍揚聽牛二江這樣說,心裏才停當了,是牛駝背兒的住院費又用完了。牛駝背兒住進市醫院後,牛二江已經找過幾次維穩辦了,要縣裏出醫療費。這事很麻煩,因為縣裏沒有理由出這筆錢,更不好辦的是牛駝背兒摔斷頸骨問題,雖然幾級法醫機構都證明他是意外滑倒致傷,但牛駝背兒就是不承認這個結論,堅持說是被人襲擊了,法醫證明是假的。這就有一個問題,如果政府拿錢,他們會說政府“認賬”了。因此,牛駝背兒醫療費的問題也是個令秦伍揚頭疼的事。

秦伍揚也想了些辦法,找羅立在縣公醫辦大病救助費用裏解決了兩萬多塊錢。他想不到這錢現在就用完了。

“不是才交了兩萬嗎?”

“已經欠了十萬了,醫院說了,再不續費,他們就趕人。我把話明說了吧,醫院要是趕人,我們就指定把人抬到北京天安門。”

“不要一張口就是北京天安門,”秦伍揚說,“我今天把話給你們說清楚,你們要把人抬到哪裏去,是你們的事,聯合國、月球上都可以。但有一條你們可記住了,把人弄死了,法律會追究你們謀殺,哪怕那是你們的親爹。”

“你們不就是想他死嗎?”

“想他死我們給他找錢?”

“你今天就表個態吧,到底是管還是不管。我沒得那多精神和你談了。”

牛二江這個態度令秦伍揚心裏發緊。往常,他囉唆得很,譬如說,他要說他爹是因為在水一方的事引起的,因為上訪得不到解決等等等等。今天他一改常態,隻硬杵杵的幾句話,秦伍揚感覺到有什麼不對。想起馬克就要來采訪的事,心裏越是擔心起來。他知道馬克要來采訪的事了?

“你等等吧,我們研究研究再答複你。”

秦伍揚這就讓牛二江先出去一下,說要打個電話。牛二江一出門,秦伍揚便給羅立報告牛二江來要醫療費的事,並說現在節骨眼兒上,這事很不好辦。羅立想了想說:“您讓他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