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的荒蕪》 文\王蒙
選自《中國作家》2012年第3期
【作者簡介】 王蒙:1934年10月生於北京。1958年起創作大量文學作品,主要有:《夜的眼》《風箏飄帶》《蝴蝶》《堅硬的稀粥》等。曾多次在國內外獲獎,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現任國務院參事室參事,中國作協名譽副主席。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八日,照理應該是快樂的一天。天晴氣朗,精神飽滿,打一睜眼就有點“恣兒”——美滋滋兒的。已經很久很久了,老王找不到太認真的不快樂的理由。一位訪友對他說:你各方麵已經達到了極致,你還想要什麼?
他答應了CCTV9接受一次英語的訪談,作為紀念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特別節目,收入這個節目的還有吳建民、龍永圖與何振梁的談話。他與節目主持人田女士已經排練了一次,比預想的效果要好。這麼大年紀了,他喜歡接受這種新的挑戰。他仍然不能擺脫小小的顯擺心理。他的英語主要靠四十六歲後的自學。而頭一年為了去俄國參加中國語言年的閉幕式與書市,他前後用三個月時間學會了原文唱《遙遠啊遙遠》。口語時候,他發不好俄語的卷舌音,唱歌的時候,他完全可以蒙混過關。莫斯科的書市上有他的小說集、有關他的評論集和他與他人的散文合集的俄語版同時發行。他的新著《老子的幫助》已經出了樣書,新華文軒集團準備將它做成二〇〇九年的重點產品。幾天前的沉重的霧霾已經散去,空氣汙染指數已經從400降為40。早晨他接收電子郵件,跳出來一條網上的信息:一家網站公布了二〇〇八年作家富豪榜,他忝列第二十四名。兩年前,他似乎曾列為第十二名。雖然,做文學而談收入,這滑稽得近乎擰巴。
其實是第一名。一位老熟人這樣說,理由不贅。
有許多寫作人聲明自己沒有掙那麼多錢。老王從來沒有統計個人收支的習慣,年輕時他幾次與太太下決心要記賬,記過若幹次,沒有一次能堅持得下來。說明他其實沒有為糊口操過太多的心。他的經驗是越窮越算,越算越窮。他認為網上的列表八九不離十。寫家——老舍的說法,不叫作家叫寫家——的收入比較難於隱蔽,出了多少書,賣了多少,版稅率按百分之十上下計算,差不多。有些書籍的版權頁上沒有印發行數,或雖印了,有水分,也沒有關係。現在的誠信越來越沒有保證。現在的謊言,越來越容易揭穿。因為現在有專門的網上業務,負責統計各種書籍的發行情況。這個網站與全國數十家大書店、購書中心、書城的電腦終端聯網,這數十家的售書量約等於全國售書量的三分之一,就是說以此網站提供的數字乘三,再乘書的碼洋(書上明碼標的定價)再乘百分之十,應該是該寫作人的收入。越是名家,則會越多,他們的版稅率有達到百分之十五到十七乃至更高的。實話實說,榜上列舉的收入隻可能低於、不可能高於作家的實際所得。當然也有另外的作家,在補貼的支持下出了書,然後一年過去了,沒有賣得出一本。說是一本也賣不出去的書,占全部出版物的百分之十以上。
好長時間了,生活的頻譜與節奏,音質與對比度,底色與伴音,後景與前台,都差強人意,都其實相當不錯。尤其是老王個人,他應該知足惜福,應該心滿意足。已經有不止一個人嫉妒他:不知他為什麼能亦情亦理、亦效益亦藝術、亦文亦官、亦虛亦實、亦浪漫亦隨緣、亦保守亦開拓,亦土亦洋……而且,找不到誰像他這樣屢敗屢勝,因敗而勝,大敗則大勝。
用莊周的說法,這是靠近了“道樞”,是迫近天道的圓心。你距離失誤有多遠也就是距離成功有多遠,你距離貧困有多遠也就是距離財富有多遠,你距離誹謗流言有多遠也就是距離摯愛與知音有多遠。用港報與網民的說法,老王早已經成了精。
老王這一天的下午到魏公村的鳳凰會館錄“鏘鏘三人行”節目。“三人行”一半是在香港,一半是在北京錄製的。會館偏於簡陋,男廁所尿味臊然。鳳凰台事業爨爨發達。老王喜歡“三人行”而不喜歡“大講堂”,大講堂的一位年輕人居然對老王說:他們設立“大講堂”欄目的目的是為了給學人提供公益性平台。不知是不是意謂沒有多收學人們的廣告費用。
而“三人行”沒有誰來對老王進行公益義工教育。老王實在沒有想到,那樣一個信口一說、常常跑題、蜻蜓點水、點到即止,極像茶餘酒後閑聊的節目能有相當高的收視率和全台各欄目中最長的壽命。
一位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共黨員)對老王說:“我不放過‘三人行’,因為我想多聽到一些真話。”
“鏘鏘”節目上說的話的真偽,不一定一聽就能鑒別與證明。有人即使是普通聊天,也要注意禮貌,注意不要傷害誰得罪誰,注意說的話要對自身有利;即使是貌似扯閑篇(四川人說是)、吹牛,也還要注意討好強有力的能夠掌控自己命運的人物。但是閑聊天的方式至少有一個好處,哪怕摻了某些水分的話語,也畢竟是自己的話語,是自己摻的,屬於自己的個性的水分。如果水也要摻人家的,摻得慘點。“鏘鏘”的談話絕對沒有稿子,絕對沒有念稿子的路數。而現在各種說話、發言、報告,尤其是上傳媒的節目,朗誦化、書麵化、誦吟化、表演化已經成了慣例。主持會也照“主持詞”的稿宣讀。有些工作,照本宣科已經越來越成了定勢。
老王夏季與幾個老夥計一起吃飯,一位領導的孫女,據說是重點學校的高材生,還是“班幹部”,前來給老人們敬飲料。女孩子說的是:
“我敬祝各位爺爺奶奶身體健康、精神矍鑠、發揮餘熱、培養後輩、生命不息、奮鬥不止!”
老王還沒聽完就傻了。
老王也在視聽媒介中欣賞過一次據說是最成功的講演:
“朋友們、同誌們,春風送暖,陽光明媚,風景這邊獨好,江河日夜奔流,燦爛的前景在向我們招手,英勇的前人在向我們注視,危機也是機遇,難點更是熱點,困難的後麵是奮起騰飛,坎坷的後麵是陽關大道,我感謝你們的包容也感謝你們的厚愛,我讚揚你們的辛勞也讚揚你們的奉獻,沒有付出就沒有美好,沒有辛勞就沒有豐碩,沒有曲折就沒有成功、沒有理解也就沒有擁抱……”
老王幾乎暈了過去。
老王夢見一位男青年向女孩求愛,讀道:
“啊,我愛你,我想念你,我思考你,你不僅有美麗的容貌,你更有美好的心靈,容貌會衰老和變易,心靈卻永駐青春。我們的結合會帶來圓滿,我們的溫存會滋潤生命,我們的和諧會經營寧馨,我們的熱烈會燃燒激情,我們的相愛是我們生命中的火把,我們的火焰是暗夜中的光耀,你是我的奇葩,我是你的雄鹿,你是我的小雨,我是你的晨風,你是我的追求,我是你的給力,你是我的黃羊,我是你的馬駒,你是我的朝霞,我是你的雷電……”
這位青年很可能獲得了演講比賽的冠軍,很可能被邀參加電視節目。電視節目正在涵蓋人生的諸方麵:擇偶、治病、烹調、司法、升學、就業、婆媳與妯娌關係,都已經成為收視率高、廣告收入好的良性節目了。在電視節目生活化的同時,反過來整個人生也學到了節目化、作秀化的路子了。
……總會有一天,哪一天?人們會自自然然地說話。你是誰就是誰。你怎麼說話就怎麼說話。你本來啥模樣就是啥模樣。困難在於,倒胃口處在於,你本來是方塊3,卻一定要以紅桃A的樣子與詞彙、邏輯與口氣發聲;你本來是疙瘩Q,卻硬要以梅花老K的譜兒來發言。你越來越不像你自己而像別人,甚至不是像別“人”而是像一架別的錄放機與揚聲器了。
這其實是讓老王撿了便宜。他有什麼卓見真知?未必。他不過是沒有完全忘記怎樣拉拉家常,怎樣不必戴上麵具,怎樣親切自然、本來麵目。他確實缺少做一個非老王而是老李或老陶的勇氣與臉皮。他有時甚至佩服那些明明是老侯老朱,卻以老馬老呂的角色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哥們兒姐們兒。
老王在“鏘鏘”節目中也還是有所把握的。但他聽到人們信口說話,隨機搭茬,就像聽到了民歌小夜曲或情人枕邊的喃喃低語一樣地由衷喜悅。他無法想象談情說愛的人們會準備發言稿。真情無稿。然而真情是不完美的,真情一定不會完滿無缺。當他自己能夠隨意地本色地說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同時他竟然被抬舉為是帕格尼尼範兒的小提琴演奏。
“鏘鏘”的貌似隨意任性的機靈至極的主持人,其實也不是不注意應該注意的顏色。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有一位年輕的地市級領導,提出某個會議上說話可以“肆無忌憚”,後來很快受到了白發高齡、德高望重的老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與領導人的公開批評。
談了兩個小時,相當於四套節目。老王在領取了少量勞務費用並與有關合作人士愉快告辭以後,助手對他說:“您的別墅房子那邊出事了,進去了賊,可能偷走了東西……”
什麼?老王首先是產生了一種滑稽感。網上剛剛將他名次大大靠後地勉強列入了富豪榜,他的生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舒心,他的事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興旺發達,他的形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人五人六,偉大中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芝麻開花,一年一小變,三年一大變。怎麼會這樣地缺乏安全感呢?怎麼剛剛“行”得、談得那樣駕輕就熟、舉重若輕、遊刃有餘而又天衣無縫,自己硬是想為自己鼓掌,緊接著卻是這樣低檔的安魂終曲:滑稽後麵不無惡心,遺憾當中充滿庸俗。作為一種經驗,拙劣得近乎穿幫,作為一種遭遇,更像是對自我感覺不賴的王某人之流的諷刺嘲笑……噫籲!
這是什麼?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勸君莫猖狂,後邊一隊一隊的白眼狼!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蒼惶!
三年前,老王在孩子的鼓動下,預支了一些著述費用,傾全力在威尼斯別墅購買了一套三百多平方米的單體二層樓房,另有地下層與閣樓不計米數。他有點慚愧,有點拿不定主意,有點覺得對不起自幼受到的艱苦樸素教誨,也對不起現在常住的公寓單元樓房。國管局幫他解決的建築麵積達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似乎是他的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那麼別墅房就成了他的新歡。人怎麼能做喜新厭舊的薄幸之事呢?別墅的威尼斯與戶型的文藝複興的命名也使他難為情。北京郊區的一個住宅區,怎麼成了意大利的威尼斯與文藝複興的化身了呢?他住進這樣的小區,是不是有些觀感上影響上的問題呢?
嗯嗯。老王有點亂,有點冷笑,是自己笑自己。
他決定,先吃晚飯,再去查失竊的別墅。他應該做鎮靜狀。
荒唐!《紅樓夢》的說法是“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或者,按讓·保羅·薩特的存在主義的說法是“荒謬”。或者按時尚,他應該說是陌生乃至詭異、吊詭、懸疑。
想不到,他的飯食居然沒有吃出任何滋味。他不是很豁達從容、高瞻遠矚的嗎?他不是清高壯麗、寵辱無驚,從來不在乎鼻子底下的小事的嗎?怎麼為一點低俗的瑣屑,竟然飲食無味起來?世上諸事,端的是知難行易,還是知易行難呢?
他接到了孩子的電話:
“爸爸,您別著急。下午三點鄰居給我來電話,說是見到了您的別墅的房門大開,情況奇怪,他懷疑有什麼人進入了房間,希望咱們有人回去查看……”
“……呣,物業怎麼說?”
“物業根本不起作用,他們都是白吃飯的……我連忙過去……進去賊了,翻得到處亂七八糟,為了保護現場,我沒有往裏走……我現在在派出所……噢,所長說想和您說話……”
換了一個人,男,有相當的閱曆與見怪不怪的從容,略沙啞,京腔京韻,淡定地:
“我是LL派出所的所長,有人進您家裏盜竊了,您的孩子來報警。我們考慮到您的身份地位什麼的,請您考慮,您這樣一個級別,這事要不要報到刑警大隊?如果報告他們,他們就要來全麵調查取證,做筆錄做分析,且得折騰一頓……那樣的話您覺得方便嗎……如果這裏頭有任何不方便,那麼這個事就不報了,也行。我們要請示王老,請您自己定吧。”
所長的聲音很友好,很體貼,很義氣。說話中打了一個哈欠。
所長的語調,與演講比賽冠軍還有模範少年等完全不同,他的親和貼心的調子尤其是那一聲哈欠其實最適宜參與“鏘鏘三人行”。竇文濤君可惜了,他的“三人行”節目中還沒有派過哈欠的角色與軟感動的用場。
老王似懂非懂,非領情其實已經很領情,連忙同樣用友好合作與淡定又不無趣味的“三人行”聲調說:“多謝,多謝。還是報啊,報吧,報!歡迎他們來調查取證,我這裏的一切都可以公開,歡迎歡迎,沒有什麼問題。”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當然人家是好意。已經聽說過不止一次了,小偷是反腐的先鋒,小偷一進屋,才發現某某人家裏有那麼多來路不明的金銀財寶現金現彙。說是很多大案要案都是由於失竊報警才暴露的。
是段子還是真事?
他想起了一位領導,在麵對各國記者的時候悲壯聲言自己的願望是完成任期後能被百姓認定是一名清官。這未免太沉痛也太刺激。
老王當然談不到那些。他隻祝願所有的人五人六失竊後敢於立即如實報案。
偏偏這一天老王常用的那輛車禁行,找了朋友的另一輛車,老王先趕到了派出所。
天色已晚,派出所的幾位領導等著老王,臉上顯露著遺憾與無奈,還有永遠的責任心與疲勞。他們臉上的褶子超過了他們的年齡。他們從淡定到淡漠的麵部肌肉的分布也蓋過了刑偵的既定程序。他們向老王說明,這個派出所管的地麵太大,人口太多,尤其是一些新開發的社區,秩序混亂,管理鬆懈,不安全的因素比比皆是。派出所領導還指出,你們那個威尼斯小區,本來是BU物業,管理得很好,後來你們的諸位業主們,為了每平方米節約五毛錢,換了現在的AD物業,結果……所長很有分寸,他可不想介入業主與物業的矛盾中去。
改革開放以來,房地產業是中國的一項新興產業,蓬蓬勃勃,亂亂哄哄,帶著幾分異己的邪門歪道,帶著人民幣的芳香,滿足了多少人的需要,勾起了多少消費與掙錢的渴望,浮出水麵了多少新富暴富可疑之富,形成了多少錢與權的結盟,正與邪的共舞,也支持了多少地方財政,支持了高檔餐飲業與酒水業。同時誕生了一大批新鮮名詞:物業、置業、業主、開發商、按揭、月供、首付……老王對這些本來知之甚少,但是他去看朋友,看孩子,去到一些新的住宅小區,他印象最深的是,一看保安人員的身高與形象氣度,就基本上可以判斷這處小區的成色。平均身高一米八,個個俊俏文明,衣裝平整清潔,氣色健康,麵帶笑容,手套、對講機、身份標誌等配備齊全,說話也口齒清晰、文通字順者,是一流高尚社區;保安隊伍歪七扭八,胖的胖,瘦的瘦,高的高,矮的矮,老的老,小的小,麵帶倦容,眼睛睜不開,值著班睡覺,衣冠不整,扣子係錯或有的係有的不係,從臉上到身上都顯得髒乎乎,說話齜牙咧嘴,牙床上黏黏糊糊,當然是末流社區,或是業主正在與物業管理方麵進行意氣用事的混戰的社區。混戰的特點不僅是保安的形象風度喪失,混戰的社區還會停水停電停燃氣停綠化停停車管理,能夠使小區化為地獄,化為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聲譽的敗壞。當然在一流與末流間,會有大量的遊走與中間地帶。
老王置了業的威尼斯小區,應該屬於超一流社區。地大房稀,周邊有山有湖,有全市罕見的麵積不小的濕地,有國務院有關機構對此濕地進行保護的蓋了印的公文。社區的綠化也是第一流的。林帶是柳樹、楓樹與梧桐,種的花主要是月季、美人蕉、扶桑、玉蘭與一些牡丹芍藥,果樹最多的是櫻桃與冬棗。是個好地方。
老王在此置業時,BU物業的保安人員,要個兒有個兒,要條兒有條兒,要五官有五官,要談吐有談吐,要做派有做派。小區裏不止一名年輕的保姆傾心、暗戀於這裏的保安,並且有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不久,老王看到了社區內部的小字報與抗爭標語,內容是反對不合理的收費。購房時,隻算一二層麵積,地下室與閣樓算是免費贈送,當然免費雲雲,也隻是一種促銷手段,不可當真。但物業公司收取暖費時,考慮到地下室是安裝了暖氣設備的,便要求業主們按一二層的取暖麵積加上地下室的取暖麵積交費,一部分業主反對,貼起標語口號乃至告鄰居書,號召起抗爭來。
如此這般,還有反映是說物業費用太昂貴,業主們合計招標決定下一屆的物業管理歸屬。BU物業則表示,你們還用我,我願為你們所用,不用,就此告辭。投標?不幹。
這個事有點蹊蹺。物業管理機構是業主們雇傭的一批為業主服務的人員,這裏,業主是老板,物業管理人員是務工者。業主對物業管理人員不滿,就好比雇主對自己使用的服務人員不滿,怎麼可能老板不順心便給廚子或者花匠貼大小字報、或者張貼標語抗議呢?
而一個那樣好的物業公司卻視最正常的投標為不可接受的汙辱,也是咄咄怪事。看來讓中國成為成熟的市場經濟國家,阻力可能不僅僅在於西方發達國家的偏見。咱們的同胞已經習慣於對一切公共事務管理、與一切管理(領導)人員抱對立的態度,並時刻準備與他們進行抗爭了。咱們的同胞習慣的是,要不你管得住我,處理公共事務的人員是領導者,管理者,我聽你的,同時暗處腹誹,一麵載著你的舟,一麵隨時準備覆你老家夥的船;要不你管不了我,我不怕你,我就偏不聽你的,專門和你作對,你也就對我無可奈何。
親愛的同胞們還不習慣一種建立在公平、兩利基礎上的信用關係、合同關係、市場交易關係、互相負責關係。他們不會使用自己的老板權,卻願意將自己置於、假想自己永遠處於被宰割被欺淩的弱者地位。他們仇恨一切帶公字的管理勤務。錢到時候不繳,令到時候不理,把公共事務搞癱瘓乃變成人生一樂。
老王懷疑,鄰居們錯將物業公司當成了官方。
物業公司真成了官方就好了!
也可能不是這麼回事。以老王自身為例,他從來沒有關心過業主委員會的組成與活動,沒有參加過一次業主大會,他嘛也不知道,什麼責任也不負,沒有起過任何作用,他的態度是不聞不問不管不理不吭不哈,卻硬是有自以為高明的看法。
就這樣換成了AD物業,從此,保安人員,球一個蛋一個,歪一個扭一個,純粹豬八戒扛大刀——落魄(拉塌)兵了。
來到大門口,派出所的警車與老王的朋友的車同時被保安阻擋,老王真是氣得發瘋,賊你擋不住,也罷,連未在此的業主的房門大開你也視若罔聞,現在倒好,攔起公安的車來了,你們可真中用!
老王以不冷靜的態度對保安說了些不好聽的話。這是老王的失態。老王的境界,還差著老鼻子呢。
這裏的問題不在於丟失了多少財富金錢。賊其實應該想想,這裏是別墅,並非長年在這裏居住的業主,越是不常在這裏,越是不可能在這裏放置現金珠寶首飾。一路上派出所的同誌已經向老王說明,文物、字畫、工藝品失竊的可能性不大,那些東西太個別化,太不統一,不是批量生產的,各自帶著各自的符號,少有雷同,難以蒙混過關,又不易變現。如果他拿去出售,等於去自首,人家一審問他的文物工藝品的由來,一查他的證件,不是不打自招了嗎?公安同誌說,這些潛入常常無人居住的室內盜竊作案的人,隻要現錢與首飾珠寶。卻原來,人無個性,容易被占有使用、被當作啞巴賣掉,財無個性,也容易被盜竊霸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妖隨妖。
家,作為避風港與安樂窩的家怎麼會成了這樣?
……如果你有一天看到自己的家裏變成了一片狼藉,看到了所有的櫃子都打開了門,所有的抽屜都拉出了槽,像是一張張被驚嚇得閉不上了的大嘴,像是在無聲地控訴自己的被掠奪被驚擾被強暴的經曆;所有疊在一起、置放得整整齊齊的東西都扔得滿桌滿地;你看到原來被細心地疊好了、分堆擺好了的名片、字紙、筆記本、U盤、信封、信紙、收據、發票、掛號證,還有不知道是用過的還是忘記了使用的電池、擦臉油、新舊小包、硬幣已經攪成了一鍋粥,你能有什麼樣的反應呢?老王突然發現了自己的無助、無能、無計可施、嘛玩意兒也不是。尤其使老王慚愧的是竊賊扔得他備用的與過期的藥品滿地開花。公費取藥過多的浪費,已經使老王麵紅耳赤了。
再有就是細心地擦拭過、進門後就會套上塑料鞋套,或脫掉戶外使用的鞋靴,換成室內的清潔的拖鞋,被住房戶小心翼翼地保持住了清潔的地板上,留下了肮髒的罪惡的腳印。室內外都留下了邪惡強梁與無法無天的痕跡。你嗅到了一股陌生與危險的氣息,你考慮到的已經不是財物而是生命安全受到的威脅。生活並不安穩,財富,尤其是健康與身體並不一定屬於你,它們經不住一個壞蛋的進入。想幫助一個不快樂的人快樂,談何容易?想把一個快樂的人搞得不快樂,不費吹灰之力。你從這一切跡象上感覺到了你自己的殷實的高等小康的生活原來並不安全,並不可靠,並不踏實。原來你的幸福高檔涉嫌豪華的住宅竟然這樣地不經一捅,一捅就漏。還不是不堪一擊,沒有誰要擊打你,你不像是擊打的靶向目標。隻捅一下,你的良好感覺就完全不存在了。你會感到些什麼呢?如似噩夢?比噩夢增加了一點無聊。如似詭異?比詭異又增加了太多的陳舊與流行,毫無新意。如似可悲?比可悲又少了一些真情。如似倒黴?比倒黴又少了一些宿命。唉!在自身完全沒有知覺與能力抵抗的情勢下,在一個外來的不分青紅皂白的渾蛋主體的胡作非為之下,在一名貧窮、愚昧、罔視一切法紀規則的極其不幸、極具破壞性的壞人如入無人之境的主導下麵,被強行進入的感覺要多糟糕有多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