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正常,隻需再預演一次,就開始正式演習了。但秦衝的神經性皮炎此時卻莫名其妙地發作了。秦衝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但又想不出為什麼不踏實。演習前的各項準備工作檢查過無數次了,各個關鍵環節也交代過無數次了,問題到底出在哪呢?
近兩天野營村的空氣明顯輕鬆了許多,我軍的北方軍區歌舞團來慰問過了,俄軍的遠東軍區歌舞團也來演出了,演習前的緊張氣氛因此摻進了一些類似年節的喜慶味道。但這都不是問題,秦衝撓著臂彎想,而且按照我們通常的說法,這還有鼓舞士氣、提高部隊戰鬥力的作用,所以問題應該不在這。
秦衝的神經性皮炎果然不是白犯的,他很快就追本溯源嗅出了野營村裏的異樣味道。秦衝發現有士兵在暗地裏悄悄地跟俄羅斯士兵交換物品,而且這種情況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最令秦衝擔心的情況終於還是發生了。
按說,兩個不同國家的軍人整天碰鼻子碰臉地在一起廝磨,互相贈送點小禮物算不得什麼。但以秦衝的邊防工作經驗來看,外事無小事,隻要沾了外事的邊,即便是小事也能演化成大事。所以從打一進野營村,秦衝就在特戰營裏多次強調不許私自與外軍交往,不許與外軍交換物品。但在野營村裏住著的可不隻是秦衝一個特戰營,眼巴巴地看著人家與俄軍你來我往弄得挺熱乎,兵們自然就會好奇眼饞,自然就會心頭發癢。何況那些俄軍士兵又經常主動出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從兜裏掏出個領花、帽徽、兵種符號什麼的,強烈要求跟你換東西。天下的軍人沒有不喜歡軍品的,這些東西誰看見誰動心,誰摸著了都不想撒手。如果隻是偶爾換個一兩次倒也罷了,小來小去的換換也就罷了,可你想,士兵身上能有多少東西可換,換來換去不就開始動用下發給個人的裝備了嘛,一動裝備問題不就大了嘛。在秦衝看來,裝備是軍人軀體的一部分,是軍人戰鬥力的一部分,軀體和戰鬥力怎麼能隨便拿去交換呢?要論喜歡,恐怕秦衝比誰都喜歡這些東西,但喜歡歸喜歡,規矩歸規矩,不能因為喜歡就壞了規矩。
秦衝決定今天晚上親自蹲坑,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月亮白亮白亮地頂在頭上,連眼都不眨一下。這樣的夜晚不適合隱蔽,卻很利於觀察。好在對秦衝來說根本不存在適合不適合的問題,什麼樣的環境下隱蔽都不成問題。秦衝選的地方不僅能藏身,還能清楚地觀察到中俄兩軍聯合崗哨的位置,甚至能借助遠紅外夜視望遠鏡看到臨時國境線附近的大部分活動區域。
秦衝很快就發現,其實進入這個區域活動的大多是軍官而不是士兵。他看到幾個中俄軍官在一起比比劃劃地交談著什麼。大概是我方的一個軍官在跟一個俄軍少校商量換個徽章,隻見我方軍官準備充分地掏出兩條絲巾遞到俄軍少校手中,俄軍少校馬上痛痛快快地把一枚徽章遞了過來。我方軍官立刻拿出一麵中俄聯合軍演的旗標,當場就把徽章別在了上麵。中俄軍官們個個伸長了脖子看著那旗標,嘴裏不停地發出陣陣驚歎。秦衝好奇地把望遠鏡聚焦過去,看見那麵旗標上麵竟然別滿了各式各樣的徽章。還真有有心人啊,秦衝的饞蟲頓時被勾了出來,一拱一拱地直往上頂,在心裏把人家羨慕得一塌糊塗。沒辦法,秦衝咬住牙根想,眼饞也沒鳥用,人家機關幹部這麼幹行,咱不行,誰讓咱屁股後麵跟著一大群兵呢。
晚些時候兵們才開始活動。兵們顯然不像軍官那麼張揚,但似乎更加默契。聯合崗哨設在臨時國境線的兩邊,之間相距隻有幾米。秦衝看見剛換下崗的兩國哨兵會意地相視一笑,就向對方走去,站在臨時國境線兩邊比比劃劃地交流起來……
月光灑在地上,地麵泛起一層亮白色的光。秦衝心中不由一動,這情景太熟悉了,仿佛是在那個冰封的江上,白亮的月光照著寬闊的江麵,照著江心的國境線,也照著豎立在國境線兩邊的哨所。秦衝隱蔽在一個雪堆後麵蹲坑,看見那個大個子俄羅斯兵比比劃劃地做出喝酒的樣子,中國兵會意地一笑,從懷裏掏出了一瓶酒。俄羅斯兵的眼睛立刻紅了,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中國兵卻笑著把酒瓶揣進了懷裏。俄羅斯兵急切地伸出手去要,中國兵指了指他的腰,意思是讓他用腰帶來換。大個子俄羅斯兵明白了,馬上毫不猶豫地抽出了腰間的皮帶……
不,秦衝晃了晃腦袋,趕緊把思緒從江邊上拉回來,這才看到眼前竟是俄羅斯兵指著中國兵的腰,向中國兵要腰帶。中國兵掏出一樣東西給他看,但俄羅斯兵顯然不滿意,堅持要腰帶。中國兵又比劃了幾下,俄羅斯兵就有些急了,一把抽出了自己腰間的皮帶……
就在這個時候,秦衝突然從暗處跳了出來。令秦衝沒有想到的是,幾乎就在同時,鮑裏斯也出現在這裏。
秦衝和鮑裏斯驚訝地對視著,這情景竟然與多年前一模一樣,他們誰也沒想到多年前曾經發生過的一幕,會在這裏重新上演!
接下來應該是什麼呢?接下來應該是他倆同時發出野麅子般的吼聲,頓時把那兩個兵嚇癱了。中國兵雖然還站得住,但臉卻已經貼到了胸脯上。大個子俄羅斯兵則麵孔煞白渾身發抖,像個被卡住了脖子的小動物。
再接下來就是那條俄羅斯陸軍腰帶了,是鮑裏斯搶過腰帶狠命地抽打大個子俄羅斯兵,又扒掉俄羅斯兵身上的衣服抽打,後來幹脆就把腰帶調過來,用那個帶雙釘的銅製卡頭抽打,直打得大個子俄羅斯兵在雪地上不停地翻滾嚎叫。
後來就該是秦衝上場了。秦衝本想拔腿就走的,媽的丟人還來不及呢,憑什麼看上人家的腰帶?人家的腰帶就那麼好?就值得你轉磨磨想轍整瓶白酒跟人家換?虧這損兵做得出來,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見鮑裏斯上來就開打,秦衝心裏極其不屑,心想自家的孩子自家領回去關上門管教就是了,犯不上在這撒野打給外人看。說老實話,秦衝急眼了也打兵,此刻他就恨不得照自己那兵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上一腳。但打也不是鮑裏斯那麼個打法。首先你得愛兵,得做他的家長,待你和他都認可了這種關係,即使急眼時打他幾下子,下手也會帶著親情,雙方都能接受。鮑裏斯下手沒有情,隻有暴虐,但這不關他秦衝的事,秦衝隻想趕緊把自己的兵帶回去處理這事。但就在秦衝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卻偏巧看見了血——大個子俄羅斯兵的頭被鮑裏斯打出血了。血汩汩地從那兵的頭頂流出,流過眼眶,流過嘴角,順著稚嫩的下巴滴答滴答地落在堅硬的冰麵上。鮑裏斯是不該讓秦衝看見血的,看見血秦衝就管不了那麼多了,在血滴落冰麵上的那一瞬間,秦衝突然淩空彈射出去,一把奪下了鮑裏斯手中的腰帶。鮑裏斯迅速回轉身毫不含糊地當胸就給了秦衝一拳,兩個人就勢就扭打在一起了……
按秦衝後來的說法,這是他這輩子打的最具有國際影響的,也是最沒名堂,最不講章法,最有失軍人氣質的一場架。根本就談不上打,秦衝說,腳下溜滑淨摔跟頭了,那也能算是打架?
秦衝和鮑裏斯默默地對視著,這一次他們誰都沒朝自己的兵吼叫。月光投射在他們的眼中,悄無聲息地修改著從前的腳本——
鮑裏斯不僅沒發火,還微微地笑了一下。秦,鮑裏斯說,你們的腰帶很好,我們的士兵都很喜歡。
秦衝有些意外地看著鮑裏斯,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是好了。
鮑裏斯說,他隻是想交換一下留個紀念,可以嗎?
秦衝沒說話,狐疑地望著鮑裏斯。
好吧,鮑裏斯聳了聳肩說,沒關係。
直到鮑裏斯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很久了,秦衝依然站在白亮的月光下一動沒動。
下午突然下了一場暴雨。這雨下得毫無來由,中午還響晴薄日的,轉眼間就狂風大作暴雨傾盆了。很少見這麼大的雨,就像頭頂上決了口似的,大水傾瀉而下,沒幾分鍾野營村的大小排水溝就都爆滿了。眼看帳篷就要進水了,官兵們立刻衝出去冒雨排水。緊急情況下最能看出一支部隊的素質,根本不用秦衝多說,官兵們就挖溝的挖溝,培土的培土,舀水的舀水,緊張而有序地幹了起來。
對麵的俄軍帳篷也進水了,秦衝跑過去看了一眼,差點沒笑噴,水漫進帳篷把盆都漂起來了,俄羅斯兵卻什麼都不顧隻顧皮靴,光腳站在水裏把皮靴提得高高的,好像隻要把皮靴保住就什麼都有了。秦衝趕緊派人去幫他們排水,俄羅斯兵這才紛紛跑出來,學著我們士兵的樣子用盆往外淘水。
像來時一樣突然,大雨說停眨眼間就停了。秦衝把俄軍的帳篷挨個檢查了一遍才放心。在檢查俄軍帳篷時,秦衝有了個意外的發現,他發現俄軍竟然在悄悄地學我們的內務,他們也開始追求整齊劃一,把牙缸擺成了一排,而且牙刷都朝一個方向傾斜。隻是他們學得還不夠地道,新牙刷都沒開封,一看就是擺樣子給人看的。秦衝心裏暗自發笑,心想這形式主義真是害死人啊,一不留神把老毛子都給拐帶壞了。盡管秦衝很讚成兩軍間應該互相學習,但畢竟文化背景不同,有些東西學得來,有些東西是學不來的,硬學恐怕也隻是學個皮毛而已。別的不說,俄軍光膀子這一手我們就學不來。俄軍喜歡光膀子,不光休息光膀子,打球光膀子,連出操都個個光著個大膀子。開始秦衝看了很興奮,心想這招好啊,光膀子出操多痛快多酷,而且還低碳環保,出身臭汗回來衝衝就行,連衣服都不用換洗了。但細想想還真就不能跟人家學。人家俄羅斯民族就是那文化,講究的是個“放”。咱中國人不行,咱們講究的是“收”,凡事都得收著點,捂著點。真要是突然間拉出一個營的光膀子兵,別說老百姓會嚇一跳,連自己都覺得不對勁兒。
一個俄羅斯士兵引起了秦衝的注意,這兵年齡很小,臉上泛著一層淡黃色的茸毛,一副胎毛還沒褪盡的模樣。秦衝經過他身邊時,把他手裏的毛巾碰掉了。撿起毛巾遞給他之後,秦衝隨手親熱地拍了拍他的後腦勺,就像平常對待自己的兵那樣。後來秦衝就發現自己挨個帳篷檢查時,小俄羅斯兵一直跟在他身後。說不清這個小俄羅斯兵怎麼會讓秦衝心裏忽悠一下,猛地想起了那個大個子俄羅斯兵。秦衝站住腳回過頭,認真地打量了小俄羅斯兵一眼,發現他跟大個子俄羅斯兵一點都不像。但是,他的目光讓秦衝覺得很熟悉。秦衝忽然明白了,正是他的目光讓自己想起了大個子俄羅斯兵。秦衝其實很不願意想到他,他是秦衝心中的一個痛。
秦衝和鮑裏斯打架之後,秦衝順理成章地獲得了個處分。之後不久,那個被鮑裏斯痛揍的大個子俄羅斯兵就偷越國境跑過來了。令秦衝哭笑不得的是,當哨兵把大個子俄羅斯兵抓住帶到秦衝麵前時,他竟高興得撲過來想擁抱秦衝。秦衝這會兒躲還躲不及呢,哪能還跟他往一塊攪和,趕緊打發人把他送給邊境代表去處理。
後來邊境代表來找秦衝,說大個子俄羅斯兵是因為實在受不了軍隊的體罰才跑過來的,他說自己如果再不跑就會被打死。還說他喜歡中國,願意到中國來生活,表示他可以在中國做點生意養活自己。後來聽說要把他遣送回去就號啕大哭,強烈要求見秦衝。
秦衝連連擺手,說不見不見。
見邊境代表一臉內容地盯著他不吭氣,又負氣地說,別這麼看著我好不好,好像他是我什麼人似的,我跟他什麼關係都沒有,為他背個處分就已經夠傻逼的了。
邊境代表說,大個子俄羅斯兵說不見到秦衝就絕食,他現在已經好幾頓沒吃飯了。
秦衝這才沒了轍,隻好答應去見麵。路上秦衝還想,見麵非得狠訓這家夥一頓,但一看到大個子俄羅斯兵的眼神兒,秦衝立刻半句狠話都說不出來了。那大個子俄羅斯兵的眼神兒是那麼的單純,那麼的無助。在見到秦衝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像焰火般忽地亮了起來,就像看到了親人一樣,目光中充滿了希望。秦衝讓他坐下,他立刻就坐下。秦衝讓他吃飯,他二話不說端起來就吃。他那充滿了無條件的信任和依賴的眼神兒,把秦衝的心弄得亂七八糟的。秦衝知道自己承受不起他這樣的信任和依賴,自己沒有辦法幫助他留下來,也沒有辦法保證他不回到那個令他恐懼的軍隊。最讓秦衝受不了的是,自己不僅得勸說他回去,還得親自押送他回去。
秦衝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寒風凜冽的冬日,他親手把大個子俄羅斯兵交給了鮑裏斯。
一看到鮑裏斯,大個子俄羅斯兵的眼裏立刻充滿了恐懼。他扭過頭來眼巴巴地望著秦衝,似乎在乞求秦衝的保護。但秦衝無法保護他,隻能硬著心腸,做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大個子俄羅斯兵被鮑裏斯從秦衝身邊帶走的時候,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目光中充滿了不解、悲傷和失望。那目光真讓秦衝心裏受不了,這感覺就像是把自家孩子往狼窩裏送一樣。秦衝咬緊牙根,目送著鮑裏斯往回押送那個兵。在跨過國境線之前,大個子俄羅斯兵的腳步踉蹌了一下,然後突然站住了,轉過身來定定地看了秦衝一眼。這一眼,看得秦衝心裏悚然一驚,那張稚嫩的臉仿佛頃刻間就荒蕪了,蒼老了,目光中所有的光亮似乎都熄滅掉了,像無月的夜一樣沒了一點生機,裏麵隻有一種令人不安的瀕死的絕望。
秦衝的牙根終於咬不住了,他一腳踢飛了腳下的積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現場。
秦衝的感覺沒錯,不久之後就得到消息,說大個子俄羅斯兵自殺了。
從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起,秦衝就再也沒能擺脫過負疚心理。秦衝做過很多努力,想要把自己從這件事裏摘出來。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那個大個子俄羅斯兵的死跟自己沒關係,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無能為力。他也無數次地告訴自己,造成這個兵自殺的是鮑裏斯,鮑裏斯當然不會饒過一個偷渡的兵,當然要對這個兵施暴,這個兵實在受不了就隻好自殺了。可是無論秦衝怎樣說服自己,隻要一想到那個兵的目光,秦衝就無法安放自己的內心,無法擺脫是自己跟鮑裏斯合謀把那個兵逼上了死路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