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陸軍腰帶》 文\馬曉麗
選自《西南軍事文學》(雙月刊)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馬曉麗:女,1969年入伍。現為沈陽軍區政治部創作室創作員。其長篇傳記《光魂》獲全軍新作品獎,中篇小說《白樓》獲首屆遼寧文學獎。
秦衝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鮑裏斯,更沒想到會在遠離中俄邊境的地方見到鮑裏斯。
秦衝迅速地瞥了一眼鮑裏斯的肩章,心當即就被狠狠地抓撓了一下,媽的,這家夥都上校了!
秦衝中校,雖然看上去隻比上校差一級,但中俄兩軍編製不同,鮑裏斯的上校上一級就是準將了,秦衝的中校上麵還有上校、大校,然後才是將軍,這中間差了不止三級呢。秦衝立刻覺得兩個臂彎同時發癢,心想這回神經性皮炎指定是要犯大發了。
你好,秦!鮑裏斯離老遠就大叫。秦衝趕緊迎上去,一邊喊,老鮑,你好!一邊瞄住鮑裏斯的手臂動作,恰到好處地跟他同時抬手敬禮,既避免了低一級先敬禮的尷尬,又不失熱情和禮節。
直到跟鮑裏斯的手握在一起之後,秦衝才正式開始興奮。鮑裏斯的手仍舊很不軍人,厚軟且潮熱。從前秦衝每次跟鮑裏斯握手都會有一種怪異的感覺,覺得自己握的不是鮑裏斯的手。換句話說,就是秦衝認為鮑裏斯這家夥的手不該這麼溫厚,因為秦衝嚐過這隻手出拳的滋味。但今天,鮑裏斯那多毛而溫厚的手卻讓秦衝倍感熟悉和親切。畢竟,他們是老相識了,不管當年秦衝多麼煩這個倒黴的鮑裏斯,但多年之後意外相見,特別是在中俄聯合軍事演習的野營村相見,還是令秦衝十分高興的。
秦衝和鮑裏斯是名副其實的老對手了,當年他倆都是邊防連長時,曾守過同一段國境線,隻是他們各為其主,一個在國境線這邊,一個在國境線那邊。一般情況下,國境線兩邊的邊防軍人是難得互相照麵的,因為兩國的哨所之間有固定的距離,巡邏線路也大多隻並行不交叉。但他們這裏不同,秦衝和鮑裏斯守的是一段黑龍江,這江冬天封凍,夏天開化,所以哨所和巡邏線路就總得隨著季節不斷變化。夏天的情況比較簡單,寬闊的江麵把他們分別隔在兩岸,兩個邊防連隻隔江對峙著就是了。偶爾會發生一些行船偏離江心進入對方國界的情況,但大多不用你管它就會自行調整回來,不會有太大的麻煩。麻煩的是冬季。冬季黑龍江會封凍,封凍之後江麵上不僅能走人,跑載重車都沒問題。所以一到了這個季節,方方麵麵就都活泛起來了,偷越國境的想趁這個時候跑人,偷關的想趁這個時候倒騰貨,還有那些在江麵上鑿冰捕魚的,你一眼看不住他就可能鑿到外國領土上了,稍不留神就會給你鑿出個邊境糾紛來。所以,每當進入冬季,兩岸的哨位就開始跟著冰凍的江麵,從岸邊一點點地向江心推進。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秦衝的神經性皮炎開始準時發作。隨著哨位不斷地向江心的國境線推進,秦衝兩個臂彎內側的皮膚就會越來越紅越來越癢。直到哨位推到了江心,直到兩國哨兵鼻子碰上了鼻子,直到秦衝跟鮑裏斯兩個眼兒對上了眼兒,秦衝的神經性皮炎就徹底大發起來了,癢得那叫一個抓心撓肝,扛不住勁兒時真恨不得拿刀把整塊皮給片了去。
起初秦衝並不怎麼煩鮑裏斯。鮑裏斯會講漢語,是莫斯科大學漢語專業的,比較好溝通。但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秦衝覺得鮑裏斯雖說不是陸軍專業,沒有伏龍芝那樣令人信服的背景,但看上去很軍人,身姿挺拔,著裝嚴謹。俄軍那時的服裝比咱講究,鮑裏斯即便外麵套著迷彩短大衣,也會束緊腰帶,領口處露出一截體麵的領帶,而且無論什麼時候出現,鮑裏斯腳下的皮靴都擦得鋥明瓦亮。盡管後來秦衝知道鮑裏斯的皮靴並不是他自己擦的,但秦衝還是很欣賞鮑裏斯的軍容軍姿。軍人嘛,秦衝說,就得有軍人氣質。秦衝是很在意軍人氣質的,可惜那時咱的軍裝不給撐腰,想禦寒就得把自己穿成個棉花包。秦衝是堅決鄙視棉花包的,所以在棉花包和氣質之間他當然地選擇了氣質,也就是說在保暖和挨凍之間他當然地選擇了挨凍。這就把秦衝弄得很悲壯,無論是巡崗查哨還是處理邊境問題,隻要是出現在俄軍麵前,特別是出現在鮑裏斯連長麵前時,秦衝準穿得周吳鄭王的,而且凍死不服軟,嘴都瓢了還叫硬,聲稱自己是耐高寒優良品種。其實,連剛下連的新兵蛋子都看得出,秦連長是在跟對麵的鮑連長較勁兒,比的是軍人氣質。
秦衝開始煩鮑裏斯是因為菜地的事。秦衝的連隊有一塊著名的菜地,之所以著名是因為在高寒地區開出這麼一塊菜地不容易。要知道,這裏一年隻有三個月的無霜期,隻能搶在這三個月裏種菜,而且還不是什麼菜都能長,什麼菜都能長得好。秦衝的連隊不僅在這裏種出了菜,而且還把菜種得瓜有瓜樣果有果樣,很給連隊爭臉麵。這菜地自然就成了秦衝的寶貝,隻要有人來連隊,秦衝準會領著人家去菜地參觀。
邊境氣氛趨於緩和之後,兩邊的連隊有了較多的接觸,時不時就在一起搞個聯歡。有一次聯歡後,秦衝為了表達熱情,當然也是為了在鮑裏斯麵前顯示,就把他們領到菜地參觀。而且當場發給俄軍官兵每人一個塑料袋,讓他們進菜地自己摘點黃瓜西紅柿帶回去。這下可把俄羅斯兵們樂瘋了,他們爭先恐後地衝進菜地,不一會兒一人就摘了滿滿一袋子黃瓜西紅柿。秦衝注意到鮑裏斯沒進菜地,但當時沒往心裏去,以為鮑裏斯是端著,或是不想弄髒了自己的皮靴。
不久後,他們又搞了一次聯歡活動,聯歡活動的最後一項仍舊是安排俄軍去菜地裏摘菜。令秦衝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剛要給他們發塑料袋,他們就一人從腰間拽出了一個大編織袋,人家自己早就準備好了。一看這架勢,秦衝就知道壞了,地裏哪有那麼多黃瓜西紅柿呀,要是把那些大編織袋都裝滿,這菜地立馬就得罷園了。可既然把人家領來了,就不能不讓人家把口袋裝滿。秦衝斜眼去看鮑裏斯,見鮑裏斯竟像沒事人兒似的,興致勃勃地看著眼前的熱鬧場麵。秦衝心下一沉,立刻穩住神兒,命戰士們趕緊搶在俄軍前麵砍大頭菜往裏裝,盡量減少我軍的損失。
送鮑裏斯走之前,秦衝意味深長地問鮑裏斯,老鮑,看來你們很喜歡我們的菜地呀。
鮑裏斯說,是的是的,你們的菜地很有趣。
秦衝立刻跟上一句,你們也可以種菜地嘛。
不不,鮑裏斯連連搖頭。
不會種不要緊,秦衝說,我們可以給你們提供技術幫助。
不不,鮑裏斯還是搖頭。
菜種菜苗也沒問題,秦衝又說,我們育苗時給你們帶出來就是了。
不不,鮑裏斯更加堅決地說,不是這個問題。
那還有什麼問題?秦衝問。
鮑裏斯說,問題是,我們不是農莊,是軍隊。
秦衝當時就卡殼了。
秦衝怎麼也沒想到鮑裏斯竟能連骨頭帶筋地扔出這麼難啃的一句話。這句話讓秦衝在暗地裏悄悄地啃了好長時間。啃沒啃出名堂不知道,反正打那以後秦衝對菜地的熱情明顯不如從前那麼高漲了。也就是從那時起,秦衝開始越來越煩鮑裏斯了。隻是那時秦衝的煩基本上還控製在正常範圍之內,沒達到後來那種劍拔弩張的地步。
眼前的鮑裏斯仍舊身姿挺拔,皮靴鋥亮。這麼多年過去了,老鮑除了軍階有變化,其餘方麵似乎毫無變化,連神情都跟原來一樣。見鮑裏斯也在打量自己,秦衝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脯子。
秦衝今天穿的是作訓服,腳蹬一雙高腰作戰靴,褲腳鬆鬆地塞在靴腰裏,頭戴一頂特種兵的貝雷帽,帽舌斜斜地壓在眉鋒處。秦衝知道自己身上這套裝束野戰味十足,更知道這種粗野的美很適合自己。好好看看吧,秦衝不無得意地想,今非昔比,現如今該輪到你老鮑眼饞我了吧?
果然,秦衝如願以償地在鮑裏斯的眼裏看到了讚許羨慕的亮光。
秦衝對鮑裏斯他們這支部隊印象一般化。
秦衝的特戰營一進野營村就開始清理營區環境,整理內務。秦衝檢查了一圈,以他的嚴苛都沒挑出什麼毛病。鮑裏斯那邊的俄羅斯兵可倒好,背包都沒拆就撒丫子放了羊,眨眼間就把七個球場全占滿了。秦衝過去看了一眼,簡直沒個樣,光大膀子的光大膀子,穿大褲衩子的穿大褲衩子,滿場嗚嗷亂叫不說,沒過多大一會兒就當場打斷了一根胳膊。
這事要發生在我軍這邊就完了,還沒上戰場就自損戰鬥力,從上到下誰也別想躲過這個處分了。秦衝想到鮑裏斯情緒不會好,丟人丟到外軍麵前,把人丟大發了。所以秦衝趁午後的空隙時間,特地整了兩瓶好白酒去看望鮑裏斯。鮑裏斯喜歡喝白酒,大多數俄羅斯人都喜歡喝烈性酒,而且特別喜歡喝中國的白酒。從前他倆每次在一起喝酒,鮑裏斯都會喝得酩酊大醉。秦衝卻從來不醉,秦衝的酒量一般人都比不了。其實鮑裏斯的酒量也不小,隻是他太貪戀酒,鮑裏斯喝酒那架勢活像是在討便宜,多討一杯是一杯。秦衝挺瞧不起鮑裏斯上酒桌的那副德性,但這並不妨礙秦衝每次喝完酒都張羅著給鮑裏斯帶兩瓶好酒回去。一碼是一碼,秦衝說,我跟鮑裏斯之間是國際關係,都國際了咱就得表現得大氣。
跨過野營村中間那條象征國境線的小路,穿過俄軍野戰帳篷群,秦衝注意到每頂俄軍帳篷門口都有一個擦皮靴的搭腳架,心想,看來前蘇聯軍隊的傳統一直沒丟棄。秦衝聽說一九五幾年我軍向蘇軍學習時,學的第一課就是擦皮靴,想到鮑裏斯腳上那雙永遠鋥明瓦亮的皮靴,秦衝不由笑了。
俄軍軍官公寓在野戰帳篷群的後麵,是幾排專門為他們搭建的輕體房。在這一點上,俄軍跟我軍完全不同,他們可不搞什麼官兵一致,他們官就是官,兵就是兵,等級森嚴得很。秦衝這個營長可以和士兵一樣住野戰帳篷,但他們一個小排長都得住在軍官公寓。
秦衝挺不屑地走進俄軍軍官公寓,發現這裏的設施真他媽的全,不僅有洗衣間、淋浴間,甚至還有個台球室。秦衝站在連接幾排輕體房的回廊中間,一時竟不知該向哪裏去尋鮑裏斯了。左麵那排房間有聲音,秦衝轉向左麵,卻猛然撞見了一個肥胖的俄羅斯女人。那女人隻穿了短褲和胸罩,正在用一條大毛巾擦濕漉漉的頭發,見一個中國軍人闖了進來,胖女人尖叫了一聲跑回屋去,隨著房門嘭的一聲碰死,裏麵傳出一陣哈哈大笑。
秦衝十分尷尬,知道自己誤闖了廚娘們的住處,趕緊退了回來。秦衝知道俄軍士兵不做飯,部隊走到哪都得帶著這些廚娘。今天秦衝還特地安排分管夥食的副營長去俄軍食堂參觀,讓他了解外軍的配餐方式。結果副營長一回來就樂不可支地向秦衝學,說那些廚娘做飯像配藥,土豆削了皮再稱重,最可笑的是一鍋下好幾十斤土豆,多一個也得從秤上拿下來……這有什麼可笑的?秦衝沒好氣地瞪了副營長一眼,這叫科學配餐懂不懂?這叫嚴格按體能需要控製卡路裏懂不懂?不懂就向人家學!
秦衝讓副營長去跟人家學是有緣由的。俄軍剛進駐當天後勤來不及展開,所以第一頓飯是聯合指揮部安排的。我們中國人熱情啊,而且我們表達熱情最重要的方式就是讓客人多吃,吃得越多越說明我們心誠,越顯得我們大方好客。負責分餐的那幾個兵也不知是得了誰的令,鉚足了勁兒掄大勺子,個個餐盤都裝得溜滿。秦衝在一旁冷眼觀看,發現許多俄羅斯兵看到麵前那一大盤食物都麵露難色,心裏真替他們愁得慌。秦衝畢竟跟俄軍有過接觸,知道人家俄軍的食物都是經過計算配比的,吃飯不允許剩,分給你多少就得吃進去多少,不像我們剩了可以隨便倒掉,心想這吃又吃不進,剩又不能剩,倒又不讓倒,還不把人撐出毛病呀?果然,沒過一會兒那邊就出毛病了。原來一個列兵實在吃不下去了想偷偷倒掉,結果被鮑裏斯當場抓住。鮑裏斯把那個列兵按在牆上足足地訓了半個小時,最後到底逼著列兵把半盤子剩菜全部塞進了嘴裏。秦衝知道鮑裏斯這是在殺雞給猴看,更知道鮑裏斯這是故意做給中國軍人看,否則他犯不上在大庭廣眾之下足足訓上半個小時。秦衝看出鮑裏斯做得很成功,那個列兵被逼著往嘴裏塞食物的痛苦模樣,的確把在場的所有中國軍人都鎮住了。秦衝也看出在場的中國軍人普遍對鮑裏斯產生了不滿,但秦衝心裏沒有不滿,因為秦衝一直很讚賞外軍的配餐製度。當年秦衝在土耳其接受魔鬼訓練時,就曾得益於那裏的配餐製度。SAT特訓營嚴格按照體能配餐,學員給什麼就得吃什麼,給多少就得吃多少,那時秦衝被逼得連生牛肉都能吃了。回想SAT的訓練那麼艱苦,如果沒有嚴格的配餐製度,身體恐怕是很難支撐下來的。
秦衝終於找到了鮑裏斯。鮑裏斯正在輕體房圍成的院落中間曬太陽,他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錯,閉目仰靠在躺椅上,隻穿著一條短褲,全身都沐浴在陽光裏。午後的陽光流金一樣從鮑裏斯那多毛的身體上流淌下來,漫過青草地,漫過矮樹叢,在鮑裏斯的周圍蔓延出一片金黃色的寧靜。
秦衝剛想招呼鮑裏斯,突然看見了鮑裏斯脫在旁邊的衣服,目光一下子定在了搭在衣服上的那條腰帶上。那是一條皮質優良的俄羅斯陸軍腰帶,棕黃色的皮帶條上用明線軋出規則的菱形圖案,純銅卡頭在陽光下閃著油亮的光。秦衝熟悉這種腰帶,這腰帶最獨特的地方就在卡頭,一般的腰帶卡頭上隻有一個釘,這種腰帶的卡頭上卻有兩個釘,腰帶上的釘眼也相應的有兩排。秦衝曾在身上比量過這種腰帶,說實話他很喜歡,他覺得這種雙釘的腰帶比單釘的紮在腰上更牢靠。秦衝覺得最不牢靠的就是我軍現在用的這種腰帶,卡頭太民用化,時尚但不踏實。
默默地盯著那條俄羅斯陸軍腰帶,秦衝忽然間就沒了興致,連招呼都沒跟鮑裏斯打,就扭頭匆匆離開了。
正式演習之前的兩軍合練進行得很順利。這次演習主要是為加強中俄兩軍的聯合反恐能力,要求多兵種配合,運用多種手段打擊恐怖分子。所以秦衝的特戰營在演練中就顯得十分搶眼,他們一會兒出現在空中,跳傘在指定地點降落,一會兒從超低飛行的直升機中直接躍向地麵,一會兒又沿著立陡立崖的牆壁向上攀爬……俄軍的表現也相當不錯,他們對陌生環境的適應能力極強,很快就進入了情況。特別是他們的空降兵部隊,雖然沒展示他們的傘兵戰車,但空降兵天女散花般突然密集地出現在空中,然後迅速落地集結,眨眼間就能投入戰鬥,還是很令人讚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