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短篇小說 事故(薑貽斌)(1 / 3)

《事故》 文\薑貽斌

選自《青春》2012年第7期

【作者簡介】 薑貽斌:1954年生。湖南邵陽人。1995年畢業於湖南師範大學中文係。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中短篇小說集《女人不回頭》《窯祭》《白雨》等。

如果不出事故,王大個的工作很輕鬆,每天在窯工們下窯之前,跟他們輕描淡寫地講講安全之類的現成話,然後,就孤單地守著電視機。

在這偏僻的山溝,電視機的信號很弱,畫麵十分模糊,扯著雪花斑點,像突然會爆炸似的。王大個居然也硬著頭皮看得昏天黑地,似乎有些無奈或無聊。腳下丟滿一堆長短不齊的煙屁股,這是陪同他度過寂寞日子的犧牲品。

當然,他不看電視又做什麼呢?他倒是想出去走走的,又往哪裏走呢?這個屁眼大的煤窯,根本沒有地方可走。這裏的環境過於偏僻和單調了,四麵環山,離縣城又遠,附近的農舍也不近。在這個山溝裏,就是這麼個孤零零的煤窯,當然,還活躍著幾十號人在晝夜不停地挖煤。

煤窯並不是王大個的,王大個還沒有這個本事,它屬於他的堂兄和另外三個股東,他隻是這些股東請來幫忙的,他們把他丟在這偏僻的山溝,照看著這個不斷地大把大把吐票子的窯洞,股東們卻縮在縣城瀟灑。他們請王大個來幫忙,是看中王大個在煤窯待過多年的緣故,雖然他以前是個地麵鉗工,卻也在窯下爬過幾趟的,所以,窯山的安全知識多少也曉得一點。

他所在的那個煤窯早已破產,被私人老板以低價買走,現在卻賺得一塌糊塗,很是讓人眼紅,讓人想跳起來罵娘。當然,罵也是白罵。王大個和其他人一樣無事可做,都閑在家裏。原來在窯山幼兒園的婆娘也無事可做,一樣閑在家裏。兩人你瞪著眼睛看我,我瞪著眼睛看你,看了一段日子,就共同地流露出對未來生活的迷茫。

有一天,堂兄忽然來電話,說他們買下一個煤窯,要請他去幫忙。王大個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你說哪有這個好事呢?反正在家裏也是閑著,破產的那幾個可憐的錢,又經得起吃幾口呢?堂兄說每月給他兩千塊,這不是一個小數。等他放下電話,婆娘居然激動地哭起來,嗚嗚嗚的。王大個疑惑地看著婆娘,不明白她為什麼哭,餡餅從天上掉下來了,你哭什麼呢?婆娘抹著淚水,喃喃地說,這下好了,終於有條路走了。王大個長長地哦一聲,說,原來你是為這個哭呀?那這個眼淚流得還是蠻值得的。其實,他也很激動,當即叫婆娘整理行李,說明天就走。

第二天,王大個坐了一截火車,十幾個小時,又轉坐汽車,又是四個多小時,才終於來到那個小縣城,堂兄和那三個股東熱情地給他接風。

聽了介紹,王大個才曉得第一個股東姓蔡,第二個股東也姓蔡,第三個呢?也姓蔡,他們原來也是堂兄弟。所以,王大個叫蔡老板時,三個蔡都立即應聲,然後,又嗬嗬地自嘲起來。四個股東非常客氣,在酒店熱火朝天地請他喝五糧液,灌得他迷迷糊糊的,又請他洗腳按摩,然後,又給他叫來一個乖態的小姐。那個小姐倒也大方,走進房子就脫衣刮褲,笑嘻嘻的,一點顧忌也沒有。這倒把王大個嚇壞了,他老先生哪裏見過這個場合呢?在家裏,愁得連飯菜都成了問題,哪裏有過這樣的瀟灑?當時,他的酒都駭醒一半。小姐光溜溜地洗了澡躺在床上,伸手來拉他,他害怕地縮著雙手,渾身發抖,根本不敢動彈。小姐還是敬業的,笑眯眯地安慰說,沒關係的,老板給了錢,我如果不服務好,他們會罵我的,他們就在隔壁嘞。王大個一聽,這才把膽量放大,望著赤裸裸的妹子,心裏蠢蠢欲動起來,趁著酒力,像虎狼般騎了上去。出來之後,堂兄問他舒服不,他有些羞澀地點點頭。然後,五個人又去吃夜宵。那個晚上,四個股東把王大個搞得通體舒服,好像這個夜晚,抵得上以前幾十年的享受。

王大個想,這個差使沒有白來,他娘的腳,以前老子真是白活了。

第二天,堂兄開著吉普車,把王大個送到小煤窯。

車子在盤山馬路上拐過來拐過去,拐了半上午,才好不容易拐到窯山。王大個下車一看,頓時呆住了。

這個小煤窯也太偏僻了吧,就像深山裏的一個大鳥窩,那些人就像是跳來跳去的麻雀。這裏簡陋而寂靜,寂靜得讓人不可思議,遠不是以前自己所在的國營煤窯所能比擬的。以前的那個煤窯,雖說也不大,畢竟是麻雀雖小肝膽齊全,有籃球場,有乒乓球桌子,有學校,有幼兒園,有商店,有醫院,更重要的是,還有熟人和朋友。這裏有什麼呢?卵都沒有一條。除了幾十個走窯的,除了幾間木板搭起的簡陋不堪的工棚,除了黑色的煤炭,就是滿目的蒼涼和寂靜。王大個不免發出憐憫的感歎,為那些走窯人,也為他自己。他本來想也叫婆娘一起來的,多少也有些快樂,如果婆娘跟他來,老人和崽哪個招呼?

堂兄臨走時,還特意交代他,說以前那個管事的太不厲害了,出了事故,就像個無頭蒼蠅,一點卵魄力也沒有,所以,炒了魷魚。堂兄說,老弟呀,我這次請你來,也是費盡心機,好不容易說服了那三個姓蔡的,不然,你還來不了呢。你不曉得,有多少人希望端這個飯碗呢。總而言之,窯山就交給你了,有什麼事就打電話吧。

王大個點點頭,怔怔地看著堂兄的車子開走,揚起黑色而古怪的灰塵。

王大個一輩子也沒有負過責,連個小組長也沒有嚐過味的,現在,忽然當上管事的了,所以,心理上除了有點突然的感覺,不免還有點小小的得意。

王大個曾經有個走窯的弟弟,可惜在二十多年前死於瓦斯爆炸。那一次,總共死了十九個人,一排白森森的棺材,冷冰冰擺在醫院大坪上,觸目驚心。那次,死者的親屬們跟窯山談判,雙方一時談不攏,王大個氣憤極了,揮起斧頭就要砍人,像李逵一樣瘋狂地吼叫著,我就不相信,一條人命還當不得一條狗。虧得老父拚命地抱著他,流著淚水哀求,崽嘞,你就不要闖禍了,你如果不放下斧頭,我就給你下跪。王大個這才無可奈何地丟下斧頭,蹲在地上,捧著腦殼哇哇大哭。那次,如果不是老父死死地拖住他,說不定,窯山又要鬧出一場悲劇。當時,有許多怒吼的死者親屬已經跟在他後麵了,也拿著各種工具,頗有一番揭竿而起的意味。

王大個來到這裏之後,才曉得附近這一帶還有很多小煤窯,並且經常出事故。前一向,隔壁有個小煤窯,一家夥死了十二個,是瓦斯爆炸,聽說每人隻賠了一萬。王大個希望自己所在的小煤窯千萬不要出事故。他還到窯下走了一趟,所看到的情形,跟他原來的窯山完全不一樣,簡直是令人匪夷所思。這裏根本談不上什麼設備,甚至連起碼的條件也不具備,巷道的支架歪歪斜斜的,隔老遠才撐一個支架,這樣是很危險的,非常容易冒頂。通風條件也很差,人憋得透不過氣來。看見那些農民揮汗如雨地挖煤運煤,他十分擔憂,這些人缺乏安全知識,隻顧著掙錢了。王大個很想叫堂兄把條件改進一下,以免出事故,當然,他又遲疑起來,這幾個股東又不是蠢寶,他們難道不曉得窯裏的危險嗎?他們肯定是舍不得花銀子,以榨取最大的利潤,自己即使去跟他們說,肯定也是白說。

所以,王大個幾乎每天都在禱告,求菩薩保佑不要出事故,二十多年前弟弟那悲慘的一幕,時常出現在他的眼前。

王大個的運氣也並不怎麼好,不到三十天,小煤窯就發生了冒頂事故,矸石砸死了五個人。每人賠一萬。死者的親屬都不答應,希望能夠賠個五萬。王大個焦頭爛額地打電話問堂兄,出五萬,你們答不答應?那些人也太可憐了。堂兄在電話那頭一口咬死,說絕對不能夠讓步,最多一萬。當時,堂兄和那三個姓蔡的都躲了起來,害怕死者的親屬找麻煩,就把王大個頂了上去,並言之鑿鑿地許願說,大個子,你如果處理好這起事故,我們獎你兩千塊,如果你覺得人手不夠,我們還可以派人幫你。

王大個一聽,心裏變得複雜起來,那架天平就慢慢地傾斜了。

他暗暗高興,這兩千塊錢是額外多得的,這個錢到哪裏去搶呢?所以,他一下子就來了興趣,有了信心,本來煩躁和同情的心情立即就煙消雲散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你們不要派人來了,他們這幾個卵人,我王大個如果擺不平,那真是出鬼了嘞。堂兄卻說,老弟,現在就看你的了,你如果沒有擺平,你就回家算了。王大個明白這句話的殺傷力,曉得是股東們考驗他的時候到了,他當然舍不得放棄這份可觀的工錢,雖然底氣不足,卻還是相信自己能夠嚇唬住那些無理取鬧的人。

這時,他已經忘記了當年為弟弟的賠償而準備拚命的往事了。

那些死者的親屬都是鄉下人,沒有見過什麼世麵,他們拖兒帶女天遠地遠地趕來,先是哇哇地哭泣著,嘶著嗓子吵鬧著,然後,又一起商量,既然人已經死了,能夠爭取多拿點補償,也就算了。其中,有個淚水滿麵的啞巴,伸著五個髒兮兮的手指頭,朝著王大個不斷地搖晃,哇哇大叫。王大個明白他的意思,要賠五萬。王大個哪裏會答應呢?即使王大個希望他們多拿些錢,四個股東也不會答應的。

現在,他的角色已經轉變了,已經站在老板的立場上說話了。

在他的屋門口,死者的親屬們哭哭啼啼地圍著他,淚水淋漓,他們希望王大個能夠答應他們的條件。王大個卻沉著臉,不斷地抽煙,好像煙霧能夠遮蓋住他們的麵容和聲音。他們哭鬧一陣子,王大個終於不耐煩了,把煙屁股一丟,凶狠狠地說,一萬你們不要是嗎?那麼,一分錢也拿不到了。王大個說得很絕對,沒有廢話,簡明扼要,似乎連一點退路也不留。還讓王大個感到惱怒的是,有些走窯人也在七嘴八舌地幫腔,幫死者的親屬說話,所以,他陰著眼珠子,狠狠地盯著他們。

這時,有個躲在人群後麵的人,小聲地威脅說,我們……要……報案。

這句話,王大個顯然聽見了,他忽然冷冷地一笑,也不說話,唰地脫光衣服,露出厚實的胸部以及緊繃繃的肌肉,他用力地鼓了鼓,酷像一座高大的鐵塔。然後,彎下腰,從地上抓起一個廢棄的沉重的石磨,把它高高地舉起來,他鼓眼暴睛,咬牙切齒地說,誰要報案,我就叫他走不出這個山溝,信不信?我反正是人一個,卵一條,怕誰呢?說罷,砰的一聲,把石磨重重地丟在地上,地上竟然砸出一個深坑。那塊石磨,少說也有百十來斤吧。緊接著,他又從屋裏拿來一把雪亮的長葉子刀,努著嘴巴,朝苦楝樹上狠狠地一劈,嘩,一根粗壯的樹杈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