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憑著這兩招,就把那些人嚇得不敢吱聲了。
不到兩天工夫,雙方就達成了協議,每人賠一萬,還要開個追悼會。
其實,開個追悼會算什麼鳥呢?無非是放幾掛鞭炮而已。王大個就沒有向堂兄說,自作了主張。王大個的嘴巴還真會說話,他在追悼會上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這五個兄弟,是為了國家的煤炭事業,犧牲了他們的生命,所以,他們的死是重於泰山的。
追悼會過後,屍體就地埋葬。
王大個幹淨利索地處理了這起事故,讓堂兄和三個姓蔡的刮目相看。
他們派車接他去縣城瀟灑了一回,當然,還給他叫了小姐。這次,王大個不再忸怩了,釅然像個功臣似的,把那個小姐累得香汗淋漓。堂兄他們也沒有失言,給了他兩千塊嶄新的票子。王大個本來想當麵數數的,如果少一張,就是一百塊嘞。另外,他還要檢查一下是否有假票子,如果有一張是假的,就是一百塊嘞。這時,一股豪氣又讓他按住了這個念頭,所以,他看也沒看,就把錢往口袋大方地一塞。堂兄對那三個股東說,怎麼樣?我這位老弟蠻不錯吧?三個姓蔡的哈哈大笑,說,那是那是,在這個世界上,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王大個聽罷,有點飄飄然,居然有了一種成就感。想想吧,當時那種混亂和喧嘩的場麵,你如果沒有三板斧,那是絕對不可能擺平的。他覺得,自己竟然有了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威風,這種威風,就是體現在這個小煤窯的大小瑣事由他說了算——當然,這是股東們賦予他的權力。
其實,哪個股東又願意出事故呢?死傷人不說,還要賠償,如果事情鬧大了,還會曝光,還會抓人封窯子的,或是坐牢,落得人財兩空,真是很不劃算。王大個雖然不是股東,這份錢拿得還算是輕鬆的,所以,他也不想出事故,畢竟是個麻煩事。那兩天,他的嗓子也叫啞了,眼珠起了血絲,嘴皮起了火泡。再說,傷亡的人以及親屬畢竟是可憐的。有時,他也想起當年弟弟死亡的慘景,父母痛苦的哭泣,以及自己吼叫著要拚命的情景。
而時過境遷,現在的想法卻不一樣了,竟然悄悄地有了改變。
王大個希望出事故,這樣可以再次顯示他的威風,顯示他處理事故的鐵腕能力。當然,還有個更大的誘惑,那就是能夠多拿到兩千塊錢,還能夠去縣城瀟灑。真是一石三鳥。他初次嚐到了出事故的甜頭,甚至想在這個小小的寂靜窯山,經常出點事故才鬧熱呢,那就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以及不菲的收入。
不然,日子過得實在是太平淡了。
如果沒有出事故,日子的確十分平淡。
王大個閑得無事,早晨就舉笨重的石磨,舉幾十下。或是像個蠢寶似的看雪花斑的電視,或是去夥房看看,或是在煤坪上走走。現在,他已經懶得去窯底下看了,那有什麼看的呢?還不是危機四伏嗎?當然,他也不主張去消滅那些事故隱患了。煤坪上運煤的車子不少,轟隆隆地運走一車,就意味著堂兄他們進了一車煤的票子。他很羨慕堂兄他們,他們在縣城瀟灑,窯山卻雇自己給他們頂著。有時,他很想把夥房的曾老倌子趕走,讓自己的婆娘來接替,不僅增添一份收入,自己也不至於如此孤單了。他在電話裏對婆娘說了這個意思,老豬婆卻不願意來,她說,我來了,屋裏哪個管呢?
自從上次出了事故之後,王大個跟走窯人沒有多少話說了。他不苟言笑,保持一種威嚴,讓別人懼怕他。這樣,如果出了事故,他們就不敢給傷亡者的親屬幫腔了。他也盡可能地穿得體麵一些,黑T恤,黑長褲,以及黑皮鞋。有時候,散步時他覺得自己有點像個礦長了,他履行的確是礦長的職責,凡事都由他來處理。以前,自己所在窯山的那個姓李的礦長,每天板著一張馬臉,不高興時,你喊他,他竟然充耳不聞,高興時,也不過是冷冷地點點頭而已,礦工們都害怕他。現在,王大個盡量地學著那個李礦長,包括說話的腔調,以及走路的姿勢。他盡力地回憶李礦長的言行舉止,若是感覺自己哪點學得不怎麼像,又馬上糾正過來。漸漸地,王大個就覺得自己的言行舉止,與那個李礦長十分的接近了。
為此,他很是得意。
那天,王大個剛起床,準備去鍛煉,忽然接到堂兄的電話,堂兄十分緊張,說,喂,今天上麵有人來窯山搞安全檢查,你要好好招待嘞,該說的話就說,不該說的話就堅決不說,你聽懂了沒有?再一個,不要擔心花錢。王大個說,那給不給紅包?堂兄說,當然要給。王大個說,給多少?堂兄說,每人五千。王大個說,那好,我曉得你的意思了,放心吧。又問,他們來幾個人?你們來不來?堂兄說,他們來三個人,我們幾個股東就不來了,一切由你處理。王大個原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一聽,隻是接待而已,就說,我也是窯山出來的,肯定跟他們談得來。
按照王大個的想法,他寧願出事故,一是能夠罩住傷亡者的親屬,二是能夠給自己帶來種種好處。倒是接待上麵來的卵人,你還要煞費苦心,你還要賠著笑臉,你還要見風使舵,你還要小心翼翼,你還要不露聲色地與他們鬥智鬥勇,而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卵子好處都沒有,肯定還會搞得心力交瘁,最多隻是陪著大吃一餐而已。
這天,王大個當然就沒有以前那樣清閑了,以前他起床走到山坡上,站在那棵樟樹下鍛煉,一來是鍛煉身體,二來還能夠拿渾身的力氣嚇唬人,對於他處理事情極有幫助。眼下,他連鍛煉的時間也沒有了,三腳兩步地走到夥房,派曾老倌子去買野兔子野雞麂子,當然,還不要忘記買土雞了,一定要多買幾隻野味,另外,留下三隻,把它們煸了,放點鹽。另外,他還交代說,對了,還要買六條煙,買最貴的。至於酒呢,就不必買了。
曾老倌子領了任務,趕緊去辦。
王大個說不買酒,是他有上好的米酒,這種米酒很純,是附近農民釀的,沒有摻假。米酒加上野味,這樣吃起來才有一種野趣,與大山的自然環境,有一種氛圍上的和諧。按理說,招待上麵來的人,是要喝好酒的,比如五糧液茅台之類,而這種瓶子酒,應該坐在大酒店裏麵喝,才有那種高貴的感覺。
緊接著,王大個又準備三個紅包,把它們放進箱子鎖了,到時候再拿出來不遲。一切安排妥當之後,王大個忽然覺得衣服有點髒了,換上一身幹淨的,還把沾著泥土的皮鞋擦了,然後,靜靜地看著電視,等上麵的人來。
這時,從窯下匆忙走上來一個烏黑的人,王大個一看,是劉開生。劉開生慌裏慌張地說,王老板,窯下的一截巷道看樣子快要垮了,在不斷地掉矸石,是否讓大家先上來,加固一下再說?
王大個一聽,竟然有點興奮起來,他倒是希望巷道垮掉,最好還埋他幾個人。一想,上麵今天來人檢查,覺得還是不能夠太忽視了,果斷地說,他們不必上來了,繼續挖煤,你帶幾個人去修理就是了。
劉開生緊張地說,王老板,說不定會出事故的嘞。
王大個臉一沉,說,是你說了算數,還是我說了算數?快去。
劉開生怯怯地看他一眼,不敢囉嗦了,趕緊往窯下走去。
半上午時,那三個人開著吉普車來了。三個人都腆著發福的肚子,手裏夾著黑色的包,臉色很嚴肅地走進王大個的屋子。
王大個一看,一個高個子,一個矮子,另一個是中等個子。三個人像三座高低不一的大山向他壓來。王大個自然不敢怠慢,趕緊站起來,賠著笑臉說,歡迎歡迎,難得你們來嘞。緊接著,給每人丟一包煙。高個子和中等個子接下煙,那個年紀大的矮子卻不接煙,把煙又放在桌子上。
王大個有些尷尬,心想,今天莫不是碰上硬角色了吧?他心裏怦怦地跳動起來,臉上卻裝得十分穩重和沉著,連忙說,請坐請坐。然後泡茶。
當他再仔細地掃視那三個人時,忽然覺得那個矮子非常麵熟,眼睛刹那一亮,高興地叫起來,吳利民。
那個矮子一怔,猶疑一下,望著王大個,心想,在這個偏遠的地方,有誰認識我呢?即使是那些窯主認識我,也不敢直呼其名,再一看,哦哦地認出來了,興奮地站起來,說,哎呀,是王大個,你怎麼在這裏?真是沒想到嘞。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一雙手是白淨的,軟乎乎的,另一雙手卻堅硬有力。這樣,整個氣氛頓時輕鬆起來,另外那兩個人也咧開嘴巴笑,連連說,難得難得。
吳利民指著高個子介紹說,他姓黃,共田八的黃,又指著中等身材的人說,他姓龔,龍共龔。
王大個一口一個歡迎,說,這窯山實在是不成體統,還要請多多包涵。
說起來,王大個和吳利民也快二十年沒有見麵了,以前在一起插隊,又一起進窯山。王大個的命好,當上了鉗工,吳利民走窯。
有一次,窯山搞高產,王大個和地麵人員支援井下,他分在吳利民的采煤班。當時,一個姓潘的安全員沒有及時來測量瓦斯,被人們罵得狗血淋頭。吳利民和王大個尤其罵得厲害,咬牙切齒地說,你娘的不要命,我們還要命嘞,你是有崽女的,我們呢?連女人的滋味都沒有嚐到嘞,你是不是想讓我們在世上走一趟石灰路呢?你以後如果還要偷懶,我們就要打死你。別人都不再罵了,他倆卻你一句我一句,把那個可憐的安全員罵得灰溜溜的,連個屁也不敢放。吳利民也沒有挖多久的煤,他是個聰明人,明白如果走一輩子窯實在不劃算,就抽空發狠看書,後來,竟然考上了礦務局辦的工大,畢業後,就調到他父母的那個窯山去了,聽說當上了技術員。從此,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麵了。現在,吳利民在市安監局,經常來窯山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