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短篇小說 事故(薑貽斌)(3 / 3)

王大個感歎地說,利民,看來還是要讀書嘞,你看我吧,一肚子稻草,隻能給人家打工了。

吳利民謙虛地說,我不也是打工嗎?

說得激動時,兩人忘情地拍打著對方的肩膀,打得一片響亮,那種親切的氣氛,無疑是空前的。那個黃和那個龔呢,就樂哈哈地笑著。

此時,王大個一點擔憂也沒有了,尤其曉得吳利民是組長,心裏就更有底氣了。

王大個笑著說,我是不會叫你吳組長的,還是叫你利民親切一些。

吳利民還是不錯的,在老朋友麵前並不裝大,說,那是當然,我不是也叫你王大個嗎?

王大個又把桌子上的那包煙塞到吳利民手裏,說,抽吧。

吳利民沒有拒絕了,煙霧繚繞地抽起來。

王大個很想嘲笑說,原來你也是一個煙鬼嘞。又覺得說出來不太合適,會掃了吳利民的麵子,就把它摁在肚子裏了。

說笑一陣,吳利民忽然想起什麼,對同來的兩個年輕人說,喂,我們還是要去窯邊看看。

那個姓龔的說,吳組長,還看什麼呢?有你老朋友在這裏,不會有事的,再說,王大哥也是老窯山了。

王大個聽了這話,很高興,握著一隻拳頭晃了晃,說,對嘞,有我在這裏把著關的,你們難道還不放心嗎?

吳利民又看了那個姓黃的一眼,姓黃的也笑著搖搖頭,表示不必去看了。

這時,吳利民表態說,老朋友,那我還是要提醒你一下,安全第一嘞。

王大個連連點頭,說,第一第一,肯定是第一的,人命關天嘞。心裏卻十分輕鬆了。

他們如果去窯邊看,就會沒完沒了的,這個稀爛的煤窯,哪裏是經得起看的呢?如果他們要下令整改,甚至停產整頓,堂兄他們不罵死他才怪嘞。

曾老倌子的手腳很快,沒有多久,就把酒菜擺上了桌子,一共八個菜。計有:辣椒炒野兔一碗,辣椒炒野雞一碗,辣椒炒麂子肉一碗,燉土雞一碗,然後是,蕨菜一碗,馬齒莧一碗,雷公屎一碗,魚腥草一碗。除了土雞,都是真正的野味和野菜,淡淡的香味頓時彌漫開來。

曾老倌子又把三份野味和六條煙分開,用三個黑色的塑料袋裝好,擺在櫃子上。

吳利民三個人迅速地瞟一眼,又飛快地把眼光移開了。

王大個覺得談安全的話題實在太乏味了,趕緊岔開話說,老朋友,到這山溝裏來,沒有什麼好東西吃,而這些東西呢,都是城裏難得吃到的。他指著那些菜碗,耐心地介紹起來。

吳利民三個人十分高興,不停地咂著嘴,恨不得馬上拿起筷子。

吳利民笑著說,隨便點,老朋友了,還講什麼客氣?

王大個爽朗地說,我這是客氣嗎?如果講客氣,我就要一車子拖著你們去縣城,縣城好耍多了,這山溝裏什麼都沒有,隻有小菜一碟,薄酒一杯,真是委屈老朋友了。

吳利民滿意地說,哎呀,老朋友,你看你說了些什麼,我們經常在山溝鑽,餓一餐飽一餐的,你這裏算是蠻不錯的嘞。

王大個察言觀色,注意到吳利民三人看著桌子上的野味,那樣子已是迫不及待了,心裏就暗暗高興。所以,他坐下來準備說吃吧,突然又站起來,叭地拍拍腦殼,大叫,哎呀,我忘了,我忘了。

吳利民抬起頭,驚訝地說,忘了什麼?

王大個自嘲地說,你看我這個粗人,一點情趣也不曉得講,我們怎麼能夠坐在這裏吃呢?不行不行,得換個地方。

吳利民朝外麵看一眼,那個龔和那個黃也朝往麵望了望,這裏到處是煤炭和木頭,煤灰飄浮,整個窯山髒兮兮的,還會有什麼好地方呢?三個人就把疑惑的目光集中在王大個臉上。

王大個站在門口,粗聲大嗓地喊,曾老倌子,趕快來一下。

曾老倌子以為是菜的味道不好,有點緊張,趕緊小心地跑過來,急促地問有什麼事。

王大個伸出一個手指頭,說,你,馬上把桌椅和酒菜,都給我搬到那棵樟樹下去。

曾老倌子會意,飛快地動作起來,把酒菜和桌椅搬到樟樹下麵。

王大個說,我們走。

吳利民三人跟隨王大個,朝山坡上的樟樹走去,距離大約百十米。

大家走到樟樹下,王大個天上地下地看一眼,說,在這裏吃怎麼樣?

吳利民三人讚不絕口,太好了,太好了。

那棵樟樹很大,綠葉茂密,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香氣,令人舒暢。樹下麵,有一塊寬敞的鋪滿枯葉的平地,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投下溫暖的小金印。坐在這裏,看不到髒兮兮爛糟糟的窯山,且滿目綠色,空氣又極其新鮮。

王大個請他們坐下,然後,一杯一杯地敬酒,大嚼野味。

吳利民三個人連連讚歎,說,這菜的口味很不錯嘞,野味真是鮮嫩得很嘞。

王大個曆來是很能喝酒的,吳利民三個人呢,絲毫也不遜色。

觥籌交錯,一場鬥酒戰爭,就硝煙彌漫地拉開了序幕。

王大個心裏高興,娘的腸子,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巧妙,就是這麼不可思議,就是這麼讓人瞠目結舌。誰又能料得到,在這小而偏僻的煤窯,竟然碰上近二十年沒有見過麵的吳利民。那麼,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會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

趁著酒興,吳利民還是問了問窯山的安全情況,王大個卻故意避而不答,說,老朋友,你我都是從窯山爬出來的,難道還不曉得安全第一嗎?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把那個安全員罵得狗血淋頭?

當然記得,吳利民點點頭。他畢竟公務在身,又把臉色嚴肅起來,叮囑說,老朋友呀,你一定要注意嘞,那些走窯的,根本不懂得什麼安全,你要給我月月講天天講時時講嘞。

王大個一聽,哈哈大笑,敬吳利民一杯酒,說,哎,老朋友,你說的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

兩人會意,又是一陣大笑。

姓黃的和姓龔的還年輕,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典故——這是以前有個大人物說過的一句話,那意思是,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在那個年代,人人都把這句話掛在嘴巴上的。

喝完了一塑料桶酒,王大個又叫曾老倌子提一桶來。

王大個說,你們盡管敞開肚子喝吧,不必擔心沒有酒嘞。

曾老倌子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像一隻不知疲憊的搬運食物的螞蟻。

王大個不斷地給他們倒酒,愧疚地說,唉,實在對不起,山溝裏就是這麼個卵條件,如果是在城裏,還可以叫小姐陪我們喝酒。

吳利民翹著腿,搖晃頭,說,如果有小姐在場,就沒有這個野趣了,你們說是不是?

其他人連連稱是。

這四個人喝酒有個共同的特點,都不上臉,不像那些喝了酒像關公的人,他們卻是越喝臉越白。

這時,吳利民有意無意地說,老朋友,聽說你們這裏曾經死過人?

王大個坦然地說,你也是在煤窯待過的,你說說看,哪個煤窯不死人呢?

吳利民的眼睛盯著王大個,頗有意味地問道,幾個?隻一個嗎?

對,當然隻一個。王大個口氣堅定地說。

哦,來吧,喝酒。吳利民舉起杯子說。

喝——

喝到半下午,吳利民看一眼斜斜的太陽,大山已經飄蕩著一層縵紗似的白霧了,他忽然說,哦,我們還得去另一個窯山檢查,晚上還要趕到縣城去。

王大個順水推舟地說,你們公事在身,我也就不多留了,老朋友,你現在曉得我在這裏,以後要多來嘞,不要把我丟在這山溝不管嘞,你看我在這裏多麼可憐嘞。

吳利民朝天打了幾個哈哈,說肯定要來的麼。

曾老倌子非常機靈,看見他們一聳一聳地打著飽嗝,看樣子準備離開了,將那三個黑色塑料袋提到車裏去了。

這時,王大個忽然記起還有紅包沒有拿出來,一想,算了算了,不拿了。

送走他們之後,王大個接到堂兄的電話,堂兄顯然很擔憂,焦慮地問,你那邊情況怎麼樣?有什麼麻煩不?

王大個哈哈大笑,酒氣醺醺地說,有什麼麻煩?能有什麼麻煩?卵麻煩都沒有,這對於我來說,隻不過是小菜一碟,我連紅包都沒有給他們,給你省了三個五千嘞。

堂兄不明白他采取了什麼高招,高興地哦哦幾聲,準備掛電話。

王大個忽然說,喂喂,你們要獎勵我嘞,我一是給你們省下不少的錢,我二是給你們省了不少的事,什麼?獎好多?五百?哈哈,娘的腸子,五百就五百吧。

放下電話,王大個準備睡覺了,酒喝得太多了,腦殼昏昏沉沉的。他站在床邊,剛解開皮帶,突然聽見有人在驚慌地大喊,不好啦,巷道垮啦,壓死人啦——

王大個一聽,精神為之一振,奇怪的是,腦殼陡然也不昏沉了,像沒有喝酒一樣,居然十分清醒。他迅速地把皮帶係好,興衝衝地大步跑出去,一邊朝井口奔跑,眼前一邊出現了嶄新的票子以及乖態的小姐。

原刊責編 維平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同樣的“事故”,由於境遇的改變,角色的交錯,身份的置換,在同一個人的心目中而具有了迥然不同的意義。作者以樸素的語言,嫻熟的敘事,把人物的心理嬗變描寫得有層次,有看點,有意味。生機勃勃的心靈細節一一展現,使得文本凸顯出鮮活的人物和細膩可感的質地。王大個的轉變是一條並不曲折的軌跡,生存環境的強大擠壓和物質利益的微末誘惑,便足以令靈魂為之扭曲,精神為之變形,良知為之泯滅。小說寫出了人在欲望和良心之間掙紮、彷徨以及最終的妥協,寫出了人心的複雜和人性的幽暗之處,具有現實的批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