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短篇小說 冼阿芳的事(鮑十)(1 / 3)

《冼阿芳的事》 文\鮑十

選自《當代》(雙月刊)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 鮑十:現居廣州。著有中短篇小說《我的臉譜》《扮演者手記》《東北平原寫生集》等,長篇小說《好運之年》《癡迷》,電影劇本《我的父親母親》《櫻桃》,出版日文版作品《初戀之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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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阿芳的事,大半都是生活中的瑣事……

冼阿芳是廣州的“村”裏人。這裏所說的村,是指城中村。近些年,各地的城市都在擴大,有些原來位於城郊的村莊,陸續被擴進了城市的版圖。城中村就是這麼來的。在廣州,比較著名的城中村是石牌村、楊箕村、獵德村等。就說石牌村吧,可能在全中國都有些名氣的。我認識的一位作家,一度就住在那裏,後來他寫了一部小說,叫《石牌村的夢》,曾一時風行。小說寫了幾個從外地來到廣州的女子,租住在石牌村。她們有的做文員,有的在超市收銀,也有專吃青春飯的,總之五花八門。小說寫了她們的辛苦、困厄、內心的掙紮。在作者筆下,這裏是混亂的,擁擠的,處處都是“握手樓”、小檔口、小食店、發屋,窄窄的巷子裏人來人往,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和爛菜葉的味道,充滿了濃厚的飽含著欲望和企圖的氣息。讀來甚有意味。

冼阿芳的村叫上梅村。

跟上述幾個村不同,上梅村是近幾年才被擴進來的。另外,這裏與市中心的距離也要遠一些,不像那幾個村子那樣“發達”。也沒有那麼多的握手樓,沒有那麼多的發屋和小食店。除了村子四周忽然間瘋長起來的一些高樓,再就是通了幾路公交,本身仿佛並沒有多大的變化。祠堂還是先前的祠堂,街巷還是先前的街巷!街巷上走動的,也多半是原來的老街坊、老鄰居。可實際上,變化還是有的。比方,幾年前就開了一間連鎖超市,規模雖不是很大,但也夠氣派了。此外就是街上陸續出現了一些外地人,大概是來廣州打工的,可能也有做生意的,操著天南地北的口音,最初三五個人,接著幾十個人,都在村裏租了房子,一早一晚,便會看見他們匆忙的身影。不過,變化最大的,還是大家改變了生活方式。他們原本以種菜為生,現在不用種菜了。

冼阿芳,現年五十一歲。她屬於那種隨處可見的人,就是說,很平常。長得有點兒男人相,主要是嘴巴比較大,說話的聲音也像男人,顴骨也要比一般人的高,整個臉上,隻有眼睛是好看的,大大的,即便現在看來,也是很有神采的。穿著也極其普通,若在夏天,就穿一條長褲,如果沒有特別的活動,則隻穿一雙塑料拖鞋。盡管已經五十多歲,身體還很結實的,隻是越來越瘦,幾乎骨相畢露,肘部和手掌的關節都很突出,卻顯得很有力氣。頭發也早就花白了,她也懶得打理,不像有些人經常焗焗油什麼的,她說沒有用。“仲以為自己係後生女啊?又唔是去相睇,我先唔想亂咁洗錢呢……”她對兒女們說,這是地道的廣州話,意思是,還把自己當少女啊?又不用去相親,我才不想浪費那個錢呢!

冼阿芳有三個子女,可她跟他們的關係都不是很和睦。三個子女中最大的是女兒,老二老三是兒子。女兒叫鄺美芬,兒子一個叫鄺柏泉,一個叫鄺柏鬆。按說兒女們都算爭氣。女兒鄺美芬,大學畢業後考取了一所公立中學的教師職位,做英語老師。鄺柏泉考取了醫學院,很快就要畢業了。鄺柏鬆稍差,初中畢業後讀了個技校,現在一家衛浴物品公司做銷售。冼阿芳跟子女間的矛盾——如果可以稱為矛盾的話——主要是因為她愛嘮叨,嘮叨起來就沒個完。一個經常性的話題,是說他們懶,諸如不知道做事情,不洗菜,不洗碗。如果你做了,又會說你沒做好,洗完碗沒有擦幹,或東西放置得不整齊……另外一個話題,就是責怪美芬找對象不積極,不相親,不拍拖,把自己當成個大小姐,什麼人都看不上。在冼阿芳家,每天傍晚是最熱鬧的,大家都回到了家,做飯,吃飯,再就是聽冼阿芳高喉大嗓地訓話。除非實在忍無可忍,在冼阿芳訓話時,仨子女都不會吭聲兒,因為他們了解她,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知道她“強勢”慣了,有話就要說出來,天不怕地不怕,惹不起。

他們知道,爸爸在世的時候,都要讓她三分的。家裏的各種事情,無論大事小事,都是她跟爸爸商量後才能買的,不然她就會不高興,就會吵。有時候還會吵得很凶。在他們小時候,有一次,爸爸跟幾個村民去市裏,辦完事情後,跟同行的人去一家新開的商場閑逛,恰巧商場正在搞促銷,爸爸看見一台立式電風扇,原價二百多,現在才九十八元,別人又攛掇他,說廣州天氣這麼熱,你家連一台電風扇都沒有,也太辛苦了吧等等。他就動心了,最終咬咬牙,還跟別人借了幾十元錢,買下抱回了家。一到家就馬上組裝。費了好多心思才組裝好,正想插進插座試一試,冼阿芳從田裏回來了,冼阿芳看了看,沒言聲兒,出去轉了一圈兒,等到再次進來,才壓著火氣問,這個風扇多少錢買的?!爸爸感覺到了她的火氣,怔了一下說,這是打折的,原價二百多塊……我九十八塊就買了。冼阿芳的聲音馬上大起來,九十八塊不是錢啊!爸爸說,他們都說,九十八夠便宜了。冼阿芳說,他們說?他們是你的阿爸和阿媽啊?你憑啥聽他們的……爸爸大概覺得麵子上過不去,聲音也變大了說,我買了就買了,不用你管我!冼阿芳立刻出了屋門,很快又噔噔噔地回來了,手上多了一把切菜刀,直指著爸爸的臉,帶著哭腔吵嚷起來,鄺守林你個鬼!你嫌錢腥啊是不是?這麼多年沒風扇,你都沒熱死!你以為你是老板啊!我起早貪晚,做生做死,一年才賺幾個錢?這麼貴的東西你說買就買,講都不同我講一聲!你根本就不把我當人看!幹脆你把我殺了吧!殺了吧!嚷著嚷著還哭了,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鄺美芬和兩兄弟,當時都被嚇呆了。

看見冼阿芳哭,他們幾個也哭起來。

年紀最小的鄺柏鬆,跑過去抱住了媽媽的腿。

這件事情發生後,爸爸蔫了好長一段時間,整天低眉順眼的,一副後悔不迭的樣子。

鄺美芬和兩兄弟,至今對這件事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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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阿芳講得沒有錯,當時他們家確實沒有什麼錢。可要說有多麼窮,那也不見得,不過日子還是很緊巴的。鄺美芬還記得,在她小時候,是很少有新衣服穿的,一件衣服要穿幾年,穿破了就補一補,大的不能穿了,還要改一改給小的穿。還有吃,媽媽是向來不給他們買零食的。果凍啊,魚片啊,雪糕啊,巧克力啊……姐弟幾個從來沒嚐過。美芬六歲那年,曾經單獨跟媽媽去過一次東圃鎮,東圃鎮原叫東圃公社,屬這一帶的繁華之地。走在街上,隨處可見賣吃食的攤檔,什麼都有。看見這些,美芬連路都走不動了,眼睛滴溜溜地繞著那些東西轉。以往的經驗告訴她,媽媽是不會買給她的,當然她也心存幻想。關鍵是她太想吃了,於是想了種種辦法,比如故意在某個攤檔跟前用力拖媽媽的手,又在某個攤檔前故意跌倒。見媽媽始終不理會,最後竟放聲大哭,還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看著媽媽的臉。可媽媽非但不給她買,還把她拉起來打了幾巴掌,邊打邊厲聲說:“你個衰女!睇你仲猴唔猴吃!仲猴唔猴吃!”用普通話說就是,你個壞孩子,看你還饞不饞!美芬是知趣的,知道自己不會得逞,為了少挨幾巴掌,立刻就不哭了。好在後來,也許媽媽不忍心吧,終於花五分錢給她買了一根雪條。這件事,在美芬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時候,上梅村還不是城中村,村裏人都以種菜為生。冼阿芳家也是如此。當年她家的幾畝承包田,全部種了菜。菜,就是他們的生活來源。一家人的吃喝穿用,全靠菜來解決。廣東年均氣溫高,蔬菜種類多,細數起來,有一長串的名稱:菜心、菜花、西蘭花、水東芥菜、通菜、莧菜……這些菜,冼阿芳家幾乎都種過、賣過。需要說明的是,由於種類不同,這些菜的生長期也不一樣,有的長,有的短;短的一兩個月就長好了,長的則幾個月不止。要想經常有菜賣,就必須做好調配,哪樣先種,哪樣要遲幾天,以及這個菜賣完了,接下來要種哪樣菜。在這方麵,冼阿芳可說是個行家,時機把握得非常好。她家的菜,總是可以不間斷地拿到菜市上。另外,哪樣菜是家常菜,需要不斷地種,哪樣菜在哪個時候需求量會增加,屆時要多種一些,她也心裏有數。比方廣東人過年一定要吃生菜——因“生菜”和“生財”是諧音,且要帶根的(廣東人稱作“有頭的”),意為財源不斷。有頭有尾——每年春節之前,就要大量地種。不過有一點,就是要算準時間,不遲不早,在過年前的一兩天,保證可以上市,那才會賣得好。再比方辣椒。以前這裏是很少種辣椒的,因為廣東人不喜吃辣,但是近年有好多外鄉人來廣東做事,有些人特喜歡吃辣,辣椒的需求量也就大起來。冼阿芳是較早看到這個“商機”的,以後她家便年年種辣椒,一連種了好幾年。

種菜很辛苦,從整地開始,包括下種、施肥、除草、殺蟲,直到收獲,每個環節都要很細心。其中最辛苦的是兩個環節:一個是收,一個是賣。收菜時每天都要起大早,淩晨兩三點鍾就要從家裏出發。來到田裏後,需先用一把割菜刀,仔細地把菜割下來,一束一束地捆紮好,再放在河裏過一下水,以保持新鮮。最後放進擔在自行車後邊的兩隻竹簍裏,還要搖搖晃晃地騎行十幾裏路,才能到達東圃鎮的菜市。這在夏天還好,天亮得比較早,三點鍾前後,天已蒙蒙亮了,割菜、捆菜都能看清楚。冬天就不行了,尤其是從元旦到春節之間,晝短夜長,三點鍾還是黑夜,割菜時得帶上燈才行。早先是用風燈,上麵有個玻璃罩,後來又改用手電筒,但都不是很方便,割菜時要時時移動,後來開始使用一種類似礦燈的燈,把燈戴在頭上,這就方便多了。還有一點,就是冬天割菜會覺得很冷,廣東人慣常會說:“好凍啊。”廣東的冬天,雖不像北方各省,會結冰下雪,但也是很冷的。那是一種獨特的冷,就是所謂的濕冷,冷氣會鑽到骨頭縫兒裏,會讓人雙手關節酸痛。特別是割菜時,還不能戴手套,用不了多久,兩隻手就被凍得麻木了。有時候一不小心,刀子就會割破手指,割得流出血來,還不知道痛。接下來的一個環節,是把菜送到菜市。送到菜市的菜,一部分會批發給菜販,另一部分則自己零售。因為批發的價格比較低,所以還是以零售為主。不過零售要辛苦許多。那需蹲在街邊,在地上鋪一塊剪開的蛇皮袋,一直守在那裏。有時候運氣不佳,會一直守到中午,或者再遲一點,守到下午兩點多鍾,才能把菜賣完。

偶爾還要躲避“城管”。

那時候,冼阿芳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多賺錢,賺夠了錢好建房子。當時,他們全家一直住著一幢舊房子。那還是冼阿芳跟鄺守林結婚時鄺守林的父母送給他們的。這是一幢老屋,遮風擋雨是沒有問題的,隻是仄逼了些。房子的四壁,以及房內的設施,都因年久而腐舊了,一有大風大雨的天氣,就難免讓人擔驚受怕。何況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男孩女孩還住在一間屋子裏,也越來越不便。還有一點,這時村裏已有不少人家建起了新房,且都是幾層的小樓,新磚新瓦,鋁合金的玻璃窗,厚實的防盜門……其實,冼阿芳早就到幾戶相熟的人家“參觀”過了,眼饞得不行,心裏暗暗發狠:我也要建這樣一幢樓,讓全家住得舒舒服服的,讓孩子們每人一個房間!她也向人打聽過,建這樣一幢樓要用多少錢,有人說要二十萬,有人說如果仔細點兒,十多萬也拿下來了。聽見這話,她心裏咯噔一下,立刻就不說話了,事後想起,還不免咋舌。心想這十多萬我到哪年哪月才能湊夠啊!但是,這個念頭,建新房的念頭,一直支撐著冼阿芳,她想盡了各種辦法,一毛一毛地存錢。

從大的方麵說,要想多存錢,不外兩個途徑:一是擴大收入,一是控製支出。

說起收入,他們隻有種菜這一項。這似乎沒什麼好說的。但如何把菜賣出去,且要賣得好,還是有些講究的。冼阿芳做到了這一點。具體說來,她有這樣幾種做法:第一,她會想方設法占到一個好位置。如果賣菜的人很多,好位置是非常重要的。有時候,為了一個好位置,人們甚至會吵架。第二,她的菜賣相好。在賣菜之前,她都會把菜進行精心捆紮,然後一捆一捆地擺放在攤位上。捆紮時,她會把打蔫兒的菜葉去掉,因此看上去又幹淨又整齊;第三,她會主動跟買主搭訕,用他們的話說叫“撈人”。隻要有人從攤位前經過,她都一定會主動說:“老板睇下我的菜啦……買不買都無所謂嘎……”意思是,老板看看我的菜,買不買都無所謂的。這當中,有的人可能會不理不睬,她也並不在意,但也有人因此就過來了,這才是重要的;第四,她會誇讚自己的菜。買菜的人過來之後,一般都會看一下菜的狀況,翻揀翻揀,看看品相如何。這時候,她都會趁機誇自己的菜:“這菜好新鮮嘎……都是自己種噶……無施過農藥……好嫩噶……”如果這人決定買她的菜,在給菜稱重的過程中,或者在給對方找零錢時,她還會說幾句話,諸如“以後就買我的菜吧,我天天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