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短篇小說 冼阿芳的事(鮑十)(2 / 3)

據鄺美芬講,在讀小學的時候,包括後來讀初中,在寒暑假期間,她經常跟媽媽去賣菜,見識了她賣菜的一些事。媽媽的一些做法,讓美芬很尷尬,覺得沒麵子。美芬記得,在她讀初一那年,在一次跟媽媽去賣菜的時候,遇見了他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這老師是個女的,三十多歲,因為美芬學習刻苦,守紀律,成績好,她比較看重她。那天是老師先看見美芬的,就走過來了。老師還熱情地叫了美芬一聲。美芬一看見老師,馬上從小木凳上站起來,紅著臉說:“老師好!”美芬不知道老師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但她斷定她不是來買菜的,也許是偶然從這裏經過吧。老師來到她們的攤位跟前,又對美芬說:“美芬幫媽媽賣菜呀?暑假有沒有出去玩啊?”美芬小聲回答說:“是啊……沒出去……”老師哦了一聲。這時媽媽插了進來,不失時機地說:“是阿芬的老師啊?買點菜啦……”美芬看見老師愣了一下。媽媽似乎也看見了,馬上改口道:“不用買,不用買,送給你的……”說著迅速拿起一捆青菜,遞給老師,“這些……夠一餐了……回去炒一炒……”老師看了看媽媽說:“你們這麼辛苦……”一邊說一邊取出錢包,拿出五元錢,放在媽媽手上,隨即拿起那捆菜轉身離開了。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對美芬說:“美芬別忘了寫暑假作業……”美芬慌不迭地答應道:“哎……”美芬當時又羞又氣,差點兒哭了,待老師一走,馬上就厲聲對媽媽說:“你可真丟臉!”沒想到媽媽卻說:“嗨……反正她都要吃菜的啦,買誰的不是買?買我們的還好過買別人的,我們不會騙她……”美芬說:“你敢講沒騙?你那點兒菜值五元錢嗎?”媽媽說:“那是她自己給的,我又沒問她要……”美芬還想說什麼,媽媽沒讓她說。“好啦好啦,你以後好好聽她上課就行了……”那以後好幾天,美芬都沒跟媽媽講過話。

而說到控製支出,簡單說就是要“省”,要節衣縮食,要斤斤計較。這方麵冼阿芳也不含糊。家中所有的生活用品,她都要親自去買,買的都是最便宜的。其他方麵,比方孩子們的學習用具,她也要親自去買,當然也都是最便宜的。她還有個規定,所有東西都要以舊換新,就是說,要用到不能用的時候才可以換。那時村裏已經開了幾家“士多店”,她很喜歡到士多店去買東西,一來開店的都是鄉親,她跟他們都很熟悉,二來這裏的東西比較便宜,而最關鍵的是,在這裏買東西可以講價。說到講價,冼阿芳可是個行家裏手,絕不含糊的。買任何東西,哪怕是一根圓珠筆芯,她也要跟人講價。她有個理論:講不講是你的事,隻要你講了,你就有機會,至於能不能講下來,那則是另一回事了,可如果你不講,那就是你自己找虧吃。由於她買什麼都講價,最後弄得人家都不願賣給她東西了,常常給她臉色看,一見她進來就會說,今日不講價了哦,要麼就不賣你東西了。她一時有點兒尷尬,訕訕地說,做生意嘛,賺個人氣也是好的,我就算幫你賺人氣了,嗬嗬……

總之,在這方麵,冼阿芳是出了名的,整個上梅村無人不知,為此有很多人在背後講她的閑話。這些話當然會傳到冼阿芳的耳朵裏。不過她似乎並不在意,該怎麼做還怎麼做,遇到利益相關的事,仍然分毫不讓。就連美芬的同學,在鬧別扭的時候,也會取笑她,叫她“慳女”。這讓美芬覺得很惱火,還因此跟同學打過架,有一次把衣服都扯破了。同時,美芬對媽媽的種種表現,也越來越反感,說她“全身上下每一條布絲裏都充滿了庸俗的氣味”,“每天隻想著錢錢錢”(鄺美芬的日記)。加之那時她正處在青春叛逆期,曾經無數次跟冼阿芳吵嘴,再就是生悶氣,還若幹次在日記裏說:“我點解會有咁嘅阿媽?我憎死佢!”譯成普通話即是,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媽,我討厭死她啦。最嚴重的時候,還萌生過離家出走的念頭。

在初二的下學期,某個星期天,美芬,她竟然真的離家出走了。而且,出走前還做了充分的準備——前一天晚上,她就把僅有的一件用來換洗的衣服和一條短褲放進了書包,還有積攢了多年的幾元錢。吃完早飯,她就坐上了去市裏的公交。這是她早就盤算好的,她要在廣州應聘個“工作”,最好是管吃管住的,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再不跟著媽媽丟人現眼!記得那天,她坐車來到廣州,在一個看上去很光鮮也很繁華的地方下了車。不過,盡管以前她跟同學來過這裏,可現在她才發現,她對這裏並不熟悉,更不知道怎樣去找工作。後來她鼓足勇氣,去問了幾個餐館,包括酒樓,不料都沒有成功。隻有一個小餐館有意要她,可那個老板長相猥瑣,一雙眼睛色迷迷的,不像個好人,一開口就叫她“小妹妹”,還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頦,嚇得她心都不跳了,渾身抖個不停,磕磕巴巴地說,我,我要,去廁所……說罷轉身就逃,幾步就跑出了餐館,來到街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以後就不敢再問了,想想都覺得後怕,一直在街上轉悠。中午買了個麵包,另加一瓶水,花了四塊多錢,坐在街邊吃了。但是還不想回家,下午繼續在街上逛蕩,一邊思慮自己該怎麼辦,總是拿不定主意,又不甘心。直到天快黑了,一些商鋪已經亮起了燈,心想家裏一定在吃晚飯吧,肚子不由得有些餓,算一下身上的錢,還夠再買一個麵包的,不過坐車的錢就不夠了。這樣又過了一會兒,回家的念頭竟越來越強烈,最終心裏一“軟”,坐上了回家的車。那天,她回到家已經晚上八點多鍾了,又累又餓的。進門時媽媽正在收拾廚房,一看見她,立刻斥罵道:“你個死妹釘……咁晚先翻屋企!去佐成日!有無食飯啊?無食快滴食!食完就去洗碗啊……”意思是,你這個死丫頭,這麼晚才回家……吃沒吃飯啊?沒吃趕快吃,吃完把碗洗了。她喉嚨一哽,差點兒沒有哭出來。

3

蒼天不負苦心人。經過多年的積累和準備,冼阿芳家到底建起了一幢小樓,三層,總麵積三百多平方米,三樓還留好了“茬口”,打算將來有必要的時候再接起一兩層。這是冼阿芳的主意,是她跟鄺守林商量之後做出的決定。當時冼阿芳說,我們手裏沒那麼多錢,建三層有富餘,建四層肯定不夠,還是先建三層吧,家裏總得有點兒餘錢啊,不然一旦用錢怎麼辦呢?鄺守林點頭稱是。房子建了九個多月。整個建房過程,從挑選建房材料,到物色施工隊,再到監工,包括後期裝修,總之一切瑣細的事,基本都是冼阿芳一個人在張羅。因為這時鄺守林已經病了。

那個病來得突然。那是在一天早上,大概八點多鍾,夫婦倆剛剛從暫時租住的房子來到建房工地,鄺守林忽覺喉嚨一熱,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嘔出了一口鮮血。冼阿芳嚇壞了,趕緊把他送到了醫院。醫生給鄺守林做了檢查,並沒查出什麼問題,隻說人太辛苦了,內心鬱結,有燥火,在醫院打了幾天吊針,又開了些口服藥,就讓回家休養。其實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回家以後的鄺守林,幾乎什麼都不能做了,好像渾身沒有一丁點兒力氣,稍微動一動,就要喘好久,還不停地出虛汗,因此隻能整天躺在床上。建房的事也隻好撒手不管。隻有到了晚上,冼阿芳回來以後,才會跟他講一講這一天都發生了什麼事,有些事再征求一下他的意見。鄺守林因為有病,心情不好,偶爾還會為什麼事情發脾氣。冼阿芳一改從前的習慣,一遇到這種情況,很快就不吭聲了,連聲說,就按你說的辦,就按你說的辦……在那九個多月的時間裏,真把冼阿芳給累壞了,整個人就像脫了一層皮,變得更黑更瘦。可房子畢竟建起來了,一家人搬進了寬敞的新居。對冼阿芳來說,這才是最重要最有意義的,再苦再累也值了。

搬進新房那天,一家人吃火鍋,全家人都特別高興,簡直有點兒興高采烈的意思了,鄺守林雖然身體不好,也強撐著坐在桌前,不時嗬嗬地笑兩聲。冼阿芳像往常一樣,張張羅羅的,往火鍋裏加水、續菜。在吃到一半的時候,冼阿芳突然離開了飯桌,起初大家都沒在意,以為她上廁所了,或者去了廚房。可是半天她也沒回來,鄺守林就讓美芬去看看。美芬先來到廚房。一進來她就看見,冼阿芳正在那裏哭。看見美芬,冼阿芳愣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說。美芬後來想,她是因為高興才哭的吧……

後來有一次,冼阿芳對三姐弟說,你們的老爸也是很能吃苦的,當年他隔幾天就要騎車到楊箕村的養雞場去馱雞糞,馱回來的雞糞發酵一下,上到田裏,菜就長得好,可以多賣錢呢!三姐弟聽見這話,同時靜默下來,似在遙想什麼。當年的楊箕村還不是現在的樣子,就跟如今的上梅村一樣,是廣州的近郊,有好多養雞場。他們也都看見過爸爸馱著雞糞回到家裏的情形:隻見他渾身是汗,小褂兒都貼在背上了,坐在自行車的車座上,一腳一腳地踩著腳蹬子,車後架上掛著兩隻裝滿雞糞的籮筐,晃晃悠悠地去了儲糞坑……

在冼阿芳這樣說的時候,鄺守林已經不在人世了。鄺守林是在新房建好四個月後去世的(當時鄺美芬正在讀高三)。他最後被確診為咽喉癌,去世前又在醫院住了幾個月,每天做“化療”,服用各種抗癌藥,可到底也沒治愈。到了晚期,偶爾還會大出血。說不上什麼時候,突然就會從嘴巴和鼻孔湧出血來,量很大。去世前,人已經瘦得不像樣子,眼窩深陷,骨節突出,皮膚蠟黃,十根手指變得又長又細,狀如枯枝。當時全家人輪流著來陪護他。冼阿芳因為還要操持家裏的事,不能整天待在醫院,但隻要一有空兒,就會趕過來。在做完了該做的事——諸如給鄺守林擦臉擦身體、喂他吃飯、換衣服、處理大小便、偶爾還剪胡須剪指甲……之後,便會坐在鄺守林的身邊,握住他的一隻手,跟他說話兒。兩個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啥。當時鄺守林已經不大能吃東西了,但是冼阿芳還會調著樣兒給他做好吃的,蒸排骨、剁肉餅、清蒸草魚、雲耳蒸雞……況且醫生說多吃有營養的東西對病情有好處,可以增加抵抗力。盡管鄺守林每次隻能吃下一點點。在鄺守林去世的當天,冼阿芳還給他煲了一鍋花旗參木瓜排骨湯。可惜的是,她剛剛把湯提進病房,鄺守林還沒來得及吃,就突然出現了狀況,馬上被推進急救室,不到一個鍾頭就去世了。等在急救室門口的冼阿芳,一聽到鄺守林的死訊,當即大喊了一聲:“鄺守林!”然後便癱倒在地,暈厥過去。當時三姐弟也都在場,他們立刻就哭起來。後來,全家人到病房收拾鄺守林的遺物,發現那個盛湯的保溫飯盒還放在病床的床頭櫃上,外麵套著一隻塑料袋,塑料袋的上邊打了個結……第三天,鄺守林被火化了。整個過程冼阿芳都沒再哭。隻是在回到家裏以後,一連幾天,她會對著鄺守林的相片說:“我地咁多年……你唔喺度了,叫我點算啊?”意思是,我們這麼多年,你不在了,我可怎麼辦啊?說完會流出眼淚。

就在那一年,鄺美芬考上了大學。那所大學就在廣州,是一所師範學院。考試時間是在鄺守林去世後兩個多月。鄺美芬說,可能因為耽誤了一些複習的時間吧,她考得不是很理想。但她仍然比較滿意。重要的是,她覺得這件事衝淡了家裏悲傷的氣氛。接到錄取通知書以後,冼阿芳就開始幫美芬準備行李,包括被褥、衣服、背包、牙具、毛巾等,能接著用的就拆洗一下,實在不行就買新的。在美芬上學的前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冼阿芳說:“你爸要是再遲幾天……就知道你考上大學啦……”美芬心裏震動了一下。冼阿芳又說:“你爸他……讀書就讀到小學,同我一樣。可他學習不好。不是他不聰明,是對學習無興趣,覺得讀書無用,又費錢又費時間。讀了五六年書,寫信都寫不明……那時有個人介紹我們相親,見麵之後大家都留了地址,他一到家就寫了封信給我,寫得好長呢,一張作文紙。信裏講對我的印象好好,說我好白淨,說他好想同我結婚生仔……意思是好的,就是錯字太多了,不通順。搞到我猜了一整晚,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冼阿芳說到這兒,竟然低下頭,輕輕笑了一下,很羞怯很甜蜜的樣子。看見冼阿芳的笑,鄺美芬心裏一時既安慰又酸楚,幾乎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