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短篇小說 冼阿芳的事(鮑十)(3 / 3)

接下來,在美芬讀大三的時候(恰在這一年,鄺柏泉也考上了大學,是一所醫學院),家裏又發生了一件事,一件很大的事:上梅村被並入了廣州市。最初是召開了兩次村民大會,區裏還來了幹部,從前的村長在會上講了話。他說,由於城市發展的需要,我們上梅村就要並入廣州市了,從今以後,我們就是廣州人了。接下來,由民政局的人宣布,自此取消上梅村,成立上梅居委會。個把月後,又來了一些穿工裝的人,踩著自己帶來的梯子,在每一家的房門上方都釘了一塊藍牌子,巴掌大小,上麵印著字,諸如“上梅一街××號”、“上梅二街××號”……看上去很是悅目。其中最大的改變,是把原來各家各戶的責任田收歸了村裏,由村裏統籌使用,並參照其他城中村的做法,成立了一個“股份合作經濟聯社”,具體負責一應經營事宜,村民則可享受土地及各項收益所給予的分紅。對於這個變化,有些人是高興的,那主要是年輕人,他們覺得,現在自己終於有了城市戶口,從此就跟那些城市仔一樣了,就無需種菜為生了,就可以擺脫世世代代在土裏刨食的命運了,此外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穿時新衣服而不被父母罵了。另有一些早早就開始做生意的人,他們也是高興的,他們有的開小工廠小作坊,有的開公司開商店,本來已很富裕,早就不以土地為生了,這樣反倒省了一份心,可能還對業務有好處。當然也有人不高興。不僅不高興,甚至很恐慌。這些都是以種菜為生的人,沒有其他本事,家裏也沒有多少積蓄。他們很擔心,一旦沒有菜種,光靠分紅,能不能養家糊口?另外,一旦不種菜了,他們每天該幹些啥?

冼阿芳就是其中一個。

那幾天把冼阿芳給愁的……她是飯也吃不下了,覺也睡不安了,整天在那兒胡思亂想,又想不出個所以然,隻能幹著急。後來實在沒主意了,就在一天晚上,給鄺美芬的宿舍打了一個電話,講了開會的事,講到後麵,居然還抽泣起來。鄺美芬很著急,但因為不了解情況,一時也不知怎麼辦好,隻好對冼阿芳說,等我回家再仔細說吧。當時鄺美芬一個月才回一次家,按說她可以每個周末都回家的,學校離家本來不遠,來去坐公交就行了,但她一直沒那樣做,她是個心裏有數的人,不想浪費這個時間,另外也可以少聽一點兒冼阿芳的嘮叨。

這個星期五的晚上,鄺美芬回到了家。一進家門,就見冼阿芳一聲不響地在客廳裏坐著,眼神呆呆地望著窗外,聽見門響,馬上轉過臉來說道:“咋這麼晚才回?”鄺美芬一邊換拖鞋一邊說:“學校有事。”冼阿芳說:“學校能有啥事?你就是對家裏的事不上心!”鄺美芬不由有些生氣,說:“有事就是有事,我騙你幹嗎呢!”冼阿芳說:“學校多熱鬧啊,又有男同學,多開心啊!”鄺美芬說:“你再這樣講我就回學校了!”鄺美芬這樣一說,冼阿芳才不吱聲了。母女都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冼阿芳突然說:“你說,現在我們咋辦啊?”鄺美芬沒有馬上說話,停了停才說:“你都沒同我講咋回事,一回來就同我吵……”冼阿芳笑了一下,似有些歉意,然後講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很長時間。講完後,望著鄺美芬,等她說話。鄺美芬想想說:“這事誰也沒辦法……”冼阿芳說:“我知道沒辦法啊……”鄺美芬說:“你剛才講分紅,他們沒講咋分嗎?一年能分多少錢?”冼阿芳說:“他們講是按人頭入股,沒講分多少錢。我也問過別人,都說不清楚。有的講以前的城中村,楊箕和獵德,好似都不錯,錢分得很多。我們這裏就難講了,就要看有沒有人用我們的地了……”鄺美芬略想了想說:“我明白了。那可能不會很多,我們這兒位置偏,不會開發很快的……”冼阿芳說:“就是啊……那我們可咋辦啊?”鄺美芬說:“我也不知道咋辦,實在不行我就退學吧,去廣州打工……有阿泉一個人讀書,就得了……”冼阿芳說:“你真這麼想的?”鄺美芬愣了一下,看看冼阿芳,沒說話。過一會兒,冼阿芳輕輕搖了搖頭,說:“唉,你差一年就畢業啦……”鄺美芬心裏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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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年,果然不能種菜了。

不能種菜的冼阿芳,曾經想過去做好幾樣事情,想過開一個鮮肉檔賣豬肉、想用自家的房子開一間士多店、想過賣水果,但都因為種種原因,都沒有做,最終找到了一個幫人換煤氣的營生。

說來那也是偶然。就在那段時間,冼阿芳回了一次棠東的娘家,去看望她的哥哥、嫂子。哥哥、嫂子跟她一樣,也都老了,幾個人一見麵,都感覺很親切。哥嫂特別熱情,一定要留冼阿芳吃晚飯。吃飯時,冼阿芳說起了她最近遇到的難處。一起吃飯的侄子聽了說,他的大舅子,在東圃鎮經營一家煤氣供應站,最近擴大營業範圍,在很多地方開設了“代供點”,上梅村那邊也會開,如果冼阿芳願意做,他可以跟大舅子聯係一下。侄子還補充說,現在城中村還沒發展起來,一時半會兒不會鋪設管道,也許好久都要用煤氣瓶,這樁生意很值得做,關鍵是它不用投資,也不用技術,隻要肯吃辛苦就行。冼阿芳因為不了解換煤氣的具體情況,便詢問了一下,主要問了能不能賺到錢,錢怎樣的賺法兒等。侄子大概給她解釋了一下,說當然有錢賺了,至於如何賺法兒,賺多賺少,他就不清楚了。冼阿芳略微想了想,說她願意做,讓侄子盡快跟大舅子聯係。到第二天,侄子就打電話過來,說跟大舅子聯係好了,讓冼阿芳到東圃鎮來,跟大舅子麵談。冼阿芳急忙來到東圃鎮。見麵後,大舅子向冼阿芳介紹了代供點的工作性質。據大舅子介紹,代供點主要是賺取勞務費。有要換氣的,就去把煤氣瓶取來,灌好氣後,再給送回去。一取一送,每瓶兩元錢。至於賺多賺少,全看換煤氣的數量。冼阿芳迅速在心裏合計了一下,知道錢不會很多,可她眼下並沒別的事情可做,重要的一點是,她想起了侄子說過的話,這不用投資,也不用技術,隻要肯吃辛苦就行。

從東圃鎮回來的當天,冼阿芳就按照大舅子介紹給她的經驗,找個便宜地方印了一些卡片,一麵分兩行印了八個字,第一行是“芳姐煤氣點”,第二行是“換煤氣”,另一麵印了家裏的電話號碼,取出來之後就上街去發。隻要見到人,她就拿出卡片,遞給人家,滿臉堆著笑說:“換不換煤氣呀?換的話就找我,隨叫隨到,上邊有我電話號碼噶……”經她一宣傳,村裏很多人就知道了她換煤氣的事。而且,恰巧有幾個剛剛把煤氣用完的人家,果然打電話給她,讓她幫忙換氣。換煤氣總要有個工具。這個冼阿芳早就準備好了。那天晚上,她就把以前鄺守林馱雞糞的單車推出來,仔細擦拭了一番,給車胎打上氣,還給某些部位上了一些菜油,又找來粗鐵絲,讓鄺柏鬆幫她做了兩個鐵鉤,用來掛煤氣瓶。接到電話以後,她馬上騎上單車,去到要換煤氣的人家,把煤氣瓶取過來了。她還準備了一根鐵鏈,一取回煤氣瓶,就用鐵鏈串起來,鏈在一樓的防盜網上,接頭處還鎖上一把鎖,怕被小偷給偷走了。隨即就給大舅子打電話,告訴對方她收了幾個瓶,讓他派車來取。等對方把灌滿了氣的煤氣瓶送回來,她再騎上單車給送回去……

這樣,從那天起,冼阿芳就成了一個換煤氣的人。一直到現在。

人們經常可以看見,冼阿芳騎著一輛單車,在上梅村的街巷裏穿來穿去,車子騎得很快,車輪遇到路麵的坑窪處,便要顛簸一下,有時候很輕微,有時候很劇烈,但她絲毫不以為意。可能是因為她瘦小吧,那輛單車顯得頗巨大,用鄺美芬的話說,看上去就像一輛卡車,還是重型的。另外,在單車的車把上,經常掛著一個環保袋,已經很舊了,裏麵常年裝著一副白色麻手套,一兩個蛇皮袋——扛煤氣的時候,需把蛇皮袋墊在肩上。

據鄺美芬講,冼阿芳的煤氣生意現在越來越好,客戶越來越多,每天大概能換二三十瓶。換煤氣的勞務費也漲了,一瓶八元錢。冼阿芳好似越來越喜歡做這個事,熱情非常高。她也非常忙,整天在外麵跑來跑去,有時候正吃飯呢,突然來了個電話,她會馬上放下飯碗,騎上車子就走。如果你勸阻她,她就會說,你沒聽見嗎,人家還等著煮飯呢!

這期間,鄺美芬大學畢業了。畢業當年,就考上了廣州市屬的一家公辦學校,當了一名英語教師。因為學校不提供宿舍,便又搬回家裏來住了。回想大學四年,她自覺成熟了許多,對很多事情都有了新的認識。比方對冼阿芳的看法,就不再像從前那樣了,對她有了更多的理解,還分析了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性格,知道她就是這麼一個人,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知道她那麼節儉,那麼苛刻,都是為了讓將來的日子過得好一點兒,知道她不容易。為此,美芬常常會對她產生深深的同情。在美芬的想象中,冼阿芳這幾年已經不像從前了,似乎變得柔和了。可能因為她老了吧?

鄺美芬曾經想過,不讓冼阿芳再去給人換煤氣了,覺得她那麼辛苦,覺得自己現在掙錢了,可以為家裏做點兒貢獻了。有一天,趁著吃飯的時候,她就把這話對冼阿芳講了。美芬當時說:“媽,以後就別換煤氣了,這麼辛苦……”冼阿芳最初愣了一下,隨即說:“不換煤氣我做什麼?”美芬說:“找一個輕鬆的事情做嘛……”冼阿芳說:“做這個我都習慣了。再說,這個很賺錢的……”美芬說:“加上我的工資,錢也夠用了吧?”冼阿芳說:“不夠!阿泉上學要用錢的……我還想加建兩層樓……過幾年阿泉阿鬆又要結婚……”美芬說:“你還想這麼多?那是他們自己的事,讓他們自己去想……”冼阿芳說:“不想怎麼行?都是我的仔,我就是要看到他們都好好的……你爸那年,也這麼跟我說的……”因為說到了鄺守林,美芬心裏忽然有點兒難過。一時間,冼阿芳和鄺美芬都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冼阿芳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並且換了一種聲調和語氣說:“……這些日子事多,還沒顧上跟你講……你大學畢業又找到了工作,下一步就該找人結婚了。以後你不用下了班就回家,學校不是有男老師嗎?找時機多跟他們講講話,工資也不用全都交家,留一些自己買幾件好看的衫。我跟你講,女人終歸要嫁人的,趁著自己年紀輕,還能多選幾個,晚了你就沒得選了。女人可沒幾年好時候,一過氣,那就是漏水的船。你聽明白了嗎?你別不把這個當回事,眼光也別那麼高,什麼人都看不上,那樣不行!我見你一回到家,連個找你的電話都沒有,那你還買部手機有啥用處?……”

這種聲調和語氣,都是美芬以前聽慣了的。

美芬聽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哦,又來了!

當然美芬是知道的,這是為她好。

美芬後來曾經想,看來還真是那句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哦。

後 記

作品寫完了,似乎言猶未盡,還想再囉唆幾句:一、小說中的幾個人我都熟悉;除了鄺守林,其他人我都見過麵。二、記得在最初聽到冼阿芳的事情時,我曾經笑得前仰後合,可是笑著笑著,心裏卻忽然有了一點兒酸澀。三、我還想說,像冼阿芳這樣的女人,天南地北都有,大概數要以千萬計,她隻是她們中的一個。

原刊責編 謝欣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作者似乎不是在寫一篇小說,而是在畫一副人物肖像畫。在他沙沙作響的筆下,我們先是看到了冼阿芳的輪廓,看到了她的粗糙,看到了她的強勢,看到了她的“不近人情”。隨著作者的筆觸越來越細密,冼阿芳的形象也越來越豐滿,這時,我們才意識到,是歲月的風雨,把冼阿芳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的,她原來也青春、也浪漫、也細膩過的啊。但作者並沒有到此為止,他又情不自禁地添加了最後一筆,告訴我們,冼阿芳就是我們身邊的人物。作者果然不是在寫小說,而就是在畫一幅畫,畫一幅有關底層女性命運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