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寺》 文\魯敏
選自《天南》(雙月刊)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 魯敏:女,1973年生於江蘇。2000年起在《十月》《人民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代表作品有《笑貧記》《方向盤》等。已出版長篇小說《戒指》。短篇小說《伴宴》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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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西天寺一點沒有墓園該有的寂靜,幾步之遙的工地上,兩架巨獸般的機器正在吼叫,敲敲打打的工人們已經熱得脫掉了外套,隻穿著猩紅色線衣。符馬卻冷得直縮脖子,大姑媽也往脖子裏加了條蛇紋般的圍巾,小聲嘟囔著:“這種地方,總是比城裏冷。”大姑父東張西望地找廁所。符馬掏出煙,似乎沒睡醒的小叔叔接過一根,側身就著符馬的火頭。
奶奶被小姑媽挽著最後一個下車,手上一枚挺大的老式金戒指直晃眼,剛剛出門前她還很頂真地挨個兒檢查了大家一番:無論男女,身上都要帶樣“小金物件兒”、“壓一壓”。小叔叔忘了,被逼著在脖子裏掛了一條女式絞花細金鏈。其實在平常,作為老人,她懂得看晚輩臉色行事、必要時裝裝糊塗。隻上墳這樁事,她講究,幾乎一出正月就開始查老皇曆、擇挑相宜之日,並要求所有的人除了上學的小孩都要把這半天給空出來,隆重程度堪比過年。不過怎麼可能呢,大家多忙啊。比如這次,符馬爸爸,出國去了。還有大姑媽家女兒,說是有個重要麵試。
奶奶環視了一圈,皺起眉:“搞什麼?這裏怎麼也是工地?”
奶奶的大媳婦、也就是符馬的媽媽正對著手機談床上用品,拿腔拿調地講著普通話,為了價格上一個零頭,跟對方搞了三四個來回。一幹人都垂著眼皮在聽,符馬扭頭掐了煙……終於,媽媽卷著舌頭麵露微笑:“那張總咱回頭再聊哈,下次有業務再照顧哈”。一合上手機,她變回南京土話,對奶奶解釋:“你們還不曉得啊,報上登了,原先的石子崗火葬場要搬得唻,就是搬到西天寺,這塊蓋的就是新殯儀館!不得了噢,以後這塊墓地肯定要大漲。”她是隨便什麼事都能想到價錢上去。
“那也好,老頭子喜歡交朋友,這下子,他這邊倒熱鬧了。”奶奶看看工地。大家也跟著看,眼光往半空中移移,好像那裏已經豎起根大煙囪、並緩緩升騰起了青白色的煙。
各式小販這時早圍上來,賣菊花、炮仗、青團、紙別墅紙汽車什麼的。大家都富有經驗地毫不理會、隻管往前。奶奶對祭品早有安排,她提前半個月便在家疊好所有的金元寶和銀元寶,並一家家打電話分派款項:紅綢帶子、香蕉(指定要國產的小米蕉)、紅富士、金南京、洋河大曲、燭台與香什麼的……她的語氣像在做什麼公益動員:每個人都要參與進來、準備一樣小東西,哪怕就是個打火機也好。
小舅落在後麵,推卻不過,從小販手裏買了一簇柳枝,耷著肩跟上來。離婚後的小舅越來越少參加家庭活動。去年中秋,他曾帶回過一個相處中的大胸女人。這次上墳,又形單影隻了。
往墓園裏頭走,一路要走過很長的台階,大姑媽小姑媽平日裏紛爭頗多,這會兒倒是手挽手,一邊左顧右盼地小聲討論著路兩側的墓碑。這塊是新墓,臘月才下的葬嘛。看看這個,是三口合葬。哎呀這張照片,小夥子多精神,可惜。
到了爺爺墓跟前,奶奶跟幾年前一樣,總是先被墓石兩邊的兩棵小柏樹所吸引,她直作揖:“好,又長高了,這麼綠!看看,這是老爺子在下麵保佑你們哪。”姑媽姑父們都連連點頭,好像接受到爺爺通過這兩棵柏樹所發出的信號,他們的台詞也是大同小異:“對對對,爸在保佑我們。”
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湊上來,穿著十分邋遢,符馬正驚訝著,男人手裏卻驟然響起快板:“老板發財!大姐發財!大哥發財!大嫂發財!全家發財,子孫萬代!”他每說四個字,旁邊的女人就短促有力地跟上一個“好!”,非常富有節奏,他們兩個一邊念著粗糙的喜話,一邊往他們跟前緊貼著。小姑父欲伸手掏錢,大姑父卻伸手攔住:“讓他們再念一會兒好了……蠻好的。”
符馬伸手摸摸煙,但忍住了沒拿出來。他早就發現,不論平常多麼吆五喝六、不信邪、耍個性的,一到這地方,都變得隨和、從俗起來,以一種迷迷瞪瞪、卻又相當認真的表情遵循著所有繁瑣的程序:拭灰,係紅繩子,次遞上香,點煙敬酒,磕頭,一邊燒紙一邊連綿不絕富有感情地呼喚爺爺來拿錢,諸如此類。包括現在的聽喜話。
符馬滿意地、幾乎有些貪婪地瞧著這個場景裏的親戚們,這個時候的他們,與平常那些打牌時、吃喝時、吵架時、親熱時的他們是多麼的不同啊。也包括自己,符馬每年在墓前磕頭時,都會故意慢吞吞地,似乎在細細感受這個難得的形體動作:膝蓋那麼的彎下,屁股小心地抬起,頭往地上深深俯去,眼睛用餘光看到旁邊的鞋子,以及貼近臉頰的那麼粗糲的地麵;額頭像是一下子就撞上了水泥地,又像是並不可能真的碰到。
……這會兒,大家正在額外討論一件重要的事。關於墓碑上的字。
畢竟有八年了,爺爺碑上的字均已褪色,黑字變灰,紅字變白,不大好看了,附近有些新墓或是描紅過的墓,對照人家上麵新嶄嶄的字,爺爺這塊便顯得疏於照應、風雨滄桑似的。
描紅是好辦的,墓園管理處有這個服務,交錢即可辦妥。問題是……這八年,家裏有些變化,其中有一兩樣,體現到墓上用紅字刻出的家庭成員。比如,小叔叔,他名字左方的嬸嬸,離了。再比如,小姑媽家的兒子,請人算了命,說是缺水,去年改了名字。“包括你家符馬。”小姑父衝符馬媽媽轉過臉去,語氣十分貼己,“不是說年底就要結婚的嗎,既是重新弄,老爺子的孫媳婦當然是要加上去的。”
符馬本有些走神,聽到討論到自己,連忙擺起手,嘴裏胡亂推辭,好像飯桌上讓酒或是開會座談時表示謙虛,想想不對,又把手放下來。他突然感到恐慌,喉嚨管給掐住了似的:要結婚了,真的嗎?然後一輩子,他與她將永遠困守在一起,多麼難以想象的局麵!而且,估計她一定不會喜歡這個主意:把她的名字,刻在西天寺的某塊墓碑上,她與墓碑的主人、這位渡過長江打入南京城的山東老兵素昧平生,並且估計也沒有共同語言。嗯,她現在連跟符馬之間都沒什麼話說了,這令人不解的冷淡,似乎正是從他們定下婚期的那一刻開始的……
符馬媽媽有些大兒媳的派頭,她觀察了幾秒鍾奶奶眉頭皺起的角度,發表意見:“要是這樣論起來,這碑真不知要改多少回呢。比如,小弟再結婚呢,還有符馬這一輩兒裏再生孩子……”
奶奶長歎一口氣,衝墓碑搖頭,好像爺爺就坐在那裏似的:“唉,你看這些年,咱們家多少事啊,你都還不知道呢。”符馬聽得心虛,想著奶奶是在說他,這些年,他屁事無成,好像總在鬧戀愛,那些半吊子的女朋友,總是飽受家人詬病:最年長的比他大了12歲,兩個是外地網友。有拿著B超單子跑上門來要割腕的,有一個後來竟然跟小叔叔眉來眼去……他心虛地抬眼,卻驚訝地發現每個人臉上都有些訕訕的。也對,誰都不消停。分管工程的大姑父險些雙規,而小姑媽則搞了出風雨交加、不可理喻的婚外情,還有媽媽,被人騙了參加老鼠會,連奶奶的養老錢都給她搭了進去。
大姑父踮起腳,他又要去小便了。小姑媽手裏捏著紙巾,把鼻子揉得紅紅的,有些猶豫:“要我說,還是以立碑日期為準,爸當時曉得些什麼情況,就保持個什麼情況吧。”
這話也有道理,大家臉色一鬆,目光一齊往碑上聚去,看那上麵八年前的日期,似乎那幾個數字現在別有了一番意味。灰白色的陰刻文,呆板的魏體。目光們在石碑上酸澀地挪動。八年,實在是遠得超出視力範圍、根本看不清楚了。
離開墓園之前,大家跟爺爺道別。這也是奶奶定下的規矩:一年才來一次,不跟老頭子說點什麼嗎。
郊區的太陽穿過有點髒的薄霧升起來,照著寬大但擁擠的墓園,照著那些平躺在地麵上的墓位,照著豎起來的、寫著先人與後人名字的石碑,以及墓位與石碑之間老綠色的柏樹。也照著他們這一群人,符馬注意到,媽媽、兩位姑媽都精心地化了妝,衣服也搭配得相當正式,可是,她們,以及幾個男人,在這裏、在這樣的陽光下,顯得那麼衰老、鬆垮,十分弱小似的。
媽媽閉著眼,塗得不勻的睫毛在抖動:“爸,你大兒子又出國了,我最擔心他坐飛機,你可要保佑他平平安安。也保佑咱這一大家子每個人都好。嗯,還要保佑我的小本生意,你曉得的,我還要還媽的錢呢……”她沒完沒了地說,好像是在家裏的晚飯桌上。符馬戳戳她。
大姑父咳了一聲:“你最疼的迎迎今年就要工作了,你就放心吧。”大姑媽湊上去,小聲補充:“爸,我知道你會護著迎迎的,她今天的麵試可重要了。外企,全講英語。”
小姑父合了合掌:“身體健康、身體健康就好。你家小外孫蠻聰明的,明年考外校,你隻要保佑他正常發揮就好。”他的語調顯得清心寡欲,好像不敢祈求太多,怕老頭子忙不過來。
“爸,我今天跑了好幾個攤子,都隻有洋香蕉,你愛吃的小米蕉怎麼那麼少,我跑了幾條巷子,找啊找啊,好不容找著個賣米蕉的,那小販一開口就管我叫大媽,你聽聽,都叫我大媽了……”符馬聽得有些發笑,卻猛然發現,小姑媽哭了。小姑父臉上淡淡的,不動。從小姑媽婚外情之後,他們已分居很久了。唉,符馬想起來,他們兩個熱戀時,說是帶符馬到動物園,卻總把丟他在一邊,隻顧著躲在長頸鹿館後麵沒完沒了地抱著啃……舊日好像就在眼前。
小叔叔磨磨蹭蹭的,他問符馬要根煙,噘著嘴吸幾口,敬到墓台上,湊過去,嘴巴動了動,像是跟爺爺耳語,誰也聽不清,也包括爺爺——爺爺去世前兩年就嚴重失聰,就是打炸雷也是聽不見。
輪到自己了,符馬像以往一樣感到張口結舌。他一直不習慣這個儀式,好像爺爺死了之後,就不是爺爺了,倒成了尊無所不能的菩薩,什麼身體好、工作好、成績好之類的都統統替大家張羅上了。媽媽在邊上著急,索性替他禱告了:“你看他沒出息的!求你老人家關照關照他婚姻吧。”
奶奶落在後麵,一個人又待了幾分鍾。上車時,表情顯得神秘而安寧。
時間才十一點,但照舊是要一起吃飯,還是那家飯店——這裏大姑父可以直接簽單、公家報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