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隆慶五年,宮裏鬥的天昏地暗的時候,張居正給我寫過一封信,信的最後有兩句偈語:願以深心奉塵刹,不於自身求利益。
我看這這句話的時候我就覺得太嶽這老小子扛不住了,這是明誌麼,他用得著跟我這明誌麼?他在這時候跟我說這個,是跟我說的麼?他是跟他自己的說的!我看著這話就已經能感到他心裏有那麼點兒岌岌可危的焦慮了,但他在信裏仍舊閑話家常,半個字都不跟我多說他的處境。
隆慶六年他來店裏的時候也是,波瀾不驚的,套不出一句我想知道的話,卻在給潘晟的信裏說的那麼淒風苦雨。
現在他來信,仍是閑話家常,最後還不忘提醒我現在南方有什麼小吃雜貨在京裏賣的比較走俏,讓我製備一些在店裏好賣給背上的貨商,隻是信的最後,他讓我帶上寫著他生辰八字的符紙去葛仙庵為他求一簽,我有種預感,他要做點什麼了。
這封信後沒多久,張居正昭告百官:六部、六科采用“考成法”,兩京一十三省的官員都要定期考核。他以六科控製六部,再以內閣控製六科。對於要辦的事,從內閣到六科,從六科都到衙門,層層考試,做到心中有,提高了各級部門的辦事效率,而且明確責任,賞罰分明,從而使朝廷發布的政令雖萬裏外,朝至而夕奉行。繼而裁汰冗員,澄清吏治,朝野秩序煥然一新。
緊接著又推行了新的賦役,名為“一條鞭法”,又清丈全國土地,依田畝多寡征稅,官收官磅,差役合並、役歸於地。這稅法最大限度的減輕了百姓賦役,並充盈了國庫。
此外,張居正又治理黃河、淮河,消弭水患,鞏固邊防,一時間民生安泰,百廢待興。
後來,譚倫出巡浙江,來店裏同我敘舊。
我跟他問起張居正,譚倫笑著說:張大人已經步上了修羅之道。
我再往下追問。
譚倫仍是笑,跟我說了這樣一個故事:
九月間,刑部秋審,定罪當斬的人,一概上奏,這是慣例。
有一次,聖上在文華殿和張大人說:慈聖太後的懿旨,吩咐概行停刑,先生以為怎樣?
張大人回:春生秋殺,天道之常,皇上即位以後,停刑已經不止一次:稂莠不去,反害嘉禾;凶惡不去,反害善良。愚臣看來,還是不必停。
聖上聽了以後,奏明太後,應處死刑的,一概執行,不予停刑。
我:這麼堅挺了?不像他風格啊?
譚倫:君子為國,務強其根本,振其紀綱,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釁,脫有不虞,乘其微細,急撲滅之,雖厚費不惜,勿使滋蔓,蔓難圖矣。這張大人的原話。
奉法刑殺,正常啊。怎麼就是修羅道了呢?我問。
譚倫喝了口酒,眯著眼兒跟我說:使吾為劊子手,吾亦不離法場而證菩提。這也張大人原話。
我樂了,譚子理也樂了。
我:那別人怎麼看那老小子呢?
不好說。譚倫嘬了口酒:海瑞倒是有句話。
我:說張居正什麼了?
譚倫:工於謀國,拙於謀身。
去葛仙庵的時候,恰逢大集,街道上人山人海,頗有點萬人空巷的意思,路上我見到丐幫的一個長老站在大大街口上唱太平歌詞,那歌聲道:
爭名奪利終何用,富貴榮華又怎麼到頭。閻王爺好比打魚的漢,無常小鬼把人勾。生死簿造定三更死,誰敢留你日當頭。穿白帶孝給活人看,誰管你家財萬貫作過王侯。花棺彩木量人的鬥,萬頃江山一個墳頭。今晨看罷了桃花柳,明晚又看月當頭。
從庵裏回來後,我給張居正去了封信,也把求來的簽一同放了進去,那簽條上的兩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貪狼鈴火四墓宮,豪富家資侯伯貴……
沒明白什麼意思,但我卻又看到了貪狼二字。
張居正的回信從京裏輾轉到我手上已經是半年後的事情。
那封信隻有八句話:
舊歲悠遊同過日,
一朝散去似浮雲。
琴棋詩友皆拋我,
雪月花時最憶君。
幾度聞雞歌白日,
亦曾騎馬詠紅裙。
霖娘暮雨蕭蕭曲。
自別江南更不聞。
隆慶六年那次一別,我們仍舊時有書信,卻再也沒見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