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站起身,望著眼前已經是神宗皇帝的學生,目光越過那龍椅上瘦小的肩膀張居正看到了穆宗的身影,再望過一雙肩膀,張居正看見世宗也在看著他笑,三個身影重疊在一起,然後又散成三角的形狀,三件金燦燦的龍袍放眼望去,儼然一個江山的“山”字圖騰。
張居正心中跟著冒出筆力蒼勁鐵畫銀鉤的四句話,逐字念過來: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君意,水流無限若臣愁。
這是辰時,比平常的早朝要遲一些,大殿裏麵除了隨侍的太監和宮女外,就隻有這君臣二人。熾烈的陽光爬過皇極殿的門檻,一直鋪到張居正身後很遠的地方,香爐裏升起嫋嫋的煙,被陽光漂得如同鳥羽。
這一刻的君意臣愁讓他立馬覺得自己成了那拍山而去的蜀江春水了,張居正覺得這樣也好,所謂上善若水麼。
隆慶六年六月十九日,高拱去位後的第三天,張居正日夜兼程剛從流雲蕪草趕回京城,聖上召見,於皇極殿議事。
這一天,張居正一直盼著,也一直怕著,如今終於做到了內閣首輔的位置了,終於可以覆雨翻雲了,張居正仍舊淡定,他考慮了很多,首先就是高拱的失敗。張居正覺得這個賢明能幹的老臣最大的失誤,就是看錯了朝局的輕重。高拱的後盾是外庭,馮保的後盾是深宮;高拱隻能主使言官,直攻馮保的罪惡,馮保便能攛掇後妃,懷疑高拱的忠誠。
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麼,這是張居正早就料到的。他深諳高拱的為官之道。馮保對於他來說雖然隻是一個生疏的內監,但是內監們那一貫陰賊險狠的手段,居正也不會不了解。他看定暴風雨要來了,所以他隻是托病請假,留在流雲蕪草遲遲不肯回京。等到風暴過去,十九日居正上朝的時候,高拱久已離開北京,內閣中的資望,更沒有比居正深的,因此他便循序坐升,成為首輔。
二十三日,又傳來高儀病故的消息。
居正成為惟一的顧命大臣,這一次內閣與司禮監之爭,居正是最大的收獲者。
對於張居正的那句“朝事無大小,官場無朋友”,我一直耿耿於懷。
於公,司禮監一部分的職權,應當交給內閣。“宮府一體”,本就是居正的口號。
於私,居正更應當援助高拱,他們不是十幾年的同僚嗎?
於公於私,張居正都應該力挺高拱的,但他卻選擇了冷眼旁觀。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責怪張居正,高拱擠走了徐階,如果高拱得勢,他是不是也不會放過張居正呢?
所有的變化,在張居正看來,不過隻是人事的變動,不是政策的變動。在他眼裏,高拱仍是一個精明強幹的臣子,所以張居正的許多事情都是比照著高拱來做的。
高拱自兼吏部尚書,上午到內閣,下午到吏部,沒有一件積案,這是他辦事的能力。
居正不兼任,但對於內閣和六部,他也是世事洞明,他的精明,正抵上高拱的強幹。
然而最大的不同,就是張居正對於全局的把握,他從來都沒敢小覷馮保,也從來都沒有忽視後宮在朝局中的作用。
他知道有些事情,墨守成規比破舊立新的阻力要小得多。所以,當神宗問起張居正如何燒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時,張居正才說“遵守成憲”。
然而我認識的張居正,卻從來都不是那樣安於成規的人。
日日平安。
恭維祝福的話聽的太多也說太多了,最喜歡的就張居正說的這句了,日日平安,還有比這再實在再中肯的話了麼。
轉過年來,流雲蕪草換了新的菜譜,還有新的桌椅,小豆做了掌勺的大廚,婉娘開始幫我打理店裏幾乎全部的事情,店裏的生意蒸蒸日上,越做越大,倒是我變得越來越懶。
當年權傾朝野的嚴黨倒台了,裕王勢大了,嘉靖爺病了,嘉靖爺死了,裕王當皇帝了,改了年號從此裕王變成隆慶爺了,隆慶爺病了,隆慶爺死了,當年的裕王世子變成了太子,太子又變成皇上了,轉過年兒來隆慶的年號也改了,變成萬曆了,我還沒琢磨過來怎麼回事兒呢,當年的裕王世子轉眼變成萬曆爺了,年代被隔絕在店鋪外麵瘋狂地變幻著顏色,那詩是怎麼說的?
哦,對了,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換大王旗。
這挨著我什麼事兒麼?
如果不是因為張居正,我還真就不怎麼在乎現在究竟是誰的天下。
萬曆初年了,張居正已經是內閣首輔了,朝中的大小事宜全壓在他身上,沒法再來杭州,再來流雲蕪草,再來看我這個個老朋友了,我還是高興,我打心眼兒裏替他高興,不是高興他當上大官兒了,我沒那麼俗,我覺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總要留下點兒什麼,要不後來的人都不知道你曾經往這世上來過一遭,那多可怕。現在張居正的終於可以照他說的那樣覆雨翻雲了,可我又比誰都明白他要做的遠不是覆雨翻雲那麼簡單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