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畀愚

畀愚:1970年生人,現居於浙江嘉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曾出版長篇小說《碎日》,中篇小說集《站在到處是人的地方》、《羅曼史》等。

徐德林死於非命的時候,兒子仲良正在學校的小禮堂排練《哈姆雷特》。

連著半個多月,校劇團的同學們一到晚上就站在昏暗的舞台上長籲短歎,慷慨陳詞。仲良扮演的是瑞典王子福丁布拉斯。由於戲份兒少,他從圖書館裏找來一本《哈姆雷特》的原著,靠在舞台的一根柱子前,一字一句地默念。仲良不喜歡演戲,他喜歡的是英語。

“要在上海灘出人頭地,首先得會一口流利的英文。”這是留洋歸來的教導長對學生們常說的一句話,他有時候也兼授英語與白話文寫作。不過,仲良想得沒那麼深遠,他隻想在畢業後能進洋行當職員,每天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把頭發梳得鋥亮,這對於一個郵遞員的兒子來說就是出人頭地。可到了第二天黃昏,仲良一下意識到自己的夢想破滅了。

教會學校的食堂同時也是學生們的禮拜堂,正中的牆上掛著漆黑的十字架。就在大家坐在餐桌前合手支著下巴做餐前禱告時,校工領著一個穿灰布短襖的男人進來,匆匆走到仲良跟前。

仲良認出那是靜安郵政所的門房周三,然而,腦子裏浮現的卻是父親那張蒼白的臉。等他跟著周三出了校門,上了等在那裏的黃包車趕到家,看到的是父親直挺挺躺在門板上的屍體。徐德林穿著一件這輩子都沒人見他穿過的緞麵長衫,臉上還施著一層淡薄的脂粉,他就像個睡著的戲子。

按照巡捕房的說法,徐德林死於搶劫,北邊過來的流民實在太多,現在的租界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太平了。可次日的《上海泰晤士報》,一個好事的記者卻認為另有隱情:搶劫不同於綁架,誰會為了搶劫一個郵遞員而在綁架了他兩天後再把他殺死?報紙為了配合這篇文章,還在邊上登了一張照片——一個麵目不清的男人敞著郵遞員的製服歪倒在一個花崗岩台階的門洞裏。

仲良一眼認出那個地方是小德肋撒堂的大門口。多年來,徐德林每個禮拜天都會去那裏做彌撒,有時候也會帶著兒子。他進懺悔室的時候,就讓兒子去門口,就坐在那些花崗岩的台階上。仲良還記得父親有一次從裏麵出來後,站在台階上忽然拉起他的手,認真地對他說,要記住,在上帝麵前,人生而平等。

沒有人知道徐德林什麼時候入的教,但他在教堂裏的樣子比任何一個天主徒都要虔誠。有段時期,在外麵忙了一天回到家裏,吃完喝完了,對麵電車場上下班的鈴鐺都搖過了,他還躺不下去,非要蹬著那輛破自行車去教堂,說他的主在等他,他要去懺悔。

徐嫂終於在一天晚上忍不住了,坐在床沿上冷冷地看著他,說,你的主又不是野雞。徐德林一下沒聽清楚,手把著門閂扭頭看著妻子。徐嫂就對著他的眼睛又說,隻有野雞才在半夜裏等你。

徐德林聽明白了,沒吭聲,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拉開門走出去,反身又把門小心翼翼地帶上。

徐德林在外麵有女人,而且不止一個,這在靜安郵政所裏是公開的秘密。租界裏住著那麼多海員的妻子、有錢人的姨太太以及他們包養的舞女,郵遞員把信送到這些人家裏,也有機會把自己送上她們的床。寂寞的女人需要慰藉,而郵遞員更需要錢來貼補家用,光靠那點薪水,徐德林根本無法把兒子送進寄宿製的教會學校。

為了兒子,徐嫂忍耐著。忍耐讓一個女人的目光變得深不可測。

小德肋撒堂的布朗神父主持了葬禮前的彌撒,就在萬國殯儀館一間窄小的偏廳裏。這個滿臉皺紋的英國人來中國傳道已有三十年,在上海也待了近十年,卻怎麼也學不會這裏的吳腔軟語。他捧著《聖經》用一口地道的天津話念了段《馬太福音》後,眯起灰藍的眼睛,盯著躺在棺材裏的屍體看了一會兒,伸手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緩緩地吐出兩個字:阿門。

教友們圍著棺材開始吟唱讚美曲。徐嫂忽然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睜大眼睛瞪著裏麵那些表情肅穆的女人,身體卻在發抖,但還是拚命地咬緊了牙關。徐嫂堅信丈夫暴死街頭跟此刻這些低聲淺唱的女人有關。

徐德林死得很慘,雖然皮肉上看不出絲毫傷痕,可在擦洗屍體的時候,入殮師發現他的兩個睾丸都碎裂了,掛在褲襠裏就像一個沒有熟透的柿子,而且十個腳指頭上有九個腳指甲不見了,但真正要了他性命的是後腦勺上那個洞。

入殮師找來兩塊抹布才把這個窟窿填滿,然後使勁撬開徐德林的嘴,按照習俗把一枚銅錢放進去。入殮師的眼睛又一次直了。他回頭看看像木頭一樣呆立著的徐嫂,猶豫了一下,說,你得讓人買副門腔去。徐嫂如同聾了。入殮師站起來,一邊擦著兩隻手,一邊又說,舌頭都沒了,你讓他到了下麵怎麼去喊冤?

徐嫂自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淚,也沒嚎過一嗓子,她隻是咬緊了牙齒。一直到兩個穿白衣的殯葬工進來蓋上棺蓋,推走,她忽然扭頭撲向神父,一下跪倒在地,雙手緊抓住他長袍的下擺,用淒厲的聲音叫道:巡捕房不管,你們的主也不管,你們叫我怎麼辦?叫我的兒子怎麼辦?

布朗神父仰頭長吐一口氣,連著在胸口畫了兩個十字後,把手放在徐嫂頭上,閉上眼睛說,讓他在天國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