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後,蘇麗娜坐在一家咖啡館裏,就像個到處消磨時間的摩登女郎,慢慢品著咖啡,翻著畫報,時而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的馬路。當她看到潘先生出現在人群中時,伸手招來侍者,付錢離去。

蘇麗娜遠遠地跟著潘先生,看他走進一幢寫字樓,她就拐進小巷,從寫字樓的後門進去。兩人在走廊相遇,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一前一後沿著樓梯往上走,一直走到樓頂的天台上。潘先生說,說說你那邊的情況。

蘇麗娜說,俞鴻均已經明確暗示周楚康了,上海一旦淪陷,就讓他作為市長隨員去南京。

潘先生點了點頭,說,那你就隨他去南京。

如果他不帶我去呢?

你是他太太,你有辦法讓他帶上你。

蘇麗娜閉嘴了,轉頭望著遠處海關鍾樓的塔尖。

潘先生說,記住你的任務。

蘇麗娜轉過頭來,說,你放心,我知道該做什麼。

潘先生吐出一口氣,從口袋裏掏出煙盒,一人一支,點上抽了起來。

蘇麗娜回到家時已近黃昏。她一開門就見丈夫周楚康坐在電風扇下,一個身穿白色亞麻襯衫、手拿折扇的男人站在他跟前,正俯下身在他耳邊說著什麼。見她進來,男人不慌不忙地直起身點了點頭,叫了聲周太太。

蘇麗娜記得這張臉曾出現在她的婚禮上,好像是周楚康的同學。一直等到那人告辭後,才問了聲:這是誰啊?鬼鬼祟祟的。

周楚康就像沒聽見,轉身拉上窗簾,打開燈後,問:下午你去哪了?

喝了杯咖啡,看了場電影。蘇麗娜說著轉身走向廚房,周楚康卻從後麵抱住她。

周楚康顯得急切而亢奮,就像他們在東亞旅館的房間裏第一次做愛,按在床上衣服都顧不上褪盡就急不可待地做了一次。

蘇麗娜枕在他懷裏流了會兒汗後,起身把自己脫光。就在她要去衛生間時,周楚康伸手一把拉住她,沒說話,隻是輕輕地把她拉進懷裏,讓兩人汗津津的身體緊貼在一起。

周楚康忽然說,我要走了。蘇麗娜人沒動,隻在心裏轉了下。周楚康的手沿著她身體的曲線滑過,又說,今晚就走。

蘇麗娜一下仰起臉,說,上海還在。

就是要讓它在。周楚康說著,一下堵住她的嘴,吻得就像生離死別那樣,纏綿而讓人心碎。

兩人誰也沒說話,默默地在床上又做了一次後,周楚康翻身倒在一邊,長長吐出一口氣,說,我今晚就走,去八十八師師部,任作戰科長。

為什麼?蘇麗娜睜大眼睛,看著他。

我本來就是陸軍中校。周楚康笑了,抹了把她臉上的汗,說,我在日本學的就是步兵指揮,現在總算能派上用場了。蘇麗娜沒說話,伸手關了床頭燈,像個小孩那樣偎在他身邊,兩隻手牢牢抓著他的一條胳膊,聽他說怎麼去找了八十八師的參謀長陳素農。他是我師兄,周楚康說,我對他說,如果不讓我歸隊,我會在談判桌上用雙手把那個日本領事掐死。

說完,周楚康在黑暗中輕輕推開她的雙手,起床去了衛生間。他在嘩嘩的水聲中對蘇麗娜喊:把我衣櫥裏的軍裝拿出來。

蘇麗娜躺在床上沒動,也沒出聲,默默地看著他赤條條出來,打開燈,打開衣櫥,一件一件穿上後,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的軍容。蘇麗娜忽然跳下床,衝過去抱住他。周楚康順應著她的擁抱,把臉埋進她的頭發中,好久才在她耳邊說,但願這次能讓你懷上。

蘇麗娜沒動,也沒出聲,隻是緊緊地抱著他,抱得自己都快喘不上氣來了。

淞滬會戰在日本海軍陸戰隊登陸後的第二天打響。

這場戰役打了三個月,租界裏的郵路也就整整斷了三個月。仲良卻很忙,他不分晝夜地把周三交給他的東西送到指定的地點,有時也把一些東西帶回來。它們通常是半包香煙、一支舊鋼筆或是幾張過期的彩票。

這天,周三把一盒仁丹交到他手裏時,仲良忽然說,你們有那麼多人,你們能救他的。

周三愣了愣,問,誰?

仲良沒說話,看著他。

周三好一會兒才說,我們救過,可日本人下手太快。

仲良垂下眼睛,接過仁丹轉身走出門房。

周三隔著窗戶叫住他,記住,不是你們,是我們。

仲良就像沒聽見,蹬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離去。

大街上到處是難民與傷員,飛機從人們頭頂掠過,朝著槍聲最密集的方向俯衝而去,從蘇州河畔傳來的爆炸聲震得每塊玻璃都在咣咣作響。

仲良把仁丹交到一家綢布莊的夥計手裏後,繞道來到巨籟達路上的四明公寓,躡手躡腳地上樓,在二〇三室的門縫裏塞進一個信封。這封信上沒有名字,也沒有地址,裏麵隻有一首雪萊的詩,有時是拜倫的。這是仲良最喜歡的兩個詩人。他總覺得自己的愛情就該像他們的詩歌那樣華麗而憂傷。

仲良就像賊一樣,每天在蘇麗娜的門縫裏塞一首情詩。然後,退到大街上,透過那些法國梧桐的枯枝往上看一眼。陽台上晾著一件翠色的旗袍與一些女人的內衣。昨天是一條印花的床單,前天是兩條絲綢的襯裙,卻從來沒有在這個陽台上見過蘇麗娜。

有一天,在跟周三下棋的時候,仲良猶豫了很久,說,今天我路過四明公寓了。

周三把“車”往前一挺,說,將。

仲良說,她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