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仲良換了身衣服來到小德肋撒堂。他一動不動地跪在神壇前,一直到克魯格神父出來,才抬起頭來,說,請你幫我這一次。
上帝會幫助每一隻迷途的羔羊。克魯格神父微笑著說,我的孩子。
我有情報。仲良說,關於江北的。
克魯格神父沉吟了一下,說,那你來錯地方了。
我知道你是有渠道的,我要把情報送出去。
你還不明白嗎?克魯格神父說,你的組織拋棄你了。
這關係到很多人的性命。
這也會讓你丟了性命。克魯格神父蹲下來,看著他說,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的情報有問題,你們的組織還會要了我的命。
怕死的人是不配當一個情報員的。仲良說完,站起來就走。
克魯格神父卻笑了,看著他走到大門口,才叫住他。克魯格神父的要求是讓仲良說出情報的來源,他再考慮是不是幫這個忙。仲良搖了搖頭,望著燭光中的聖像,說就算這裏是日本人的憲兵隊,他也不會說出情報來源的。仲良說,你應該知道這一行的規矩。
克魯格神父歎了口氣,說忙他可以幫,但仲良必須答應他,你也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克魯格神父說,我不會免費為你服務。
仲良盯著他那雙藍色眼睛說,神父,別忘了我們至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克魯格神父又笑了,伸手摟住仲良的肩膀,邀請他去樓上的書房裏喝杯咖啡,為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克魯格神父就是在喝著咖啡的時候提議的,他希望跟仲良合作。克魯格神父說,我知道你們不是為了錢,我也不會再問情報的出處,可為了你的國家,也為我們能早一天打贏這場戰爭,我們都需要有朋友。
仲良想了想,說,等我先證實你把情報送到後再說吧。
克魯格神父笑了,說,你要信任我。
仲良像是又成了一名郵遞員,他把蘇麗娜從秦兆寬身上獲取的情報送到小德肋撒堂,再由克魯格神父把它們分類,從各個渠道送往它們該去的地方。仲良特別強調,要在每份轉交的情報上都得標上他跟蘇麗娜的代號。仲良堅信,組織總有一天會來聯絡他們。
可是,事情忽然發生了變化。一天仲良回到家裏,見桌子上不僅擺著魚,擺著肉,還有一整隻切好的白斬雞,就不解地看著秀芬,說今天是什麼日子?秀芬沒說話,抿著嘴從櫃子裏取出一瓶酒,把桌上的兩個酒杯都倒滿。原來,秀芬是個很會喝酒的女人。仲良一口都沒下咽,她已經仰著脖子幹掉了兩杯。仲良的臉色變了,問她出什麼事了?秀芬沒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往他的碗裏夾了塊雞腿,說,我提前把年過了。
仲良一直到兩個人把整瓶酒都喝完了,才又看著秀芬,說,告訴我,他們給了你什麼任務?
任務就是任務。秀芬說著,起身開始收拾桌子。
仲良就看著她在屋裏來回地忙,整個晚上再也沒說過話。秀芬卻冷不丁地開口了,在他們上床之後,秀芬在被窩裏說,知道嗎,在他腦袋被砍下那一刻,我就是個死人了。
仲良愣了愣,等明白過來,秀芬已經貼上來。她的身體滾燙如火,嘴裏噴著酒氣,臉上卻是一片冰涼。
第二天早上,仲良還是一言不發,看著秀芬從床下拖出一隻嶄新的帆布拎箱,打開櫃子,把他的衣物一樣一樣放進去,合上,扣上帶子,放到他腳邊。秀芬從抽屜裏拿出一遝錢,拉起他的手,放進去,看著他的眼睛說,馬上就走,離開上海。仲良站著,同樣看著她的眼睛。秀芬忽然一笑,說,隻要活著,我會來找你。
你上哪裏找我?
你去哪裏,我就到哪裏找你。
說完,秀芬咬緊嘴唇再也沒吐露一個字。她是用眼神把仲良一步一步推出門去的,一直看著他出了石庫門,才靠在門框上仰起臉,望著天空中飄零的雪花。
事實上,秀芬並不知道她要執行的任務是什麼。昨天下午,當她按照告示上的暗語來到接頭地點時,大家都到了。四個人圍在一張桌子前,上級是個留著一抹小胡子的中年人,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錢,分了三份,放在每個人麵前,大家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有個碼頭工人打扮的除奸隊員忽然問,為什麼是我們三個?
是四個。小胡子說,還有我。
那人又問,為什麼是我們四個?
小胡子說,因為我們都是視死如歸的戰士。
那人看了眼秀芬,還是要問,為什麼還有女同誌?
你怎麼這麼多為什麼?小胡子有點不耐煩了,說,我們是革命戰士,我們男女平等。
那人再也不開口了,低下頭緊緊地攥著那些錢。
大家一直到出發前才知道,他們的任務是刺殺仲村信夫。這個被日本軍部譽為“東亞之鷹”的情報專家即將回國述職,大華洋行的總經理要為這個多年的朋友與同行餞行,地點就在華懋飯店的十樓。那裏是遠東的第一樓,也是日本特務與南京漢奸們的歡場,鶯歌燕舞、耳鬢廝磨中常常伴隨著刀光劍影。
飯店門外就是夜色中的南京路。此時,雪停了,風止了,忽然來了幾名鏟雪的清潔工。他們的口袋裏除了手槍,還裝著一顆小蠟丸。小胡子在把小蠟丸交到大家手裏時說,同誌們,我們不怕犧牲,我們今天的犧牲,就是為了明天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