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一對神情疲憊的男女出現在一個叫斜塘的小鎮上。他們沿著河邊的長街走到一座橋畔,站在那棵蒼老的銀杏樹下。仲良看了會兒對麵的竹篾鋪後,拉起蘇麗娜的手走了進去。

徐嫂一眼就認出了兒子。她從坐著的一張小凳上站起來,手裏還握著一把竹刀。徐嫂張了張嘴,眼睛就濕潤了,但在看到兒子身後站著的蘇麗娜時,她的目光慢慢凝固起來,扭頭對咧著嘴、露著滿口黑牙的老篾匠說,你看,他比他那個爸要有出息。

老篾匠是個機靈的男人,他什麼話都不說,在圍裙上擦了擦那兩隻大手,很快去街上拎回了一塊豬肉。

吃飯的時候,老篾匠就像認識仲良好多年了,大侄子長、大侄子短地說個不停,從他死去的外公,一直說到他外婆下葬。都是我一手操辦的,老篾匠說,我就像是他們的半個兒子。

徐嫂始終一言不發,不急不緩地吃幹淨碗裏的飯後,起身去了前麵的店堂。仲良知道母親這是有話要說,就跟了出去,站在她跟前,看著她像剝皮一樣把一條竹篾從竹子上剖下來。徐嫂沒有抬頭,不溫不火地說,她是哪家的姨太太,還是你勾搭來的舞小姐?

她是我太太。仲良平靜地說,是你的兒媳婦。

徐嫂抬起臉,看著兒子,同時,也看到了站在裏屋門邊的蘇麗娜。徐嫂的眼睛在兩個人的臉上跳躍,忽然站了起來,說,把婚事辦了吧,辦了踏實。

說完,她把手裏的竹刀往地上一丟,撣了撣衣襟進了裏屋。

仲良卻怎麼也想不通,到了新婚之夜他還在問蘇麗娜,她怎麼知道我們沒結婚呢?

蘇麗娜沒回答,她在燭光下凝望著這個比自己小了整整七歲的男人,說,如果哪天你後悔了,你一定要跟我說。

仲良搖了搖頭,隔了很久,他捧起蘇麗娜的臉,問她,知道為什麼我們會有今天嗎?他不等蘇麗娜回答,馬上又說,因為你,我才走上了這條路。

蘇麗娜說,沒有我,也會有別的女人跟你結婚。

不是這個。仲良想了想,說,如果沒有見到你,我想我這輩子都會是上海街頭的一名郵遞員。

可現在你什麼都不是了。蘇麗娜說。

我成了你的丈夫。仲良笑了,伸手把她拉進懷裏,好像生怕她會離去那樣,用力地抱緊她。

仲良在他的新婚之夜又想起了他在四明公寓二〇三室門外第一次見到蘇麗娜。她穿著一條無袖的雪紡睡裙,手把在門框上,臉上的表情慵懶而淡漠。

日本投降的消息一傳來,老篾匠第一個反應就是從竹篾鋪裏跑過來,對仲良說,你得進點煙花爆竹,鎮上八年沒人放過一個鞭炮了。

可是,仲良第二天跑遍了整個縣城都沒找到賣煙花的鋪子,整個縣城的人都在忙著打倒漢奸,他隻能背著半口袋的藕粉回來。也就在這一天,一連的國軍士兵來到鎮上接收了日本人的軍營。連長是個軍容講究的年輕人,一紮下營,就把鎮上的鄉親們都召集到老銀杏樹下。連長站在橋階上,像個熱血青年舉著拳頭對大家說我們打贏了這場戰爭,現在是我們重建家園的時候了。鄉親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跟著他把拳頭舉起來。連長有點失望,垂下手臂繼續說他的軍隊是政府的軍隊,他的士兵就是大家的親兄弟。他讓鎮上的鄉親們今後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到軍營裏找他,如果他的士兵中有誰在鎮上搗亂,也盡管來軍營裏找他,他一定會嚴懲不貸。為此,連長讓士兵在長街的兩頭設了兩個信箱,讓鄉親們有什麼倡議、意見,如果不方便當麵說,就盡管寫在信裏麵,但更主要的是要檢舉那些窩藏的漢奸。連長說完這些,又對新任保長說,請老先生給大夥指定一名信使吧。

新保長捋著下巴上那一小撮花白的小胡子,有點猶豫不決。他說大家還是自願報名吧,誰報名?鎮上每個號頭貼他半個大洋。鄉親們還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仲良在人群中忽然說,我來吧,我當過郵遞員。

可是,仲良才領了一塊大洋,他的使命就結束了。原因是根本沒有人給連長寫信。倒是年輕的連長每天都來街上巡視,身後跟著一個更年輕的馬弁。他好像特別喜歡在仲良的煙紙店裏歇腳,幾乎每次都要進來靠著櫃台站一會兒,有時也會買上一包煙,一邊抽,一邊沒話找話地跟蘇麗娜聊會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