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耀宗煩躁地摔簾子進屋,抬頭見自家窗台上有個小簸籮裏麵晾著一溜西瓜子,他立刻像發瘋了一樣揮手,把簸籮掀得在地上亂轉,西瓜子撒了一地。他跳著腳在屋裏發瘋似的叫道,丟人敗興的東西,誰讓你們出去撿瓜子了,祖宗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

古城的夏天,胡同裏的孩子都興出去撿西瓜子,他們把筐放到西瓜攤前,等著吃瓜人把子吐到自己的筐裏,然後帶回家洗淨曬幹賣到炒賣行去,賺的錢開學時交學費。小凹鬥每年夏天都帶著弟妹出去撿瓜子,一夏天總能撿好幾十斤,大白薯兩口子就用這些錢給孩子交學費或添件新衣服。大白薯家是生活在最底層中掙紮出來的,他們靠著自己的勤勞賺著各種辛勞的錢。秀芝閑下來給火柴廠糊火柴盒,給工藝廠草籃包挑花,幫紗廠扯棉紗頭,他們掙一切能掙的錢,他們靠自己的手生存著。當然這些事在容耀宗的眼裏是不屑一顧的,是低賤的。有幾次賢淑也想在工藝廠要點挑花的活,沒事的時候在家挑挑花賺點小錢貼補家用,但跟容耀宗一說就給喝住了。可小園是小孩子,她沒有享受過容家的榮華富貴,她也沒弄清自家跟大白薯家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她看見小凹鬥兄妹幾個每年都出去撿西瓜子覺得挺好玩的,而且賣的錢還可以添置新衣服。小園一心想要一條粉紅色的尼龍紗巾,她母親一直沒舍得給她買。小園想撿瓜子買紗巾。可是小園才去了一次就被容耀宗知道了,容家的人怎麼能去撿瓜子呢?容家是世家,容家再窮也不能去撿瓜子。容耀宗對小園說,你再敢跟他們一起出去撿瓜子我就打斷你的腿。小園嚇得嚶嚶地哭了,她不知道她撿個瓜子父親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的火,從此不再敢去撿瓜子了。

賢淑沒有舍得把小園撿來的一小笸籮瓜子扔了,那是孩子辛辛苦苦跑一天撿來的。賢淑把瓜子洗淨晾在窗台上,想曬幹後炒炒吃。誰知正讓容耀宗看見了,此時容耀宗的心情正是最壞的時候,他正好借題發揮在屋裏大喊大叫起來,你們聽著,我們容家從來沒有吃過從別人嘴裏吐出來的東西!你們把容家祖宗的臉麵都丟盡了。容耀宗的聲音透過窗戶,整個院子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時,大白薯一家人正圍坐在一起吃晚飯,孩子們正高興地跟父母彙報今天撿瓜子的戰果。

聽著西屋的笑聲,容耀宗心裏憋著一股怨氣,他總覺得自己被大白薯兩口子給涮了。他心愛的三槍自行車仿佛不是讓金毛給搶走了,而是讓大白薯兩口子給拐走的。容耀宗覺得像他這樣高智商的人被大白薯兩口子給涮了簡直是莫大的恥辱。想到這裏,他覺得胸口都是疼的。

容耀宗在家發脾氣,賢淑原諒了他。賢淑想,丈夫是多麼喜歡他的車呀,可車卻丟了,猶如把他的魂兒丟了。想到這裏,賢淑對偷車賊無比的憤恨,她想如果抓住了偷車賊一定不放過他。

喜太太的身體越來越差,她常常凝視著窗外,夢囈般地絮叨著往日的生活。她說教堂門口的美人蕉被人給砍了,那美人蕉落地時四處滾落著水珠,像人眼淚一樣;她說唱詩班的風琴被人敲壞了好幾個音,都不準了;她說教堂裏的鴿子已經飛走了,做彌撒的大鍾長滿了蜘蛛網。喜太太自從教堂被封閉了,失去了精神寄托,又被紅衛兵嚇了一下,精神竟然一天不如一天。有時一天不說話,有時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讓你丈二和尚簡直摸不著頭腦。有天容耀宗過來跟母親說話,喜太太忽然冒出一句話,你大媽心深得很。容耀宗聽了覺得母親很唐突,父親的大太太自己根本沒有見過,她也不過跟她相處不到一年,容耀宗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人跟他去談那段曆史,現在母親怎麼會冷不丁地想起她了。容耀宗覺得母親的精神會不會出了些問題。

中午吃飯,喜太太端著碗忽然說,杏花天的雞肝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吃。杏花天是古城做熟食的老字號,它的鹵菜味道醇香,據說都有百年的曆史了,它的鹵雞肝不老不嫩口感極好而且還十分入味,老年人都特別喜歡吃。容耀宗知道母親想吃杏花天的雞肝了。他讓賢淑有時間到杏花天去給母親買點雞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