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一點點胖起來了。這個曾經四處流落餓得瘦骨嶙峋的女人,在有了一個安定的歸宿後,一點點顯出紅潤的臉色來了。辮子開始粗起來,開始烏黑起來。皮膚也白了很多。這一點豐腴,正好襯出了她該有的身材。和村裏那幫整日在田頭幹粗活的女人相比,菊花倒顯得一些文靜氣。在河埠頭汰衣裳的那幫女人說,若不是腦子有點問題,那菊花看上去倒是個標致的小媳婦。

菊花幹不了田裏的活。表舅把她領到田裏,她連鋤頭都不會捏。分不清稻草與雜草,讓她拔點草,結果連結穗的穀子都拔了起來。雖是秋天了,但畢竟還有日頭。表舅不忍心菊花曬在太陽底下,也不忍心她蹈在泥地裏頭,第二天就借了一輛紡車,讓她坐在屋裏頭紡紗。

菊花很快學會了搖紡車。她很聽話,每天一早起來,大表舅還沒出門,她就坐到紡車前,低著頭幹活了。一天裏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裏,也不出去。中午大表舅回來做飯,她還一直搖著紡車。大表舅讓她歇會,她就停了手,坐在小板凳上衝大表舅淺淺地笑。

大表舅待她好,菊花能感覺出來。雖然她聽不懂村裏的土話,雖然她和大表舅之間基本沒什麼言語交流,但一些日子下來,她也已經把閻王爺村末端的這間泥坯房當自己的家了。她漸漸對大表舅產生了某種依賴。

那段貧窮而安靜的日子,是我的大表舅一生當中最為溫暖的時光。白天出去幹活,他心裏頭有了記掛;傍晚收工回家,他心裏頭有了盼頭。被頭不再是冰冷的,灶頭也不再是清冷的。破敗的泥坯房裏,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影子煢煢孑立;夜晚的屋簷下,也不再是漫無邊際的孤寂。有了女人的被窩,大概是溫暖極的,殘腿的表舅再也沒有在寒風刮來的時候打過哆嗦。他的精神提了起來,好像一下年輕了許多。原本一直緊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菊花的到來,仿佛一盞油燈在歲月的剝蝕中早已黯淡了卻突然加進了明亮的鬆油,讓大表舅的生命一下子亮了起來。

在冬天到來之前,大表舅買來了泥灰,把漏風的牆麵糊好;又買來了油紙,把窗子也糊上。他還借來梯子爬到屋頂,翻修了茅草,鋪上厚厚的一層新草。原本四麵穿風的泥坯房,在他的修補之下開始了新一輪的結實。

大表舅背了褡褳去鄉裏趕集,他把半輩子來積攢下的一點錢都花出去了。他去鄉裏的時候,臉上泛著紅光,那興衝衝地樣子,完全是蜜月裏新郎官的做派。他給菊花裁了一套嶄新的棉褲棉襖,做了一雙高幫的棉鞋,又買了一隻銅製的火銃,還稱回來一斤紅糖。他要讓女人在寒冷的冬天裏有暖和的衣裳穿,有熱烘烘的糖茶喝。

雖然菊花的腦子比不上村裏其他女人靈光,可大表舅照樣把她當成寶貝,不願意委屈了她半點。村裏別的女人有的東西,大表舅也盡量想讓他的女人都有。說實話,閻王爺村裏的男人疼老婆,沒一個比得過大表舅。在對自家女人動手揮拳習以為常的鄉間,大表舅的珍惜和疼愛絕對是一個另類。

每次吃飯,都是大表舅把飯盛好了端到菊花麵前。以前,大表舅的飯桌上一年到頭見不到肉沫星子,他從來都是蘿卜就著鹹菜下飯,即便到年終也就是曬一兩條魚幹過年,然後蒸蒸一直要吃到中秋。可菊花來了以後,表舅很快就去集上割了一大塊肉,做得香噴噴的送到菊花的碗裏。

菊花雖然傻,但有些事理還是明的,她一聲不響又把肉夾到了大表舅的碗裏。大表舅搖搖頭,笑著又送了回去。他臉上的皺紋,因為這麼一笑,在昏黃的油燈下竟然閃閃發光。他用手指比畫著,一定要菊花把肉片送進嘴裏去。菊花聽話地吃了,嘴唇吃得油汪汪的,愈加的鮮紅和動人起來。她一邊嚼著食物,一邊衝大表舅笑。

這個半癡的女人,帶給了大表舅的生命滄桑半生之後的輝煌色澤。大表舅把全部的關愛、全部的溫情、全部的用心,都傾注在了這個女人身上。對這個漂泊而來的女人而言,這是福;對大表舅而言,也是福。這個背脊已經微駝的老農,在曆經了半個世紀的孤獨和荒涼之後,苦難似乎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