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

於是,女,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對外漢語係,自由作家、專欄作者、翻譯作者。著有長篇《六翼天使》,中篇《同居筆記》、《事後》、《自戀時段》、《一隻黑貓的自閉症》。

這是一個找不到蝸牛的城市。

女人看著盤中澆著絳紅色濃汁和稀薄奶油汁的法國蝸牛,暗自思忖著蝸牛的家。能夠看到的,也隻是碎成顆粒狀的。更有甚者,如同這裏所謂的法國大廚,欲將碎粒拚湊成一隻蝸牛的死前狀態。

坐在她對麵的是一個更加年輕的男子,真是可以定義為男孩。他幼稚而妄自尊大地擺弄亮閃閃的刀叉,他一邊準確地用叉子叉住一團蝸牛肉,一邊漫不經心地招呼女人,吃吧,愣著幹嗎。

女人沒有可能告訴他,她在考慮“生前姿態”這樣一個詞語,生前、死後,完全應該倒過來說才對。生後,死前。

她帶著憂傷的麵容,微微張了一下嘴唇,卻什麼都沒有說。她本想有一個嚴肅的開場白,比如:“你知道我為什麼選中了你嗎?”可是男孩迫不及待的食欲打消了她的企圖。

她伸出幹燥的手來,握住了刀叉。她很想再次激動起來,如同在真正新婚的床上。那五年前的夜晚,夜色明媚,喧囂散盡,她完美的初婚,她是激動的。可是除了更加僵硬地握住刀叉,她還是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

豐厚的肉感,在她的咀嚼中擠壓出廉價的調料味兒,淹沒,或是說滲透進她的知覺,同一個感官出入口,為了咀嚼,就有了理由不再說話。濃烈的調料味兒使蝸牛這種肉感徹底喪失了存在,她因味覺受到的刺激,恍然感到,自從她和他落座在這個小街上的法國餐廳後,她因某種亢奮而麻木了所有感官。猶如強心針一樣的濃汁蝸牛一下子刺痛了她的所有感覺,她覺得鼻子也嗆酸了,喉嚨也嘶啞了,連聽覺之中都充滿了肉感的汁液。

女人略帶嘲諷地接受所有感官的恢複,漸漸覺得,濃汁帶著碎肉囫圇吞咽下去,一直下落到幹燥而疼痛的私處。

活生生的活,活著的活,生活的活,不過是一條潮濕的舌頭。

結婚五年間,天天都是舔著塵埃的露水醒來,和她一樣年輕的丈夫有時候牙齦出血,凝血和著口水,沾濕了一處被角。而她已多久沒有因此而更換清洗被套了?有足夠的日子來教育她,對付欲蓋彌彰的最好辦法,依然是麻木。

麻木和習慣就像兩排互相吻合的利齒,徹底咀嚼了她的生活。她一邊吞咽著調料中的碎肉,一邊無望地想著,就在不同性質的吃喝排泄中,完成了婚姻,完成了愛情,完成了生活。

對麵更年輕的男子表現出很享受的樣子,盤子空了,服務生過來收走了他的盤子。他看著女人也是狼吞虎咽的麵龐,兩頰有節奏地鼓脹著,他故作神秘地湊近她說:“我一直覺得,在享受性之後享受吃,才是最性感的幸福!”然後,男孩唐突地問她,“你最想到哪裏去吃飯?”

女人眼睛都沒有抬一抬,繼續鼓動著兩頰。男孩無所謂地接著說道:“我做夢都想到這家餐廳吃飯。有一次有一個女人答應了先帶我回家,第二天隨便我挑飯店好好吃一頓補補。可是沒想到第二天她一大早就溜了,說什麼日本老公突然回來了。不過呢,她倒是留了不少的錢。可惜……哦,不可惜,否則就不能和你一起享受這裏的法國蝸牛了嘛!”

女人推開了盤子,用雪白的餐巾抹嘴,留下一道鮮紅的痕跡。女人終於感到厭惡和沮喪也被活生生地抹了下來。她一言不發地從旁邊的座位裏拿起自己的棕色手提袋,拿出一遝錢來。她在心裏迅速盤算了一下,確定自己沒有多拿一張。然後,把錢輕輕地放在男孩手邊。她又看了一眼那隻雪白的手,青筋時隱時現地埋伏在薄薄的皮膚下麵。她讓自己的手停留了幾秒,比較著兩層皮膚之間的差別。然後,她依然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把餐巾上的紅印疊在裏麵,放在座位上。她最後看了一眼男孩,男孩眼中天真的粗鄙已經浮現到了最上麵,馬上就要對她表露失望了。她想,這麼個小男孩,即便是無知,看上去也是精致的。她淺淺地笑了一下,拍拍男孩的手,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法國餐廳的紅色小門。

女人在地鐵裏等待開往家的列車。

這時候,她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當手掌中卷著地鐵票的時候,她總是習慣性地看著對麵的燈箱廣告,隱隱約約地能看到自己投射在畫麵表麵的身影,她的手指在無所事事地翻卷塑料質地的票。就在三天前她也是這麼做的時候,有一個男人悶頭行走,撞到了她,地鐵票發出脆生生的一響,飛彈到了地鐵軌道之間。

拒絕進入的標誌就在眼前。可是她很想跳下去。就算是一列飛馳的電車,也不會在眨眼間到達她的眼前吧。她沒有下去,隻是無意識地幻想著:在沒有人攔著她的前提下——因為攔著攔著就會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她看準了軌道間平坦的部分跳下去,然後輕巧地撿起票,還可以篤悠悠地看看遠方黑漆漆的地洞,也許會感覺自己是伏在一條黑蟒蛇的腹中吧,自己就仿佛一條微不足道的寄生蟲,寄居在強大的、虎虎生風的巨蟒體內,長長的鐵軌在不可知的盡頭應該是沒有所謂“盡頭”,循環往複的列車,周而複始,即便是不規則的路線,終究是封閉的圓圈。然後,她再一步走到靠近地麵的那根鐵軌上,隻需要雙手搭在地麵一撐,腳下一躍,好像中學時候跳鞍馬一樣,就可以毫不費勁地再次回到“安全線”內。這一切隻不過需要二十秒鍾,而等她在幻想中拍淨了身上的灰塵,甚至和周圍的人用目光微笑著交流心得,然後,長長地深呼吸幾次,然後,才看到巨蟒之車瞪著黃色的眼睛,卷著冷風而來。她的確是那麼幻想的,可是整個過程裏,她隻是麻木地看著地鐵軌道之間的那張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