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打了一個盹。當它從夢中醒來想舒展它的翅羽以抖掉夜的殘餘時,才明白了它的處境。天空已經不存在了,水缸代替了一切。這個充滿著黴氣和肮髒氣味的角落,射進了一線早晨的白光。它看見了那個昨夜捉它們的男人的麵容,臉盤很小,長著一隻狗鼻子,眉毛稀疏。他看了它們一眼,就從水缸邊挑上水桶出門了。這時那個捉號的女人也敞著懷出來了,她揉著一雙發腫的眼睛,渾身散發著一股女人的熱騰騰的酸氣。

現在,她揉著那一雙發腫的眼睛,好像不相信這兩隻鷲屬於自己似的,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兩隻鷲的羽毛。它們的頸子是禿的,就那兒,一直接連到頭頂,有些純白色的細羽,比其他地方的羽毛更柔軟,像普通的鳥羽一樣。號以為她是要為它們鬆綁的,至少給它們一點水喝,解開它們喙上的繩,讓它們嗑嗑舌頭,可是沒有。這個女人站起來,屋梁上的那隻鷯哥就開始喊了:

“妲妲,妲妲!”

那是一種諂媚的聲音,是夷嶺的另一種鳥,比凶惡的黑卷尾和紅尾伯勞還令人討厭。

“妲妲,妲妲,老丁挑水了,咕嚕咕嚕。”鷯哥說。它吐字清晰,語言乖巧,整個兒都是圓潤的,它模仿吞水的聲音就跟水聲一個樣。

女人從缸裏舀了一瓢水,給它添水,並且抓了些黍子丟進那隻竹籠裏。女人不想答理這隻饒舌的鷯哥。它的舌頭是如此地柔軟,被撚了舌,被撚去過幾層舌鞘,它才會如此乖巧,口舌如簧的。

姓丁的男人挑水回來的時候,就有陌生人走進來了。

這些陌生人是丁連根的老婆帶來的。被鷯哥稱為妲妲的這個女人,是個炮筒子。“逮著癩鷹了。”她在外麵說。這是一種炫耀。可是昨日晚上她的男人反複給她交代的“不吱聲”,早被她那種炫耀的衝動給忘記了。一個男人逮一隻癩鷹不算啥,這過去有過;甭說是一隻鷹,一頭虎也有人逮過。但一個女人逮一隻癩鷹卻是聞所未聞,天下奇聞。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一個女人打死過一隻豹子,傳遍了整個中國,這女人就是夷嶺的。不過,那是一次偶然的運氣。豹子要吃她,她在樹上,準備跳下來逃生的,剛好跳在了豹子的腰上,將其脊骨壓斷了,豹子就癱了。就這麼,一個尋豬菜的女子,成了英雄。而如今,這個曾經仰慕過打豹英雄的女人,也將成為英雄。她從男人丁連根那兒知道,如今沒誰敢稱打野物的人為英雄,但在夷嶺,在村裏,她還是可以獲得英雄的稱號的。

渴望成為英雄的女人,帶著食肉寢皮的英雄主義氣概,把她的事跡在一早晨就傳揚開了。就這麼,又恨又氣,怒不敢言的丁連根,看到人們雲集到他的家裏來看稀奇。

“這是兩頭癩鷹。”那些人肯定說。他們這麼肯定,也知道它的價值。誰都知道,這是政府宣布的二級保護動物。但對動物隻有吃法的區別,沒有保護等級的區別。大家吃過熊,吃過娃娃魚,也吃過穿山甲。大家清楚,隻要你不打熊貓與金絲猴,這命是可以保住的。不過,在經常吃掉的二級保護動物裏,癩鷹是稀少的,簡直沒有。這癩鷹為何在這兒出現,而且一次逮住兩隻?

這個現象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隻是丁連根隱隱感覺:會有更多的癩鷹從這兒經過。看來,夷嶺的天空要發生什麼變化了。

隨著那些人一起進來的還有蒼蠅。成群結隊的蒼蠅也是嗜血的幽靈。它們聚集在號與老鷲的屁股上。它們叮著,而看鷲的人就用樹棍子戳這些鷲。他們抽著煙,咳嗽著。

水來了。有人給它們解開嘴上的繩子,讓它們喝水。不一會兒,它們的麵前還出現了一些魚頭和魚腸子。“是得喝點水了。”號心裏想著就把尖喙伸進那個瓦盆裏。那些魚腸子味道並不好,號叼了幾條進嘴裏,其餘的它想讓給老鷲吃。可老鷲連水也不願喝,它閉著眼睛,沒精打采。它太傷心,它一定太傷心。過多的回憶會使它變得執拗和絕望。而且有人在那老鷲的羽脯下使了勁,那帶毛刺的棍子一定也刺疼了它,還包括心。有人還十分可惡地用棍子翻弄它的傷口,他們在討論他們引為自豪的紅尾伯勞是怎麼把嘴伸進這癩鷹的深肉裏,把肉扯出一個洞來的。蒼蠅時起時落,在那些人的談話中穿梭飛舞,發出嗡嗡的聲音。

“我們是看見過一場戰爭。”他們說。每個人都似乎對天空中發生過的一切目不轉睛過。其實,關於那場搏鬥,看見的並不多。他們之所以感興趣,是在於這一對捕捉巨大癩鷹的夫婦,並不是獵人。他們在村裏的地位,可能還不如村長門前的一塊石頭呢。

是殺還是不殺它們,愁煞在丁連根的心頭。食物愈來愈艱難,而風聲愈傳愈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