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把這兩隻鷲挑到哪裏去呢?他頭上有汗,腳上也有汗,頭上是鹹汗,腳上是臭汗。他穿臭力士鞋,夾襖很舊了,草帽也是舊的。他挑著兩隻髒兮兮的鷲,放到縣長的辦公室裏,放到辦公室縣長的大皮椅對麵(電視裏見過),把這樣讓蒼蠅圍著叮吮的鷲挑進縣長屋裏?或者放到副縣長屋裏(副縣長是哪個副縣長呢?縣委書記?)。
他走上了公路,那是寬闊的大道。是一條油渣路,是國道。走上國道,天已經晚了,要想再回去已經不可能了。也就是說,離家遠,離縣城近。
“我得在哪兒歪一夜呢?”他說。那隻老鷲好像快死了,一動不動的,頭全蔫了。他歇下來,喘口氣。把鷲挑到路邊,那兒有一條水溝。他把鷲幹脆就丟進水裏,兩隻鷲掙紮了一陣子,就能喝水了,咕嘟咕嘟地喝著水,發出野獸一樣的聲音。
他把鷲拖上來撫著。他想自己也應該喝兩口水。於是也學著鷲發出那種奇怪的聲音。這鷲怎麼會發出怪溜溜的聲音呢?
“我是叫花子養不起萬歲爺。”他隻能這樣對鷲也對自己說。“我把你們放生吧。”他實在沒有勇氣踏進縣城。
這樣,他開始解兩隻鷲的繩子。丁連根沒啥好想,他解繩子,找下手的地方,一個結一個結。解開一個結,心就輕鬆一陣子。鷲很配合他。從逮到它們的那天起,他就發現鷲很溫馴,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種猛禽,它們不反抗,不執著,不發狂,不會像狗或別的畜生那麼賊似的亂咬你一口。許是它們太虛弱了,有傷在身,許是它們換了一個地方,威風全無。
它們解開了,它們趔趔趄趄地站定了,可首尾不平衡,腿上沒勁。解開後更加暴露了它們的本相。它們是兩隻病鷲,垂死的鷲,它們被這兒的鳥,被沒有胃口的臭魚爛蝦,被蒼蠅,被一整天倒吊在扁擔上折磨得氣息奄奄了,跟這眼前的落日一樣。
號站得好一點,它看見那隻可憐的老鷲正靠在一棵榔榆蔸上發抖。身上的羽毛還是濕漉漉的,剛才那個挑它們的人把它們粗暴地丟在水溝裏,老鷲沒有反應過來,差一點溺死了。它無法緩過神來,它太衰老了,一點打擊都使它覺得猶如重錘。
它們無法飛起來了,雖然自由近在咫尺。號明白自由到來的時候,它想振一下翅,它看看是不是麵前的人真有讓它自由的意圖,是真還是假。它揣摸著。翅膀下的確沒有了繩子,腳下也輕了。在那人盯著公路上一溜煙開過去幾輛汽車的當兒,號的翅翼張開了,它顧不得老鷲,它要飛,去追趕那已經淡入雲深處的隊伍,它的兄姊。另外,它對老鷲沒什麼好感。它的父母或者一種血質暗示過它,老鷲常常會吃掉雛鷲,在它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躲避那些陌生的老鷲。當然,現在它不怕了,它足有力量來對付一隻老鷲。可是,與其說它是被傷痛和虛弱壓得飛不起來,不如說是被此時的黃昏壓在了翅膀上。
鷲不飛,丁連根不能撇下它們空著手走掉,擔心它們再被人逮住了。
他隻好把兩隻鷲重新捆起來。
肚裏的嘈蟲正在發出慘痛的叫聲,他餓了。鷲也餓了。可此時他想抽一支煙,極想。他看見路邊不遠處有個黑影子,在漸漸升起的夕煙裏,他猜想那是一個路邊小賣部吧?
他重又挑上鷲。
他說:“我請你們抽支煙吧。”
當他剛看清那個黑影是一輛長麵包車時,他就被車旁站著的兩個人給喝住了。
六
現在,要說到夷嶺特殊的地理位置了。除了天空即將成為禿鷲又一條新的過道外,它還是重要的南北交通要道。有一條國道、兩條省道穿越縣境。這兒是兩省交界處,相當偏僻,舊社會是打劫剪徑的土匪出沒的地方。現在,它沒有工業,也沒有什麼商業,但一些單位卻富得冒油,人們手上拿出的煙幾乎都是紅塔山和芙蓉王。原因就是任何單位都可以找到理由上路,公安、路政、財政、稅務、鄉政府、林業局、煙草專賣局甚至縣紀委,還有什麼技術監督局、衛生防疫站等等等等,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沒收過境的香煙、木材、家禽、汽車。南來北往絡繹不絕的各種車輛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滾滾財源。這種雁過拔毛的致富政策,行將使天上的鳥遭遇到與地上的車同樣的命運。
到處是設卡的人,喝令丁連根放下擔子的,是幾個上路的林業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