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從這個村裏走過去的時候,發現它的主人成了村裏最驕傲的人。因為一隻叫號的禿鷲在他手下成了一隻家禽,成了一隻十分難得的“誘子”。
十一
丁連根的那條船是偷偷下水直入夷嶺河穀的。他給人說他的船將去上遊運金礦。據說他的一個兄弟在上遊挖金礦發財了,村裏的許多人都加入了挖金礦的隊伍。夷嶺河穀的水因此翻滾著鹹毒的熱氣,全是金礦的廢水流下來的。連一隻捉魚的鸕鶿也沒有了,所以丁連根將他父親的鸕鶿船整理好,隻能推說是去運礦石,以便躲過鄉人的眼睛。其實,他已經將那個罪惡的計劃準備付諸實施了。不過村裏的人隱隱感覺到他馴這隻大鳥並不僅僅是出於對父親愛好的模仿。從設卡人的虎口裏奪下的這隻癩鷹一天至少兩斤肉的消耗,對一個山裏的農民來說簡直比供養一個鄉長還艱難。“不能白吃我的肉。”丁連根的老婆總是在嘀咕這句話。現在,輪到這隻癩鷹給他們還債了。丁連根也是這麼認為的。
號被縛在船上。這已經很輕鬆了。當它看到那壯美的河穀和群山的時候,它打著盹,因為瞌睡不足,或者老是昏昏欲睡,翅膀已經懶得打開了。船是那種改裝過後的鸕鶿船,有較大的艄樓頂,還有一根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的桅杆。艄樓頂,放的是一頭從養豬場買來的瘟豬和從河裏撈到的一匹死馬。這些令人作嘔的死畜,在北風裏把它們惡心的氣味傳得很遠。而在船的四周,都布置好了粘網。在艄樓的一個角落,丁連根用一些樹枝巧設了一個小棚,剛好容得下他矮小的身子,他的手上現在握有一根大棒。那是一根梨木大棒,光滑,沉重,像鐵一樣給人信心。
他歪坐在棚子裏,他望著這河穀。會有更多的癩鷹來嗎?他在想。鷲在往這邊飛,這倒是他預料到的。許許多多負傷的黑卷尾和紅尾伯勞雖然前仆後繼,但已經開始怯陣了。那些傷者的血羽紛飛給了它們太多的恐怖,而且,禿鷲愈飛愈多,它們沒有能力對付這龐大的敵陣了。黑壓壓的鷲,像令人窒息的濃煙,朝它們嗆來,朝這片天空嗆來。
可是,對於丁連根來說,有了一個“誘子”,就有了一片天空。這天空是他的,在夷嶺的周圍,已經有人使用了大棒,來對付那些年年過境的神鷲。現在,天路正在改變,這些像漁汛一樣的天上的魚群,被暗暗變化的氣候驅趕到夷嶺,那些賴此為生的打鷹人,正在追隨著它們的遷移,將它們置於死地。隻是,人們的嗅覺趕不上鳥的靈敏。
這一天,雪崩似的陰影下降了,禿鷲來了。號看見了那麼多同類,它高興嗎?它唳叫著,發出“咿——咿——”的幽長的叫聲,整個河穀在正午的太陽裏都響徹著它的回聲:
“咿——咿——”
饑餓和長途跋涉使它們要歇一歇了。有同類呼喚著它們,空氣中腐屍的氣味在引誘著它們。它們的眼睛看到了那船頂上的美餐。這個日子連丁連根也感到有些震驚,有哄搶食物習慣的天上的神鷲,循著號的叫聲過來了,它們撲向那瘟豬和死馬。可是,它們碰上了粘網。
這麼多的禿鷲撞在了他的網裏,他的父親的形象變得渺小了,而他自己卻變得高大和愚妄起來。這是屬於我的嗎?這些大鳥,當它們聚集得太多就沒有了讓自己細想的餘地了——它們投進了羅網裏,它們在網裏撲打著,那景象一樣讓人恐懼。太多的禿鷲會讓人恐懼。他還能想什麼呢?丁連根,這個男人無法去想清什麼了,禿鷲在飛撞,更多的後者又被網住了。他看呆了,像個白癡,在看夢中看到過的那種惡鬼附身的景象。那些鳥都在他的腳下,像黑浪翻滾。真是驚濤駭浪啊!他要征服它們,戰勝它們,將它們平息:這慘烈的叫聲,爭搶的叫聲。
他衝出樹枝的棚子,一棒一棒地擊打著它們的腦袋。一棒下去,禿鷲的頭就耷拉了下來,再補上一棒,禿鷲的爪子就伸直了。一棒又是一棒,有時候一棒可以打倒兩隻。他隻好這麼打了,魔鬼附了身,他已經身不由己了。
號像沒看見一樣,麵對著同類的紛紛倒下和身首異處,它依然蹲在桅杆的橫桁上,叫著,召喚更多的同類。
秋風像鐵一樣地掃過來,而更多的禿鷲此刻正在越過這夷嶺高高的山脈,懷著它們溫暖的希望向南方的草場飛去,尋找它們的天堂……
⊙文學短評
《神鷲過境》敘述了一隻神鷲從“將軍”到“奴隸”的轉變過程。“號”本來是一隻英勇的神鷲,在天空中自由翱翔,是俯視一切的“王者”。在飽受丁連根的虐待和折磨之後,神鷲變得溫順、配合,而丁連根也變得越發“驍勇果敢”。作家巧妙地設計了神鷲一步步淪為“工具”的過程,這與丁連根逐漸“神勇”的過程是同構的,反映了人性中貪婪、自私和殘忍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