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風月先生傳(2)(3 / 3)

信封裏是一份公函,通知蘇杳在四月參加“春選”。蘇杳愣了半天才記起去年夏季有人答應推薦他的事情,那個時候覺得等到第二年春天是多麼漫長,現在春天卻已不知不覺地到來。這渾渾噩噩的大半年回想起來,真是一晌春夢,又是一晌惡夢。

蘇杳畢竟還年輕,就算經曆了一場不堪回首的初戀,他的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於是蘇杳振作精神,開始準備那場以查舉官員為宗旨的春選。

可惜現在的蘇杳已經不是去年夏季的蘇杳了。那個時候的他不過是一個純樸的外鄉人,麵對帝都這個花花世界而目眩神迷,可是現在,在經曆了無恥而又無聊的欺騙之後,他變得懷疑一切,憎惡一切,下意識地要把自己包裹在不屑的冷笑和尖刻的語言中。他周圍的鄰居很快發現蘇杳變了,原先的他雖然自視甚高,臉上依然有彬彬有禮的微笑,可是現在,他緊緊地抿著嘴唇,從眼角看人,從鼻子裏出聲,似乎所有人都欠了他一個金銖一樣。

當清高變成了傲慢,天真變成了放縱,不通世故變成了憤世嫉俗,蘇杳就脫胎換骨一般變了個人。那疊磚頭一樣的詩稿就如同一張張紙錢,將原來的蘇杳埋葬了。青薰夫人的騙局對蘇杳的影響,比任何人的猜測都要來得嚴重。或許這些品性一直潛藏在原先的蘇杳的內心深處,當青薰夫人的背叛和欺騙撕裂他的心時,那些蟄伏的幽暗的東西便破土而出,升藤結蔓,最終網羅了他。這種轉變並非僅僅是偶然,青薰夫人不過是催生的因素。帝都是一個巨大的染缸,蘇杳想要抵擋它的侵襲,既然不能保持原先的潔白,就隻能比它更加濃黑。

如果單單是對那些窮人們冷嘲熱諷還好,偏偏後來發展成一種習慣,任何場合任何對象都遏止不了他憤世嫉俗的態度,這就給蘇杳惹下了另一樁無法挽回的禍事。

承光帝時代的夢華王朝選拔官員主要靠推薦查舉製,就是由在任官員推薦貴族子弟候選,再由禮部派人對這些候選人進行考察。蘇杳因為才從監獄出來,履曆上就比別人差了一大截,那些清高方正的禮部學官們看見他就翻個白眼,重重地哼上一聲,顯見要通過的話是難於上青天了。偏偏蘇杳是個不識趣的,你越是嫌惡我,我偏要膩味你,每次聚會都不肯落下,雖然常常默然不語,偶一出口就是刻薄言語,噎得大家都不痛快。

那一天正是禮部學官帶著應選的貴族們前去參觀白塔。那座白塔位於帝都正中,高聳入雲,正是七千年前空桑政權開辟之初,曆史上最偉大的皇帝星尊帝興建,哪怕從天闕山上都能看到這頂天立地的白色建築。聽著學官煞有介事地介紹這座白塔高六萬四千尺,耗時數十年,耗資千萬金,中途坍塌十數次方才建成,眾人無不驚訝讚歎,連呼“奇跡”。偏偏那一直冷眼旁觀的蘇杳哼了一聲,冷笑道:“星尊帝為一己私利,建此勞民傷財之物,卻沒被百姓推翻,這才是真正的奇跡呢。”

他此語一出,眾人都嚇得呆了。要知空桑政權綿延七千年,曆代王朝都是星尊帝子孫所建,無不對這個神仙般的祖先禮敬有加,容不得一絲玷汙。這蘇杳狗膽包天,說出這等嗬佛罵祖大逆不道的話來,竟然沒有當場被天雷劈死,隻怕也算個奇跡。

其實蘇杳信口說出這句話來,心裏也知道不好,功名也不要了,當晚就趁夜收拾行裝,想要逃回老家去。誰知他還沒有出城門就被一隊官兵圍得嚴嚴實實,為首一人騎在高頭大馬上,滿臉都是得意,正是鎮國公裕翔。

眼看蘇杳已經忍不住發起抖來,裕翔哈哈笑道:“我早警告你不要落在我手裏,這下是你自己作孽,可怨不得我了!”說著一揮手,兩旁如狼似虎的官兵就衝上來,把蘇杳綁了個結實。

蘇杳心裏發虛,此刻也充不起好漢,老老實實地畫押認罪,然後就呆在監獄裏,等著最後的發落。

這等大不敬之罪自然要由皇帝親自裁決,對於一句忤逆之語的量刑,實在是可大可小。偏偏那日承光帝心情好,又聽說了蘇杳為個風流寡婦刺傷鎮國公的事情,不由哈哈大笑,隨口道:“這種憨直人物不用和他計較,革了爵位打頓板子,讓他記得教訓就好了。”

在帝王眼中,大逆不道的罪給個這樣簡單的判決,實在算得上天恩浩蕩,聖心仁慈了,可是對於蘇杳而言,那一句無心之言卻堵死了他所有的希望,讓他徹底地在泥淖裏淪陷下去。

他遠在康平郡的父親除了色膽就再沒有其他膽色,加上原本就對這個兒子的胡作非為耿耿於懷,此刻聽到他犯下這樣目無君上的大罪,早嚇得魂不附體,坐臥不寧。他深怕朝廷追究他個教子無方的罪名,還不等皇帝的判決下發,早早地就宣布把蘇杳逐出家門,斷絕了和他的一切聯係。

被家裏掃地出門的消息是裕翔親口告訴蘇杳的,睚眥必報的鎮國公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打擊蘇杳的機會。偏偏青薰夫人此刻已勾搭上了成親王,讓恨得牙癢癢的裕翔隻能痛打落水狗,把氣都撒在了有心沒腦的蘇杳身上。一頓板子下來,蘇杳被打斷了腿,可他哪怕叫得如同殺豬一般,對一旁裕翔的冷嘲熱諷卻始終沒有一點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