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一
沉玉不知道是怎麼注意到那片枯葉的。
那隻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枯葉,在這個普普通通的冬日裏,掛在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梧桐上。一般時候,他是不可能注意到它的,但是今天的情況又略略有些不同。路旁的人行道上,樹木都被冬風剃光了腦袋,這片枯葉,算得上碩果僅存了。漫長的歲月,風幹了它曾經豐滿的枝葉和汁液,隻留下了憔悴而虛弱的身軀,隨風飄動,瑟瑟發抖。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你都能感覺到它的枯脆,感受到它的痛苦,這並不燦爛的陽光,就幾乎可以將它剔透的身軀穿透了。
沉玉默默地盯著那片葉子,一動不動,仿佛年邁的僧人,打禪入定了一般。
車已經堵了半個多小時。在這個繁華的都市裏,堵車是很正常的,倘若不堵那反而顯得不正常。可問題是這次堵得時間長了點。可他卻依舊氣閑神若,仿佛堵車根本與他無關,誤了火車也不會有什麼幹係。現在,他對那片枯葉的關注和關心,遠遠超過了對他自己的行程。
怎麼還不走啊?爸爸,再不走,火車開了怎麼辦啊?孩子畢竟是孩子,這回兒已經搖頭晃腦左顧右盼的不老實了,仿佛屁股底下坐著的不是舒適的坐墊,而是滾燙的烙鐵。
別急,馬上就會走了。沉玉定定地注視著那枯葉,輕聲敷衍道。
火車開了我們怎麼回老家啊?
放心吧,不會的!
哦。小家夥滿腹疑惑地回了一聲。
哦。沉玉也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
剛說完,前麵的大汽車已經開始蝸牛般緩緩爬行,旁邊立即有車擠了上來,見縫插針地歪了過去。司機把方向盤大幅度地扭了兩下,試圖堵住,但沒有得手,隻得低聲罵句粗口,讓過之後立即緊貼上去,生怕又被人加了塞。
難道是車流經過時產生的氣流,衝蕩了那片葉子?那枯葉忽然就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飄飄嫋嫋地落了下來。沉玉的心猛地一沉。回頭看時,它已經散落地麵,混跡於散亂腐敗的落葉之中,但還能辯出它的模樣,漾著暗淡的黃。
一路上著那片無聲的葉子一直不停地閃現在沉玉眼前。葉子離開樹枝的那一刹那,會有感覺嗎?若有,是疼痛嗎?想到這裏,沉玉看看旁邊的兒子,小家夥的臉上正洋溢著燦爛的笑,沉玉也不禁受了感染,無聲地一笑。那笑短暫而突兀,在戛然而止時,他仿佛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正被撕裂,隱隱作痛。
是哪個部位呢?像是心裏,又像是腦袋。
二
南方畢竟是南方。已經是年關了,山上卻依舊青翠遍野。沉玉不禁暗暗驚訝,突地有了一種陌生感。仿佛此地並非魂牽夢繞的故鄉,而是一個陌生的國度。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從樹梢間,草地上,真切地觸摸到了春天的氣息。是的,春天有自己的氣息的,濃鬱、黏稠、香軟、溫暖。高中畢業之前,他經常在山間放牛,那種味道他曾經無比熟悉。但大學畢業走入社會之後,確切地說是成家立業之後,那種味道逐漸被汽車的尾氣、混凝土的建築,和水泥路麵反射的熱浪而覆蓋、消融,逐漸沉入記憶中最底層的相冊,偶爾翻開,也是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像此時此刻這般強烈的感受,已是久違了。
沉玉不由得拉著兒子,加快了腳步。見到幾年都未曾謀麵的小孫子,爺爺奶奶的激動自不必言。看著他們倆一臉幸福地把兒子爭來搶去,沉玉心裏突然湧起了一股怪怪的感覺,事後慢慢回味,才知那是短暫的嫉妒。他隱約地預感到,自己這次回家的目的,怕是不能如願了。
吃罷午飯,母親就要帶著小孫子去教堂。父親一臉不悅,說孩子坐了一夜車,正累著呢!去什麼教堂啊?你自己要去就自己瘋去,別累著我的好孫子!小寶,來,跟爺爺玩吧。到底是孩子,坐著難受,跟著奶奶去起來。走時回頭看了看爺爺,伸出小手在他臉上地拍了拍,安撫道,爺爺,你等會兒哦,回來我就跟你玩!
母親牽著小寶的小手走出了家門。父親看著他們逐漸模糊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母親加入基督教已經四五年了,每周又是聚會又是禮拜的,父親至今還是不能接受,說她不該丟下小賣部的生意。
父子倆低著頭各自抽著煙,氣氛很是沉悶。屋裏很快就煙霧繚繞,父親打趣道這裏已經成了重度汙染區。沉玉把自己帶回來的高檔煙給了父親,父親隻抽了兩後,就嫌沒勁,又吧嗒起了自己的旱煙袋子。四周很靜,父親的咳嗽聲傳得很遠很遠。
兒,事已至此,你就別愁了,隻當是舍財免災吧!老半天之後,父親一邊在鞋幫上敲打著旱煙袋清理煙灰,一邊說道。
除了認栽,還能怎樣?沉玉歎了口氣,眼睛灰蒙蒙的。
哎,這樣才好,要不你那舍得回家,讓我們老兩口子瞧瞧孫子喲?父親的臉上竟然漾起了笑容,很知足的樣子。
沉玉沒有吭聲。他側眼看了看父親,慚愧之情湧上心頭,但隨之而來的,還是耿耿於懷。連續幾年奔波在外,沒日沒夜拚死拚活的,過年也沒回家,以至於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兒子看爺爺奶奶的請求,可是這般勞累,到頭來又落下什麼呢?人財兩空,人財兩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