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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把房間弄得很亂——亂得找不到自己心愛的鋼筆,找不到剛寫的文稿,找不到曾經的記憶。而後,我會在一個孤獨又寂寞的夜裏,將房間收拾得很整齊,看著它們齊整了,自己的心也跟著平靜了。可我知道,幾天之後,它們依舊會雜亂無章,因為,注定有很多東西是找不回來的,比如以往的時光,曾經的激情,丟失的信念……
我失去得越來越多了,得到的卻一無所有,我越來越落寞,越來越蒼老,越來越脆弱,但是我依然很快樂——空虛而寂寞的快樂。
2006.12.16
離別之時開始懷念
在我15歲的時候,我經曆了一次搬遷。那時候我的病正嚴重,生命垂危,母親不得不賣掉了我們自己家的房子,遷到住房寬裕的外公家。這隻是一次幾乎不值得在記憶中保存的事情——從一個村子搬到另一個村子,其間的距離不過十數裏。但我卻覺得這是我一生之中所經曆的最重大的變故,幾乎影響了我後來對於人生所做出的一切決定。
在我們搬遷之後,我再也沒有回過以前那個村子。有幾次幾乎是與她擦肩而過,但我卻從沒有停下過我的腳步,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這並非因為我喜新厭舊,事實上我一直固執地認為那裏才是我真正的家。我那樣做,隻是因為我知道很多東西隻適合放在記憶之中珍藏。我怕那一回頭會讓我更加的傷感,傷感到從此討厭現在的新居,討厭現在的一切,包括因這次搬遷而獲得的生命。我太了解我自己了,太了解自己心底中的那份念舊和固執了。
我時常從母親的言語中去捕捉點點滴滴的關於舊居的一切,並且通過這些和那份深藏的記憶,在內心中去勾畫故居的麵貌。有很多次,她在我的夢中都和我的父親母親,和我的兩個姐姐,和那裏的鄉親父老,和我的整個童年,融為一體。我幾乎覺得現在的一切,包括我最親愛的母親,我自己的肉體,都是一場虛幻,而那裏的、那時的我們,才是真實的,完整的。我在淚眼朦朧中對她一次次的渴望,一遍遍的呼喚,但當我清醒之後,我命令自己不許這樣,不許去思念那裏的一切,命令自己必須接受現在的所有(我在內心深處一直抗拒著我的新生活)。因為現實是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裏,回到過去了,眷念隻會讓我更加痛苦。但我的理智從沒有戰勝過我的情感,這樣我不得不用撞破腦袋這樣殘忍的方式讓自己清醒……
我幾乎在搬遷的那一刻,完成人生最艱難的一次成長——從一個懵懂小孩變成了一個憂鬱少年。我時常在那時,在新居的屋簷下,眺望著故居的方向,心中波濤洶湧,但眼神堅定,那時我的心中淚水成河,但我從不讓它們通過我的眼睛流出一滴。這種憂鬱一直持續到了現在,並且我無力改變,它將影響我的一生。
這種憂鬱在後來愈來愈重,我幾乎成了一個憂鬱症患者,控製不了的憂鬱帶給了更多的思索和反省。我漸漸地在思索中,對人生、對生命、對生存,有了全麵而全新的理解。我在這時,完成了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一次蛻變,這一切進行的速度太過驚人,簡直不可思議,以至於我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難以相信現在的我,並且抗拒著他。——我總是這樣,渴望著成長,渴望著進步,可是當成長和進步完成的時候,我又開始懷念過去,開始抗拒現在,並且對未來充滿恐懼。這使我的憂鬱沒完沒了,像陰鬱的太陽光一樣(在我心中,太陽的光芒從來都是陰鬱的,從來沒有帶給我希望和激情),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在那時我的心中燃燒著一團火焰,一團由悲傷和憂鬱為能源的火焰,它瘋狂地燃燒,但從沒有一絲光明。它最終戰勝了我的理智,撞出了我的胸膛,它要向全世界發泄悲苦。每夜每夜,我的筆在它的指引下,在潔白素雅的紙上,在我我的思緒中,縱橫馳騁,盡情釋放著我內心的孤獨和寂寞,憂鬱和悲苦!
這便是我最初的寫作,最初進行的文學,雖然現在我對寫作和文學有了新的更深的理解,但每次抓筆揮灑的過程,內心構思的行進,整個寫作的步驟,都和那時一模一樣。從現實中得來憂鬱,由憂鬱帶動思考,由思考帶來發泄的欲望,最終以筆為工具,以紙為舞台,以心靈的燃燒為動力,完成對自己靈魂的真實紀錄。這便是我所理解的創作,我唯一的寫作方式,一直延續,從未改變。
我從來沒有試圖改變自己,哪怕自己很貧窮;也從沒試圖改變現在的生活,盡管這種生活很艱難。曾經失去的一切,曾經因這失去而得來的痛苦和憂鬱,讓我對改變感到畏懼。我執著地堅守,執著地維持著內心深處那份對故我的眷念,固執地減少與他人的交往,隻為固守著我這心中,這茫茫塵世中唯一的純淨和純潔。假如在失舊換新和保持現狀之間作出選擇,哪怕前者意味著榮華富貴,意味著飛黃騰達,意味著功成名就,我也寧願選擇後者。因為它讓我更接近自己的靈魂,更接近真實的自我,更接近我理想的狀態,也更接近幸福的真諦!我的追求,一紙一筆,寧靜純潔而已,滾滾紅塵,虛名暴利,與我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