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客自嘲地笑道:“在茉莉居我就被傷了,若不是他們護持著,我哪能活到現在。剛剛你也看到了,是末利和鶯月花影要殺我,他們保護我才追出去的。”
“是,那屬下待命了。”祖統領不再懷疑,在馬上再行一禮,領兵退出了齋。情客這才收起了笑意,對溪客緩緩道:“明白了?”
溪客默然,終於明白了情客的用意:情客雖與官府一路,卻不能得他們完全信任,這些騎兵便是朝廷的後手,若有叛意,一並除之。有軍方出手,無論如何,末利和海棠都是必死。情客與牡丹苦心造成這個局麵,目的是想保住自己與唐沐蝶的性命。
回想起方才那漫天的箭雨,他悚然而驚。這還隻是百人之騎,而天子之師,何止百萬?
朝廷之威,果然不是一人一門便可以抵抗的。
想到此處,他疑惑盡解,但依然心中抑鬱,半晌也說不出什麼,隻好深深一禮:“謝師兄。”
“不必謝,”情客搖頭道,“我何嚐不想保下師兄師姐,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是不是,小師妹?”
這一句小師妹,頗有幾分意味。唐沐蝶冷冷地挑起眉眼,反問道:“師兄是要做門主?”
“做不做又如何呢?”情客淡淡地苦笑道,“花醫門最大的勢力便是茉莉居與海棠齋,但現在已經散了。我情苑中人自然還是我屬下,你們三人都沒有人手,我這門主做與不做,又有什麼分別?”
“還有我們,”唐沐蝶一字一句道,“我們雖不能征戰沙場,但在暗地裏還有些用處,我不相信你舍得放手。”
這時幾人已經又回到了屋中,情客也嚴肅起來,道:“既然話說明了,我便直說,師弟,我想讓你幫我。”
溪客本是在專心聽著兩人對話,突然被問到自己頭上,不由一愣道:“我?”
情客想了想,與牡丹對視一眼,似是下了什麼決定,這才道:“花醫門,不,月影風痕的根本,我想應該和你說清楚了。”
“根本?”短短幾日出了這麼多事,也沒什麼事可以讓溪客意外。他點了點頭,聽情客與牡丹緩緩道來。
原來,花醫門的人入門時,就會由門主用法術將性命與一塊靈玉相連,從此人在玉在,玉碎人亡。每年花影吸食生氣隻是其一,最根本的生氣來源,卻是那塊靈玉。若有花影不從門主控製,門主便會以靈玉相脅。但也因此,隻有曾有過異心的花影才會知道靈玉的存在。
“怪不得師姐剛剛說起靈玉,”溪客恍然,突然又想到了什麼,“那她和二師兄……”
“不錯,他們都背叛過師門,隻是因為靈玉,才不得不聽命於師父。而他們現在,是想憑著手中力量奪回靈玉,因此我們也沒有挽回的餘地。”牡丹解釋道。
“是這樣……”溪客有些理解,但依然想不通:為什麼末利他們要殺唐沐蝶?當時門主之位還未定,情客也沒有放手之意,他們都是老成持重之人,怎會被逼到如此地步?
“話不多說,我需要你的助力,但是不想要挾你。”情客淡淡地說道,“靈玉不在我手中,將來花醫門的未來也不由我掌握,所以我先問你,你……想不想取回靈玉?”
取回靈玉?這話與海棠說的何其相似。想到自己的性命要握在別人手中,溪客重重點頭,馬上就做出了決定:“要取!”
唐沐蝶似是想到了什麼,皺了皺眉道:“也不必親自去取,我可以——”
可以怎樣,她卻沒有說下去。情客溫和地笑了,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學藝時那清朗少年的模樣:“唐姑娘不必為難,我也想取回,那就一起到令尊府上坐坐吧。”
“唐姑娘府上?”溪客怔住,想起海棠臨終的話語,又想起幽南總使的姓名,突然張口結舌,“幽南總使唐征雁……是……”
一時滿堂俱靜,隻聽見窗外風拂海棠的聲音。情客笑了笑,牡丹也不發一言。隻有唐沐蝶視線低垂,輕聲答言:“是家父。花醫門之事,一直是他在暗中操縱。”
這驚天之秘在她口中淡淡說來,卻透著無盡的悲哀之意。溪客先是一驚,隨即明白了一切,淡淡悲意湧上心頭。
她的行動他都看在眼裏,自然明白她不是總使一路,而是想真真正正地散了花醫門,了了這一段風波。難怪她總是左右為難,一方是至親,一方卻是信念,任誰也無法淡然處之。她能一路獨行至此,當真不易。
不過說到靈玉……難道她也是被要挾的?不不,先要問清她一個堂堂朝廷大員的千金,怎麼會成了武林中人,而且是花醫門中的花影!
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唐沐蝶微微抬起頭來:“我沒有靈玉,我本就不是不治之人,隻是當年想要學武,就央求著師父入了門。”
“……就這樣就入了門?師父是你什麼人?”溪客本就覺得她對師父的感情不同一般,聽她這麼說更覺奇怪,便接口問道。
唐沐蝶眼圈一紅,卻是咬著下唇忍住眼淚,站直了身子,抬起頭來,驕傲地一字一句說道:“我娘。”
一時間,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隻有唐沐蝶清冷的語音在風中回響。溪客呆呆地看著冰冷中透出無助的她,默默走上前,誠心地說:“小師妹,歡迎回家。”
(四)蝶戀花
第一章 江湖
那一夜,唐沐蝶低聲說了幾段過往,讓溪客終於了解了經年之事。
當年,師父確實是心存天下之念,選擇了與剛入仕途的唐征雁聯手,創立花醫門,招徒授藝,劍指天下。然而漸漸地,或許是身不由己,或許是錢財誘人,花醫門脫離了她的控製,變成了官府手中的利刃。眼見花醫門再也不能斬惡除惡,她不由得心灰意冷,想要脫離朝廷。
然而不曾想事情來得如此突然,她就這般遭了毒手,自知不治,自然要安排身後之事。毫無疑問,情客是最佳的門主之選,但他卻一直依附著朝廷。此時師父心念已決,自然不能再按舊例,決定若情客還要助紂為虐,她寧可將花醫門交到自己女兒手上,親手散去!
於是,便有了這讓人不解的遺言。
一夜翻來覆去想著這一切,溪客的心緒愈發迷亂起來,對情客的要求也愈加迷茫。助他,離他?他不解廟堂之事,卻也相信他的心性。可這等做法……他依然無法接受。
罷了。他隻能安慰著自己,先取回靈玉再談將來。或許見到唐沐蝶的父親,自己會有一些新的想法。
如此輾轉了一夜,清早他推開房門,卻發現情客三人都已經整裝待發,不禁好奇地問道:“這麼早?”
情客不答,唐沐蝶淡笑著指了指日頭,溪客才發現竟然已經日上三竿,原來是自己思慮太甚,睡得過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習慣地想扶情客上車,卻見他利落地翻身上馬,顯然傷勢已經痊愈。
“怎麼走?”溪客對幽南一路並不熟悉,問牡丹道。
“昨天和情客商量了,走陸路比較穩妥,兩天就到,我們——”牡丹正詳細解釋著,突然遠處灰塵揚起,一騎飛馳而至,正是昨天才見過的祖統領。
“大人,茉莉居與海棠齋的人馬已經全部剿滅。”
大人?溪客昨天就在疑惑這個稱呼,隻是忘了問情客,這時不禁看了情客一眼。突然,他明白過來祖統領的意思,驀地一驚:“剿滅?”
情客微微點頭道:“我去看看,帶路吧。”
“是。”祖統領回應得幹淨利落,毫不遲疑便走在前麵。情客和溪客緊緊相隨,牡丹與唐沐蝶在後。
“怎麼回事?”溪客悄聲問情客。
情客淡淡道:“茉莉居和海棠齋不止是閉館關齋這麼簡單,他們養兵已久,哪裏舍得放手。以退為進,真正目的是隱藏實力,以備一戰。海棠齋這裏易攻難守,昨天他們對唐姑娘發難之時,我已經吩咐人去剿了他們的私兵。”
溪客恍然大悟:“昨天你是在等你的人發動的信號?怪不得一直在拖延。”
情客笑道:“不止是我在拖,末利和海棠以為一切都在他們的計劃之內,自然也在拖。如果不是我讓祖統領兵分兩路擋了他們一陣,昨天在齋外伏擊的就是他們的人了。你以為咱們活下來有多容易?”
“竟然是這樣……”想到昨天海棠齋竟險些被血洗,溪客依然心有餘悸,苦笑道,“這局中局布得……若非師兄妙算,花醫門這一次真是要滅了。”
情客也不看他,輕聲道:“所以我總說你太過單純,把敵人想得太過善良。師弟,既然入了江湖,你就逃不過這紛爭。”
溪客知道情客是指要自己助他一事,便苦笑道:“師兄,這局麵我都看不分明,又能做什麼?”
“做什麼?”情客雖是傷後之身,在馬上卻坐得筆直,悠然望著遠方道,“自然是做殺手,做朝廷不方便做的事。”
溪客皺起眉來,不曾想他說得如此直白,就又瞄了前方的祖統領一眼。
“不要緊,隻要我所想與唐大人是一致的,他們就不會對我動手。”情客看出了他的心思,輕聲解釋道。
“師兄你又要說我單純了,”溪客黯然道,“還是那句話,律法都無法判罪者,我也不想動手。”
“律法不能判,就是無罪嗎?”情客淡淡地問道。
“這……”溪客一時無語,想了想才道,“就算不是,但若都像我們這般隨意殺人,這世道不是全亂了?”
情客笑了笑:“自然不會隨意去殺,也要有罪名,有罪證。隻是這官場太複雜,官官相護,從律法上你根本無從下手。便說這一次,如果沒有我和牡丹設計,你就這麼被騎兵射死,誰為你償命?再往前說,我們沒有海棠陷害唐姑娘的證據,若是案子上報到官府,誰會坐牢?就是末利那一案我們也沒有辦法。這世上的事,哪裏是輕輕鬆鬆就說得清的?”
溪客思索了半晌,依然搖搖頭,定定地盯住他:“就算你是為了除害,但我怎麼知道你要殺的人是否該殺?你是這朝堂的監視者,那……誰來監視你?”
情客歎了口氣:“如果這天下真能做到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我們又何必存在?總有些事是要在暗處做的,你隻要問心無愧就好。”
他淡淡笑了笑,繼續說道:“至於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交給我這樣注定會背惡名的人就好了。”
說著,前方的祖統領一勒韁繩,示意到了。情客打馬上前,留下溪客對著他的背影,良久無語。情客、五師兄、花影、花醫門的總領者、職位不明的朝廷官員……這麼多身份,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突然間,一聲怒斥將他從沉思中驚醒,是唐沐蝶的聲音。溪客有些擔心,立即策馬上前,卻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自己腳下還是芳草嬌嫩,看得出前方也應是一處美景。然而眼前的景象卻是焦屍處處、斷壁殘垣!他難以置信地望向臉色也不大好看的情客:“他們……用了火攻?”
情客沒有說話,有些責怪地瞅了祖統領一眼,點了點頭。那統領解釋道:“裏麵的人誓死不降,我們若硬要衝殺,並無勝算,而且折損太大,所以才想了火攻的法子。”
溪客並未經曆過戰事,一時也無話可說。這時,卻有那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隻是不止是清冷,更多了幾分顫抖:“那這些老幼婦孺呢?”
他驚歎地望去,隻見唐沐蝶已經到了戰場之中,正指著那成堆的屍體!那層層疊疊的老幼屍身依然完好,顯然並不是戰死,而是被煙熏氣絕而亡。唐沐蝶緊緊咬著下唇,正滿含怒意地質問!
乍看此景,溪客也是急怒攻心,聲音都有些顫抖。他大聲喝道:“這就是你們的仁義之師?”
祖統領也有些黯然:“我們以為這裏都是私兵,當時勸降不得,便放了火,後來清理時才發現……”
“你們——”
“知道了,你們待命吧。”許久不曾說話的牡丹上前一步,輕輕道。祖統領似乎很信服她的話,躬身一禮就離開了。
情客看著溪客的神色,解釋道:“牡丹一直在幫我做事,他們都熟悉,師父也知道的。”
溪客點點頭,依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等他給出一個說法。然而情客隻是歎了口氣,低聲道:“誰也沒有料到,抱歉了。”
這話讓人大出意料。唐沐蝶沒有說話,隻低頭看著什麼。溪客狠狠地盯著情客:“死了這麼多無辜之人,就這麼算了?”
情客微微抬起頭,輕聲道:“那你要怎麼樣?”
溪客一凜,情客的眼神……是他從來未曾見過的。那是一種淡然,卻不是萬事不縈懷的淡然,而是仿佛看透了一切,以一種悲憫俯視人間的……冷漠。
“你要怎樣?”情客又重複了一遍,麵無表情地說,“誰也不知道這裏不僅僅是私兵,難道你要拚著大損兵力攻進去?真像你想的那樣,這些士卒的性命……又有誰來償還?老幼婦儒是性命,這些將士就不是了?”
溪客張了張口,隻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卻不知道該如何辯駁,終究是無言以對。情客的眼中淡淡掠過失望之色。他輕聲道:“要救天下,就不能固守一兵一卒。師弟,你該學學的。”
說著,他拍拍溪客的肩,自與牡丹走遠。溪客有些恍惚地走到唐沐蝶身邊,卻見她怔怔地看著腳下。溪客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突然也是一震。
那是一具女孩的屍身,輕輕小小,本應掛著童真笑容的臉上滿是恐懼,依稀還可以看到臉上的淚水留下的痕跡。
她的頭上,前日唐沐蝶親手為她插上的茉莉花,正隨風微微搖晃。
“姐姐姐姐,這是茉莉花嗎?為什麼我娘說茉莉花是五月才開花的?”
稚嫩的聲音猶在耳邊,溪客仿佛又回到那個陽光滿堂的下午,看著那個不足十歲的小丫頭,純真的笑臉一晃一晃,笑嘻嘻地圍著唐沐蝶打轉。
那一天日頭明晃晃,他的身邊站著清朗依舊的情客,共同望著第一次露出笑容的唐沐蝶。當時屋中是剛剛授完課的二師兄,還有毫不知情遠在海棠齋的海棠,素未謀麵的牡丹……
為什麼,為什麼花醫門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孩子走了,末利走了,海棠走了,隻留下形如陌路的情客和牡丹。還有……還有她……
目光落處,唐沐蝶緩緩地蹲下身去,抱起那小小的屍身,怔了好久,終於落下淚來。淚水滴滴打在已枯萎的茉莉花上,碎成一片一片。
許久,她嘶啞著聲音道:“去總使府,我也要問個明白。”
溪客隻是恍惚著,沒有動,呆呆地望著遍地的屍體。
這樣直接的血與火,讓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明白,這,才是江湖。
第二章 過往
再次策馬前行,幾個人直朝著幽南總使府的方向,卻是一路無話。接連的死亡讓他們無法言語,連平時最為豁達的情客都沉默了起來。就這樣疾行了兩日,四人終於踏上了幽南元使所在之地,也是情客出師後居住的地方,風江。
來到城門處,幾人不約而同地勒住了馬,看向情客。雖然一路無話,但他還是隱隱成了花醫門之首,要決斷時大家也會不自覺地讓他先表明意見。
“已經傍晚了,明天去見吧。”情客終於開口,氣氛卻依然壓抑,“到我那裏住一晚。”
三個人都用沉默表示了同意。當下便由溪客領路,四個人打馬來到情客之所,情苑。情客所屬之花是丁香,應是五月開花,此時苑中還是一片荒涼,看起來蕭條不堪,正如此時的花醫門。溪客依情客所指來到客房,心中卻出現了一個荒謬的念頭:幾次都是在花影處住了一夜便出了事,這一次……不會也這麼湊巧吧?
搖搖頭,他努力把這個不祥的念頭甩開。便在這時,情客道:“第一次見總使大人,你們總要備些東西。”
“備些東西?”溪客未曾經曆過官場中事,不解道,“我們的東西……總使哪裏看得上眼!”
牡丹笑了笑道:“輕重無所謂,隻是表示敬意而已,多少還是準備一些。也不必刻意,比如……嗯,茶酒都好。”
溪客明白應下,一轉首,隻見唐沐蝶神色鬱鬱地出了門,不禁遲疑起來。見情客笑著示意,他便追了出去。然而唐沐蝶明明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卻不回頭,隻自顧自地繞著圈子。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踱步無言。不知過了多久,唐沐蝶終於停下腳步,回頭望他。
“……怎麼了?”躊躇半晌不知如何開口,溪客隻問出這麼一句。
唐沐蝶淒苦一笑,眼神黯淡,輕聲道:“我……不知道怎麼辦。”
溪客微微一驚。她一直都是那樣決絕的女子,刀光劍影中不曾退縮,麵對至親也不曾動搖,如今卻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眼中迷惑漸現,唐沐蝶似乎看了出來,淡淡道:“我聽到情客對你說的話了。”
他的話?溪客隨即明白:“要救天下,就不能固守一兵一卒?”
唐沐蝶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我知道這是對的……可是,我做不到。”溪客知道她的心思,替她,也是替自己說了出來。
然而唐沐蝶卻搖頭道:“不,我做得到,可是……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對的。”
“嗯?”
“我十六歲就從軍了。”
溪客訝然抬起頭:“從軍?”
由不得他不驚訝,堂堂一路總使的女兒,居然會以女兒身從軍!不過轉瞬想到她的心性膽氣,想到她從不在花醫門中出現,他又有些理解了,便低聲道:“是……師父的意思?”
“是,”她淡然點頭,“所以娘出事時我沒能及時趕回來。當初她說……在軍中,經曆過許多生死,或許我會明白一些事情。”
溪客點了點頭,那般直接的血與火、生與死,確實是錘煉心性的最好地方。怪不得她與世間的女子有那麼多的不同,便好像……好像火中飛出的血蝶。
唐沐蝶出神地望著遠方,仿佛看到了過往,輕聲道:“女子不能參軍,娘要爹為我隱瞞身份,留在後方做醫者。雖然也有幾次參戰,但我接觸最多的,還是傷兵。”
她苦笑了笑,似乎不願再回憶:“傷兵……和亡者。”
溪客點點頭,雖然不曾親身經曆,但也知道那情景會是多麼慘烈。漫天的烽火、遍地的硝煙、痛苦的呻吟、觸手可及的死亡……但凡經曆過戰爭的人,都不會忘記那刻骨銘心的慘象。
“每一次大戰過後,我們都會努力救治傷兵。”唐沐蝶的聲音幽幽響起,輕得像要漂浮起來,“可是……傷員實在太多,我們……根本沒辦法救得了每一個人。從軍的那兩年,我幾乎每天都在自問——”
她黯然住了口,溪客也突然明白了她的話。
要救天下,就不能固守一兵一卒。可是在那種情況下,她如何能放手?
“我沒有辦法,”她幾乎是在自語,“我每次都對著滿屋的傷兵,無從下手。可是時間緊迫,多一分遲疑就是害死一條性命。我總會先救受傷較輕的人,這樣救的人會比較多,日後也不會傷口潰爛而死。但是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會看到那些傷重的人絕望地看著我,呼喚我給他們傷藥,慢慢地呼聲小下去……就再也聽不到……”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我也想救所有的人,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不固守一兵一卒,可是……可是那些人就該死嗎?物件可以計算,銀錢可以計算,人的性命……可以這樣計算嗎?救活再多人,也換不回死去的一個人的性命!我每天都能聽見他們哀哭的聲音,是我害死了他們……”
她再也說不下去,緊緊咬住下唇,背過身去,單薄的雙肩抖動著,卻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溪客也沉默著,他無話可說。若要殺人才能救人,這樣的事情如何能計算?如何能說……對與錯?
可是……他突然不解起來,為什麼一定要計算?
為什麼救人也要付出這樣的代價?究竟是誰的錯?是救人的錯,還是……這世道的錯?
唐沐蝶還在輕輕抽泣著。看著她悲傷的模樣,他突然上前一步,輕輕地,憐惜地,將她擁在了懷裏。
唐沐蝶一震,慌忙掙開了他的懷抱,依然背對著他,不肯回視。溪客卻輕輕笑了,帶著些許的悲涼。
“你做得對,是這世道不公平。”他緩緩地抬起頭,心中漸漸清明起來,“可是……我們還是可以讓這世界再公平一些的。”
第三章 總使
備禮,回房,一夜再無話,卻沒有人睡得安穩。翌日再見,不止唐沐蝶臉色蒼白,連情客都是一副精神不濟的樣子。溪客沒有多問,把自己準備的茶葉交給情客:“準備好了,走吧?”
情客卻不接,牽起一絲莫測的笑:“不必了。”
不止是溪客,連唐沐蝶也是一驚。看她麵上的迷惑轉眼就變成警惕,顯然是想到了什麼事情,溪客忙問:“怎麼?”
情客不答,這時牡丹從門外進來,輕聲對眾人道:“來了。”
話語聲中,一個年過不惑的中年人緩步走了進來。溪客一愣,那人雖然身著布衣,麵目尋常,舉手投足卻都透著凜然之氣。再看唐沐蝶神色一僵,他頓時明白了此人身份,忙讓在一旁,卻不知如何稱呼。
那中年人環視一周,含笑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唐沐蝶身上。唐沐蝶低著頭猶豫半晌,終於依閨閣之禮拜了下去,再不見行走江湖的淩厲之氣:“見過父親。”
這人自然便是他們一直想要去見的幽南總使,唐征雁。溪客有些責怪地瞅了情客一眼,剛要行禮,唐征雁已經擺手道:“你們我都認識,又不是在堂上,都坐。你們的師父不是向來不喜歡這些虛禮嗎?”
溪客怔了怔,沒想到這位大員倒好說話得很。情客淡淡一笑,讓出主位道:“大人請。”
唐征雁一笑坐了上去,這才道:“你們的事情客也和我說了,要到我那裏,一是太辛苦各位,二來……總要避人耳目。我就不請自來,還請各位不要介意。”
這便是官場上的客套話了,溪客、牡丹、唐沐蝶三人對視一眼,自留給深諳此道的情客接話。然而情客卻在忙著找茶,雖說不必多禮,幾人對坐,總要有茶。他昨晚倒是沏了些,隻是早就冷透,此時他為難地笑道:“大人先聊,我去去就來。”
唐征雁顯然和他很熟悉,笑罵道:“在你家還玩什麼遁地?給我坐這兒!光我這不省心的女兒我就招架不來,何況還有你那師弟……冷茶就冷茶!”
情客笑道:“這怎麼行,大人從那次事情開始胃就不能受寒,還是師父親自診治的,我們做弟子的可不敢有違師命,好歹熱熱吧。”
說著,他端著茶壺就要到爐火上烤。因唐沐蝶常年不在門中出現,溪客一向最小,雜事都由他做,就習慣地接了過去。唐征雁便與情客、牡丹說起了閑話。溪客自取了茶杯倒上茶,聽著那毫無意義的開場白,無奈地苦笑了笑,對唐沐蝶眼神示意了一下。
唐沐蝶也不耐煩聽那些,站起身道:“父親。”
“嗯,”唐征雁端起溪客倒的茶啜了一口,帶著一絲莫測的笑意看著女兒,“終於忍不住了?”
唐沐蝶不看他,隻低著頭道:“不知您對母親的心願,有什麼看法?”
這心願,自然是還花醫門自由,不再成為官府的掌中物。正堂一時安靜了下來,情客與牡丹的閑話都收了回去,溪客也回到位子上,靜靜地等唐征雁的回答。
“心願?”唐征雁卻沒什麼緊張的感覺,自顧自地品著茶,“鳳兒的心願,我一直以為是和我一樣的。”
鳳兒,原來這就是師父的名字。溪客有些悵然地想著,搖頭開口道:“如果是一樣,我們就不會聚在這裏了,相信濫殺無辜不會是師父的心願。”
“不,”唐征雁終於緩緩地放下茶杯,杯已空,“不是濫殺,隻是殺該殺……但是我們卻無法光明正大地殺的人。”
他看著場中表情各異的幾人,淡淡道:“溪客……是吧?還有蝶兒,你們都沒經曆過政務,自然不知道這其中曲折。便說前幾日轟動幽南那一案,風江從使挪用河工之銀被問斬,你們可知內情?”
這一案溪客是知道的。據傳,是幽南總使親手辦案,年末案發,一個月便定罪問斬,幾名大員人頭落地,不知有多少百姓拍手稱快,可謂轟動一時。可是……這和那又有什麼關係?
牡丹卻顯然想到了什麼:“我倒是才聽情客說,又是賬目?”
唐征雁別有深意地點點頭:“還是賬目。”
“五師兄?”溪客聽得糊裏糊塗,又不便問總使大人,就轉向情客。情客淡淡笑著,把那背後之事說了出來。
原來,挪用銀兩之事,乃是司銀元使為清除異己而一手操縱。幽南一路受災連連,急需銀兩救濟百姓,銀部卻有意推托,調銀不及。幽南一路無法,本有意查他們的貪汙罪證,無奈他們太過狡猾,在清查之時反而把罪名栽到了風江從使頭上,若要再查下去,連唐征雁都要被問罪。不得已,他隻能草草結案,讓那無辜的風江從使做了替罪羊。
而這在賬目上做手腳之事,司銀元使已經做了不止一次,成功地將各派係官員整治得焦頭爛額,卻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大人想說什麼?”溪客聽明白了些,卻不想深究,隻反問道。
唐征雁一直看著自己的女兒,緩緩道:“鳳兒和我……初時都很單純,像你們一樣,以為這廟堂和江湖一樣,是非分明,隻需官員一身正氣,懲惡揚善。可是為官這麼多年,我才漸漸明白,這官場對純粹的讀書人來說已經是朽木一塊,但對想反抗的人……卻又是一塊踢不得的鐵板。”
情客點點頭,深有同感地接道:“師父初讓我接手門中事務,與大人聯絡時,我也深感不平。可是這朝廷中人人皆貪,你不與眾人一路,便是要被清除的異己——”
這話就有些不對了,溪客一揚眉,正想接話。
“——你不與人一路又不礙別人?”牡丹似乎看出了溪客的想法,截口問道。見溪客點頭,她搖搖頭笑道,“眾人皆濁唯你獨清?行不通。同在官場之上,別人的把柄都在你手上,你卻讓他們無從下手,他們自然會懷疑你別有所圖,當然要及早把你除掉,以求安心。你隻求不做壞事,但你可知道,有些時候你的‘不做’,就已經犯了別人的忌。”
“那……就像那司銀元使的案子,既然你們已經查到,自然會有證據,為什麼不光明正大地拿出來?”
這句話問出來,在場的人皆收了聲,目光都落在情客身上。溪客有些奇怪,情客無奈地笑了笑道:“師弟啊,你不是一直奇怪祖統領為什麼叫我大人嗎?”
溪客一怔,聯想到方才的問題,終於明白了什麼,訝然道:“你、你是——”
“司銀左使,何清客。”唐沐蝶低聲說道,顯然師父早就告訴了她。溪客也猜到他有官職在身,但沒想到竟然已經位居左使,一時愣在了座上。
“我是司銀元使的心腹,自然清楚他所做的事。但他肯定不會親手做,大部分事務都是我來處理,我才有機會把賬目弄出破綻,讓總使大人有據可查。”情客苦笑著,把真正的內情說了出來,“可是現在因為清查一事,司銀元使已經對我起疑,提前命人改了賬簿。再查下去,被拋出來頂罪的隻怕就是我了。這還隻是一個案子,銀部牽涉的銀錢調動太多,哪裏不會出問題?我也是一隻待宰的羊,隻看大人與元使誰勝罷了。”
牡丹也歎了口氣,仿佛深有同感。溪客卻越聽越覺心煩,這朝廷……怎麼竟像個藏汙納垢之所?官員就都這般不堪嗎?他不由恨恨道:“如果朝廷真是如此汙濁,不如——”
“不如怎樣?”牡丹歎了口氣,有些疲倦地說。
“棄官不做!”溪客本是如此想的,這四個字卻如千斤重,怎樣也說不出口。木訥地猶豫了半天,他自己反倒苦笑起來,搖了搖頭。
他並不是不通世故、隻求清高之人,師父的口傳身授也讓他將“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深深地刻在了心裏。為這一己清名置身事外,他做不出,情客、牡丹,甚至唐沐蝶也做不出。
“所以,”唐征雁大概將他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中,微微地笑起來,“世道便是如此,我等雖有心改變,也須先融入這官場,徐徐圖之,切不可操之過急。若貪官都使用陰謀手段,我等卻死守著教條律法,那改變又談何容易。”
見眾人都默默點頭,再無反對之言,尤其是唐沐蝶都沒有了平時的倔強,唐征雁甚是欣慰:“江湖也是一樣。鳳兒早就說過,如果是邪魔歪道就可以一擁而上,是名門正派就必須單打獨鬥,這好人不早就死光了?”
這話說得倒像師父的口吻,情客和牡丹都笑了起來,溪客的唇角也不由得微微一翹,連一直不做聲的唐沐蝶都露出了笑意,氣氛頓時為之一鬆。
唐征雁滿意地笑了笑,又道:“說起那靈玉……嗯,鳳兒倒沒有拿這要挾你們的意思。隻是你們入了花醫門,自然會掌握一些秘密,總要防人反水,把全門陷入死境。就說這生死簿,如果這次沒見機行事拿到手,落到他人手裏,我也再難保住你們不是?”
溪客聽得一怔:聽他的語氣,生死簿已經落到他手中了?唐沐蝶一直和他們在一起,立場又未定,怎麼會就這麼交了出來?回望唐沐蝶,她卻是一臉驚疑地看著自己,不由得“咯噔”一下,想到了什麼。
然而不等他開口詢問,卻見唐征雁猛地站起身來,手捂嘴唇咳了兩聲,在驚呼聲中直直地倒了下去!
第四章 決裂
“爹!”唐沐蝶最先反應過來,驚叫著撲了過去。情客怔了一怔,與牡丹對視一眼,也和溪客圍上前來。唐沐蝶顫著手輕觸唐征雁的脈搏,定神許久,猛然出手點了他幾處大穴,又強行喂下一顆藥丸,這才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怎樣?”溪客也看得出唐征雁隻是昏迷,暫無性命之憂,但畢竟事出突然,便急切問道。唐沐蝶坐在地上,卻是神色複雜,看看溪客,又看看父親,不發一言。
情客看出不對,也診起脈來。花醫門醫道均由師父親授,雖用藥各為花影屬花,但望聞問切並無差別。溪客焦急地著看情客的表情,卻見他麵上的焦急漸漸化為安慰,卻又緩緩地露出疑惑之意,最後,嚴厲的目光竟閃電一般直刺自己!
溪客再不明情況也看出不對,皺皺眉道:“怎麼?”
情客收起手,沉思一陣子才寒聲道:“脈遲且虛,麵目潮紅,手指緊握……”
溪客越聽越熟悉,不由自主地接道:“若口中有異香,則應為——”
突然他一個激靈,下麵三個字再也說不出口來。因為情客與他方才所說,都是一種毒藥的毒發症狀,而他種毒藥的名字是……茶荷香!
“是你獨有的毒,”一直不曾做聲的唐沐蝶終於低低開了口,聲音那般陌生,那般冷漠,“茶荷香必須下在熱茶中且須立即服用,看一下父親的茶水就知道。”
牡丹不等她再說第二句,已徑自去拿了唐征雁的茶水過來。溪客心緒早亂,隻見她緩緩地將茶水遞到唐沐蝶身前,一股異香頓時便飄了出來,正是茶荷香獨有的香氣!她又轉頭拿來自己和大家的杯子細細看了看,輕聲道:“都沒有。”
“不可能!”溪客早在情客說出症狀時便明白了形勢,隻是不知如何辯解,“你們知道不是我……”
“胡說!”事涉家父,唐沐蝶再也無法冷靜,持劍以對,“茶壺是你熱的,茶杯是你端的,茶水是你倒的,別人哪有機會插手!而且隻有父親的茶裏有毒,又隻有你會下的茶荷香,不是你還會是誰?”
溪客本就有些著急,聽她如此不相信自己,更是急怒攻心:“我為什麼要下毒?我與唐大人無冤無仇,又是第一次見麵,我為什麼要殺他?就算要殺,你們都是同門,我怎麼會下這麼易識的毒?”
情客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到他的聲音輕輕響起:“不是這樣吧,師弟?”
“五師兄?”溪客看他們三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愈發覺得心寒。
情客的聲音依然懶懶的,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難道你不意外嗎?師父說過,你的茶荷香毒發極慢,需十個時辰才會發作,可是唐大人這才不過一刻鍾便毒發了。也幸好如此,毒未攻心,我們才有機會救回他。”
溪客一窒,他方才也想到了此點,隻是百思不得其解。牡丹淡淡地接道:“大概你不知道,情客做事極費心力,泡茶時我總會加一些寧神的藥進去。這一次來不及泡新的,你用的是情客常喝的殘茶,大概毒性相衝,才會提前發作。”
溪客聽情客與牡丹都說得那般篤定,更加著急。他本是冷靜之人,但毒殺朝廷命官實屬重罪,尤其那人還是……唐沐蝶的父親。他既找不出對自己有利的證據,唐沐蝶又激動不已,情客和牡丹還站在她那一邊!若當真動起手來,後果不堪設想。
關鍵還在唐沐蝶身上。他回頭望向她,卻見她臉色發白,目光中盡是失望與恨意,不由灰心道:“連你也不信我?”
唐沐蝶劍鞘一震,指著他顫聲道:“我本來想信你……現在你讓我怎麼相信!娘去了你不罷休,還要對爹下手!我本來……本來想信你……”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眼中卻盈了淚,顯然傷心至極。溪客憐惜之意大起,一時竟忘了自己的處境,輕聲喚道:“唐姑娘……”
他的聲音似是提醒了她什麼,唐沐蝶全身一震,恨恨地又提劍道:“今日你休想再離開!”
溪客還待辯解,情客也站起身來,將昏迷中的唐征雁抱進內室,又轉出來與牡丹低聲商量了一會兒,才淡淡道:“小師妹,事出突然,不要輕舉妄動。所幸唐大人並無大礙,溪客既然嫌疑最大,先不讓他行動就是了,不要急著決斷。”
聽他之意反而是護著自己的,溪客鬆了口氣,終於放下心來:若無他相助,自己怕是再無法活著走出這大門了。聽他的意思,這事還要從長計議。
唐沐蝶聽他一勸,也慢慢冷靜下來。眼前局勢既緩,溪客也就開始謹慎分析:下毒之事確實無錯,是他所獨有的茶荷香,可是師父獨傳他的毒……別人就當真沒有?
再說下毒手法,自始至終確實隻有他一人碰到了茶水茶具。情客雖也動了手,但隻端了茶壺而已。大家的茶中都沒有毒,說明毒隻下在了唐征雁的茶水中,這也確實隻有他有機會動手。
但他明知這不是自己所為,又會是誰?方才的形勢容不得他細想,此時冷靜下來,他才突然明白一件事情,熟悉的寒冷感覺再度襲來。
若不是他自己,便是眼前三人中的一人。
第五章 布局
情客與不情不願的唐沐蝶商量許久,才將溪客暫時關在自己的房間內,留牡丹安慰她並照顧唐征雁,自己則守著溪客。溪客看著他一臉嚴肅的表情,長歎道:“師兄,你當真不相信我?”
情客卻出人意料地笑了笑:“當然相信。”
溪客本是在自歎,不曾想情客竟回答得如此肯定,忙道:“那你……你找到什麼證據沒有?”
情客苦笑著搖頭:“若有證據,你還用待在這裏?我隻是相信你的為人,連敵人你都不忍心下手,何況麵前這位……是唐姑娘的父親。”
溪客的臉微微一紅,知道情客已經看穿了什麼,但眼前的局勢已讓他和她成了對立之人,心頭便微微一黯,不再多言。情客接著道:“其實……我一直覺得唐姑娘的行為不正常。”
溪客大奇:“不正常?”
情客點點頭:“今日唐大人中毒時,她的反應竟是那般迅速,第一個衝上前去,你我都是半天才有了動作的。而且她一下子就辨別出是茶荷香,對解法如此熟悉不說,又隨身帶著你獨有之毒的解藥……你不覺得奇怪?”
溪客先前已將她視為知己,下意識地不肯懷疑她,並沒有想到此處。聽他這麼一說,他才發覺這確實有諸多不對勁,但仍固執道:“唐大人是她父親,她又剛剛喪母,怎麼會下手?又有什麼好處?”
“我也覺得說不通,可是如今你被懷疑,自然要告訴你。”情客笑了笑,忽然聽見牡丹敲門,便走了出去。
望著情客與牡丹並肩而行的背影,溪客心頭莫名地湧起一陣悲涼:若不是此事,他與唐沐蝶本也可以如此。可是如今,她恨自己入骨不說,自己卻也不可抑製地在懷疑她。
不止是此事,從幽穀開始,她的舉止便極為可疑,再加上先前唐征雁所說的生死簿……不過茶荷香又有誰能拿到手……嗯?不對!
溪客突然想起了茉莉居一事,眼睛不由一亮,無法自持地站了起來!然而,他的神色馬上又黯淡了下去。
不錯,如果當真是這樣,那麼所有疑點全都可以得到解釋了。可是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
突然想起唐沐蝶當時的一句話,溪客隻覺得全身發寒:“娘去了你不罷休,還要對爹下手!”
師父是中了風痕而死,而風痕隻傳了三個花影,現在看來便是自己與情客、唐沐蝶三人。難道她竟認定師父是被自己所害?這怎麼可能!但如果不是,又是誰下的手?
想到師父的死便有著諸多迷團,溪客的神情漸漸嚴肅起來。慢慢地,他想到了一個看似絕不可能的可能。
但若真是如此,師父當時又為何要這麼做……溪客又覺出了不對,陷入了沉思。這時,情客匆匆回到房中,遞給他一樣物什:“唐姑娘出去了,你快走!”
溪客一愣,看著被情客強塞到手中的物什,卻是一塊晶瑩溫潤的玉牌。他頓時明白了什麼:“是靈玉?”
“正是!”情客說話很是急促,“我剛剛到總使府偷了出來。現在事情說不清楚,你先走,等平靜了我再和你聯係,留下來太危險!”
若是方才他就把靈玉交給自己,溪客說不定會起身便走,先自保才有機會查出真相。然而現在他已經想得足夠透徹,隻是搖了搖頭,低聲道:“不用了。”
情客大異:“怎麼?”
溪客緩緩抬起頭,直視眼前最熟悉、卻也是最陌生的同門,輕聲道:“我……猜出來了。”
情客皺起眉來,這時牡丹也敲門進來,對情客不易覺察地點了點頭。情客神色頓時一緩,道:“你說。”
溪客淡淡笑道:“經師兄你的提示,我終於想到,唐沐蝶自始至終都很可疑。”
此時,他也不再稱她為唐姑娘。
“哦?”聽到唐沐蝶三個字,情客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色。
“前些日在幽穀,我就在猜那日寒蘭走出大師兄房間後,剩下的人影是誰。因為想到寒蘭說她見到唐沐蝶隻是為她遮掩,我猜便是她。而且之後她並沒有再找生死簿,我斷定是落在了她的手上。”
“不錯,”情客點頭,“還有呢?”
“而今天的下毒之事,讓我想到了前幾日在茉莉居唐沐蝶對二師兄下迷藥之時。那時的情形與現在幾乎相同,隻是她的說辭……現在想來是有問題的。”
“什麼說辭?”牡丹當時並不在,不解地問道。
情客顯然也想過此事:“在茉莉居時,我的茶水被二師兄下了迷藥。為引二師兄進圈套,她把我的茶水熱了熱,讓二師兄喝下了。”
溪客接著道:“當時我也喝了那茶,並未昏迷,怎麼可能有迷藥?這隻能說明她當時在說謊。本門中的藥都是自己屬花所製,她說謊的目的……無非就是掩護自己也掌有其他花影秘藥的秘密。這從她在茉莉齋中對茉莉的了解、在海棠齋中說出海棠喜陰,都能看得出來。”
“所以……你獨有的茶荷香她未必沒有,而且從她身上帶著解藥也可以說明這一點。畢竟她是師父的女兒。”情客輕聲接道。牡丹聽著,眼中一道清光閃過,卻沒有說話。
溪客一直細細觀察著兩人表情,這時心中已經有了定論。他慢慢道:“不錯。雖然沒有證據,但我認為唐沐蝶極為可疑,師姐和師兄怎麼看?”
情客沉思了一會兒,才遲疑道:“問題就是沒有證據。這樣……溪客,我還是先將你送走,說她想害唐大人絕不會有人信的,還要等事情清楚了再說,這裏就交給我。”
溪客點點頭,緩緩地站起身來,卻不動步。許久,久到情客與牡丹都發覺了不對,他才長歎一聲,黯然道:“情客,你讓我很失望。”
這是他第一次喚他的名字,而不是師兄。情客大概是想到了什麼,手指一震,麵上卻掩飾得極好,若無其事地笑道:“還在想唐大人的話?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你還提這個做什麼?趕緊走是正經。”
溪客不走,反而有意無意地望了緊關的大門一眼,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走,走了就入你的局了。”
情客的懶散神情慢慢消失,牡丹強笑道:“這又說的什麼話?”
“看來師姐也知情,”溪客笑得愈發悲涼,“多虧你們辛辛苦苦布的好局啊……”
第六章 真相
一時,情客與牡丹都不再說話,隻靜靜地看著溪客。溪客輕聲說道:“我從沒想過懷疑你,即使後來知道唐姑娘的心性,也不曾把懷疑轉到你身上。就算後來猜到了真相,我也在給你機會,可是你……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
情客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他不是末利和海棠,既然溪客已經猜到,那就無須辯解。
溪客亦黯然,不止是他,唐沐蝶想必也一直沒有懷疑過情客,因此才和自己互相猜忌。他和她都為情客造出的假象而互不信任,卻從來沒有想到,最信任的人反而卻是一切事情的起因。
在幽穀之中,那一夜隻有情客沒有出現,自己隻疑寒蘭說謊,卻沒想到墨蘭房中的人影隻可能是他。可能他本在與墨蘭議事,突然寒蘭進入,便藏了起來。待得墨蘭意外被殺,寒蘭離開,他才從藏身之處出來,拿走了生死簿。自己一直懷疑唐沐蝶,想必唐沐蝶也一直以為生死簿在自己手中,所以唐征雁說拿到生死簿時才都會如此驚訝。
而在茉莉居,情客也有意無意地將唐沐蝶的疑點放大,讓自己和她猜忌更甚。直到聯手處置末利,又並肩查出海棠之局,理念相合後,他們真正地覺得對方是可信之人,方才破解了心防。
也更因為昨夜那一席話,自己對她再無懷疑。今天唐征雁又說生死簿已經在他手上,以唐沐蝶的心性,沒有解開心結之前,斷不可能將這麼重要的物什交給父親。重重疑點都指向了最不可能的方向,他這才將目光,轉到了雖然有所防範卻始終信任著的情客身上。
沉默了許久,情客終於開口:“師弟,其實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懷疑到我。”
溪客澀然一笑:“因為動機。”
“動機?”情客不易覺察地皺起眉。
溪客慢慢說道:“就像你說的,唐姑娘毒害唐大人不會有人信,我也一樣。就算在你的操縱下,我一直覺得她最為可疑,可是她有什麼理由去毒害自己的親生父親?即使她有解藥,這畢竟是大逆不道之舉,我不相信她會做得出。”
“隻是如此嗎?”情客並不相信,“你的茶荷香本就不是極毒,隻要解得及時,對身體幾乎沒有影響,有什麼不可以?”
“方法呢?”溪客毫不退讓,“除了我沒人能碰到茶,甚至……除了你沒有人知道唐大人今天會來這裏,她怎麼會提前做準備?”
說到這裏,情客倒輕輕笑了:“你看出來了?”
“茶杯。”溪客冷冷地回了兩個字便不再說話,情客不是徒勞的辯白者,他不需要解釋太多。
他是從唐沐蝶給末利下藥想到了此處。那日唐沐蝶分明沒有任何動作,卻將末利迷倒,定然不是將藥下在茶中,而是事先放在了茶杯裏。端杯自然是倒茶者所為,如此做法,比當眾下毒要穩妥得多。
牡丹顯然對此不太知情,責怪地瞅了情客一眼道:“行險。”
溪客知道她是怪情客此法太險。當日唐沐蝶下藥是由她親自奉茶,自然無錯,情客此法卻是要毫不知情的溪客來做,極有可能出現問題。
然而他看了看她,也不知怎麼就沒了怒氣,和聲道:“師姐,師兄倒不是故意要唐大人中毒,他隻需把毒灑在第一個茶杯中就好。我來上茶,自然是把最後一杯給自己。隻要第一杯不是我喝,誰中毒都是我下的手,結果相同。隻是唐大人身份尊貴,我把第一杯奉給他,他才中了毒。”
他又看了看門口,苦笑道:“當然,唐大人中毒最好不過,若是別人效果就差了。唐姑娘剛剛喪母,凶手未知,又多了這麼一出,想必她再也不會信任我……而我,也隻能跟著你走,是不是這樣,師兄?”
這一聲師兄叫得極為諷刺,溪客麵上雖然平靜,心中卻極為悲涼。情客麵無表情,大概心中在算計著什麼。
牡丹這才明白,想了想,又苦笑道:“既然都清楚了……師弟,你想如何?”
溪客的眼睛緊緊盯著情客,澀然笑道:“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隻是勢均力敵罷了,說到唐大人那裏……也沒人信吧。”
他說著,又不留痕跡地望了房門一眼。聽到“勢均力敵”四個字,又見他如此動作,情客頓時明白了什麼,猛地起身將門打開!
門外,唐沐蝶冷然而立,暗紅衣衫被風帶得輕輕飛揚。
情客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隱隱還有了一絲少見的慌亂。唐沐蝶靜靜地邁進房中,向溪客微微一笑。
“好久不見。”
溪客緩緩轉過身來,迎著她的清澈目光。此時,她眼中的冰冷已消失不見,隻餘冰雪消融的柔和與關切。
上前,轉身,與她並肩而立,溪客感受著那暗紅衣衫傳來的暖意,思緒竟有一瞬飄乎起來。此生此世,仿佛隻有這一刻,最是安心無比。
唐沐蝶凝視了他足足一刻,才垂下視線,淡淡地說:“情客,你算得太多,卻偏偏算錯了致命的一點。”
“什麼?”情客的心思顯然不在這對答上,隻是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手卻探向了腰間。
溪客知曉唐沐蝶的心意,自信地一笑,望著她清澈的眸,緩緩道:“有些人,是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值得用性命相信的。”
唐沐蝶聞言,也展眉一笑。輕輕淺淺的笑意中隻有安然,再也找不見初遇時冰雪般的冷漠。
第七章 心語
兩人笑得歡暢,牡丹卻憂色爬上了眉頭,低聲道:“小師妹,情客不是有意傷害唐大人……”
聽到這一句,唐沐蝶斂了笑意,緩緩道:“師姐依然要替他辯解嗎?”
牡丹歎了口氣,不再言語,隻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前,與情客站在了一起。雖不言語,其意已明。
溪客見她如此,知道一切終是不可避免,一笑之後又複黯然,認真地對情客道:“我不解。”
他確實不解,情客何必多此一舉,隻是為了陷害於他?此法若被戳穿,他必與唐征雁離心。以兩人現在的權勢而言,一旦反目成仇,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唐沐蝶也同樣不解,輕聲道:“師姐,你為不濫殺無辜,寧死也不肯執行任務,最後逼得娘不忍心,才設法讓你不受靈玉之限,我一直為此敬佩你。可是現在……你怎麼反倒與情客一路?”
溪客並不知內情,聽唐沐蝶如此說,才知道牡丹竟已破了靈玉之限,不禁疑惑道:“即使靈玉回歸自己手中,不也隻是不受要挾,還是要吸取生氣的吧?”
唐沐蝶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回答。一直沉默的情客似乎下定了決心,終於開口道:“我先回答你,師弟。”
溪客靜等他的理由,隻聽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
“你們都知道我是唐大人的人,但我知道,我隻是唐大人手中的一顆棋子。棋子固然有用,真有危險,卻也會被拋棄。”
遲疑了片刻,他苦笑了笑:“我隻是怕當棄子,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不明白,”溪客回得極快,“如果不是有事相逼,你絕不會如此冒險。”
聽到他的話,情客倒是呆了一呆,許久,才慢慢笑起來:“還是你了解我。不錯,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與唐大人有了爭執,但是……我的靈玉在他手上。”
聽到這裏,唐沐蝶皺了皺眉,反手關上門道:“坐下慢慢說,你是有官職的人,我們也不怕你逃到哪裏去。”
此舉分明有維護情客之意,溪客意外地怔了怔,也隨她坐了下來。聽情客解釋他才知道,原來就在昨夜他與唐沐蝶在園中安慰之時,情客已經偷偷去見過了唐征雁。
聽說了那河工一案的結果,情客對唐征雁也有些不滿,勸他應徹查到底。如今即將開春,正是急需錢財買種耕田之時,若賑災銀兩再不下發,幽南百姓定將陷入困境。
“可是我爹不肯?”唐沐蝶咬了咬下唇問道。
情客苦笑著解釋道,唐征雁這十幾年來人脈已廣,說若真鬥起來,不知己方要折損多少人手,所以堅持不肯。情客與唐征雁爭執不下,覺得他不再似從前以百姓為重,隻顧著自己的勢力,也不由得灰了心。
“所以你才……”溪客沒想到會是如此原因,心中不由得五味雜陳。
是不是在一條路上走得太遠,就會忘記了原來的方向?唐征雁也曾是一心為民的官員,如今又如何,情客……又會如何呢?
他要改變這官場,這官場又何嚐不是改變了他?
情客苦笑道:“昨天夜裏回到情苑,我才明白師父為什麼會如此失望,要執意解散經營多年的花醫門。但是避而不理卻也不是我的作風,唐姑娘又是大人的至親,多少會為難,我才把唐大人請到這裏,想用這一計讓他少些助力,而我……多些力量。”
“所以我也沒有反對,”一旁的牡丹柔聲道,“唐大人做到如此已是不易,但既然不是一路,我們自然也要防範他。情客……情客的靈玉一直掌握在唐大人手中,我們不得不多加小心。”
聽到這裏,唐沐蝶的神色不再淩厲,但溪客依舊遲疑。情客將幾人表情都掃了一遍,澀然笑道:“當然,事已至此,說這些也沒用了,你們信也罷,不信也罷。倒是二位……想怎麼樣?”
其實溪客心中已有動搖之意,但是這幾日情客的心機太露,讓他下意識地不願相信,隻好沉思著不語。唐沐蝶也不回答,問牡丹道:“師姐,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這自然是指先前所問的她為何不用吸取他人生氣一事。牡丹遲疑了一下,望了情客一眼,才緩緩道:“因為我被人易了花壽。”
“花壽?”
牡丹握緊了手,聲音卻輕柔:“當年我為續命入了花醫門,卻得知要活下去,就必須遵師命殺人。當年的我比師弟還要固執,即使明知是惡人,我也不肯下手。”
這與自己所想是何其相似,溪客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轉眼想到自己也沒有勇氣以性命相抗,他明白了唐沐蝶處處尊重牡丹的原因,對她的敬意也多了幾分。
牡丹續道:“師父無法,卻又憐我,不忍心看我就這麼死去,竟然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情客。”
這又與情客有什麼關係?溪客納悶地望向情客,卻驚見他牽起牡丹的手,表情竟也溫柔起來。情客淡淡地說:“我就為她易了花壽。”
溪客與唐沐蝶都是一震,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花壽?”
牡丹細細解釋說,她與情客本就是青梅竹馬,師父對情客說明一切後,情客二話不說便舍了自己的壽命,通過靈玉輸給她。如此一來,她便無需再依靠靈玉生存,隻是……情客卻須加入花醫門,成為花影。
“但那時他執意不肯讓我知道,我又出了師不在門中,就一直被瞞著,隻當是師父不忍心,才放我出了門。直到他出師後在門中相聚,我才明白了一切。”牡丹說著,倒有幾分惘然。
“所以……你就不惜一切地幫他?”溪客本來很敬佩牡丹所為,但此時聽著,卻有些不明所以的失望。
“不,”牡丹淡淡一笑,“若是剛出師的我,隻怕當時就把命還了他。隻是……”
她輕輕掙開情客的手,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溪客身前,直視著他,眼神是說不出的清澈和坦然:“隻是後來我一直跟著師父做事,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不通世事的孩子,才明白師父也有太多不得已。再見情客,他說他不懼做一名執刀者,我反而歡喜……便從此助他。”
她說得輕輕鬆鬆,溪客卻也知她當初必是辛苦掙紮一番,就如他現在一樣。從當初的不通世事,到如今與情客一般行事陰狠,說是脫胎換骨也不為過。
可這樣的轉變,究竟是對?是錯?
牡丹依舊輕輕淡淡地笑,眼中盡是平靜,卻透著不可置疑的堅定與自信。
她的右手,緩緩地抽出了長劍。
“所以無論怎樣,我都會助他。”
兵刃一亮,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溪客沉吟道:“師姐,我們也無意——”
然而不等他說完,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在院裏響起,紛亂至極。四人都是一驚,隨即對視一眼,都看出了眾人眼中的迷茫之色,不禁也各自摸向武器。不給他們時間多想,房門砰的一聲被撞開,為首的祖統領率兵用刀指著溪客,大喝道:“大膽荷月花影,竟敢行刺總使,給我拿下!”
第八章 花壽
眼見被包圍,又聞厲喝,四人都是一震!溪客聽到自己的名字,不自覺地離房門遠了些。唐沐蝶望望祖統領,又看看裏三層外三層的侍衛,卻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輕輕地退後一步,竟與情客、牡丹一起成了合圍之勢!
溪客雖相信她,但望著重重包圍仍禁不住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想要迎戰。情客忙止住,淡淡掃了牡丹一眼。
牡丹上前擋在三人前麵,笑道:“祖統領哪裏聽來的?唐大人隻是太過操勞,頭有些發暈,剛剛扶回了客房休息。沒和你說清楚,是我的失誤。”
祖統領往日是極聽牡丹之言的,此時卻不理,冷冷道:“什麼頭暈會昏迷不醒?當時我在外麵聽得一清二楚,唐大人茶中有毒,毒是荷月花影的茶荷香!何大人,有沒有此事?”
原來,唐征雁進情苑時他也在此護衛,四個花影竟然無人發現,好高明的身手……溪客想明此點,心頭一寒:本來事情還有待商量,如此一來,便是逼著情客做決斷!如今侍衛環伺,說出實情,便是情客死期。可若不說……自己也再無生還之理!
情客還在沉吟,唐沐蝶卻顯然已有主意。她上前亮了亮腰牌,輕聲道:“見過祖大人,在下唐沐蝶。家父吩咐的東西您可帶著了?”
見她上前,祖統領本有警惕之意,細看她的腰牌卻嚇了一跳,忙恭敬道:“見過小姐,東西就在末將手上。”
溪客看得清楚,唐沐蝶眼中有一道喜色迅速劃過,繼續小聲說了什麼。祖統領有些遲疑,但想了想,還是自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匣,恭恭敬敬道:“小姐,東西確實在此,但大人吩咐不能交給任何人。”
那匣子通體漆黑,小小窄窄,一望便知放不下什麼東西。然而一見那匣子,情客與牡丹都臉色大變,對視一眼後同時望向溪客!
溪客雖不知這匣中究竟是什麼,但見向來鎮定自若的情客和牡丹都有了驚懼之色,立時明白不好。唐沐蝶怒意微現,又說了些什麼,但祖統領顯然對她也起了疑,堅持不肯交出。唐沐蝶無法,轉身厲聲道:“荷月花影,如今你的靈玉在我手中,不束手就擒,就當場散了你的生氣!”
竟是靈玉!溪客一怔,再想到情客和牡丹的神情,立時明白他們給自己的靈玉不是真的!雖然不知是唐征雁留了後手,還是他們根本不曾偷出,但此時命懸人手,是奪,是逃,還是束手就擒?溪客雖一向沉著,卻也不禁遲疑起來:祖統領不肯放手靈玉,無論哪一個選擇,自己都是必死之途!
見溪客不說話,祖統領再不多言,拔刀就向匣子砍了下去!溪客心一涼,卻因距離太遠,根本阻攔不及。身邊的牡丹風一般掠過,驚呼“住手”,卻也攔不住他的刀鋒!
當的一聲,刀光忽止,祖統領的長刀卻掉在了地上。溪客定睛一看,竟是唐沐蝶用自己的手擋在了匣上,逼得祖統領棄刀!明明是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他卻毫無感覺,反而呆呆地看著唐沐蝶,半晌才怒道:“你做什麼!”
“你做什麼!”與他同時喊出的,還有祖統領和牡丹兩個人。祖統領自是不敢傷總使之女,才在千鈞一發之際硬生生丟了下刀。而牡丹卻滿臉驚惶,那般的急切,倒讓溪客怔了一怔。
形勢由不得他多想,祖統領想要抽出匣子,唐沐蝶當然不放,冷冷道:“家父中毒與荷月花影無關,放開!”
祖統領根本不信,唐沐蝶卻知這匣子關係到溪客性命,也不肯鬆手。身邊侍衛聽他們對答,都知道唐沐蝶就是一直未見的唐家小姐,哪裏敢勸,兩人便僵持起來。
突然,包圍圈外一個威嚴十足的聲音傳來:“蝶兒放手!和侍衛拉拉扯扯,成什麼體統!”
這熟悉的聲音讓在場的人都震了一震。隻見外圍侍衛迅速分開一條路,唐征雁負手冷然走了進來!溪客一驚:他怎麼這麼快就醒了過來?
本來如果唐征雁不醒,此事由情客和唐沐蝶作主施壓,還有遮掩過去的機會,如今……如何是好?他本無錯,自也不願因情客之過頂罪。但情客說的話,卻又讓他無法這麼輕易便將真相說出來。
雖然不認同他的手段,畢竟他也不是為一己之私,也有那麼多的不得已。
唐沐蝶低頭沉思著,許久,淡笑著望了溪客一眼,緩緩地放開了手。溪客心一涼:他是懂她的眼神的,此時她的眼神清澈依然,卻是安然中透著……決絕。
她做了什麼?
本是萬分危急的時刻,溪客的思緒卻被她的目光帶得飄離起來,這幾日的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現:師父被吸生氣後中風痕而死,寒蘭殺死墨蘭後自盡,末利與海棠被亂箭穿心……
越回想,越是心灰意冷。
罷了,花醫門既已如此,自己還掙紮什麼?情客多少還可以做些師父想做的事情,自己一味地反對濫殺,真正為百姓做的又有什麼?或許情客說得對,自己……當真是太幼稚了,如此也好。
溪客黯然一笑,心中卻是一片清明,想起了當年師父授他風痕時的話語。
“溪客,這風痕師父傳你,不是為殺人,而是為花影的解脫。若有一日你厭倦了花影身份,不惜以一死換得自由,那就服下它。”
“師父,您——”
“不必多問,記住我的話。”
“……是,師父。”
耳邊,唐征雁在義正詞嚴地說著什麼,他卻沒有聽見,隻不舍地望著唐沐蝶清美的麵容。或許,師父早料到有這一日吧?
他微微笑起來,悄悄將手探中懷中,摸向那從未動用過的極毒——風痕。
然而就在手指觸到風痕的那一瞬,唐沐蝶清冷的一言,讓他全身都僵住!他看見她在唐征雁身前跪下:“下毒之事是女兒和溪客合謀所為,女兒不孝,愧對父親,隻能以死謝罪!”
所有人都被她一言震驚,就連情客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唐征雁驚得身子一晃,祖統領急忙扶住,就在這時,唐沐蝶手中寒光閃現!
是她的長劍,幽幽蕩去,如水似風,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向匣子直刺!輕盈的一劍,卻似是掩蓋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暗紅衣衫輕輕揚起,她就像一隻血蝶,在寒風中傲然飛舞。
一切隻發生在一彈指間。他看到情客苦笑一聲,緩緩閉上了雙眼;看到牡丹驚呼著,長劍出鞘卻擋不了那一劍,淚已將落。然後,他對上她的目光。
隻有他能讀懂她的眼神,無從訴,不必訴,隻需心有靈犀。
靈玉、生氣、風痕……一切都豁然明朗,他微微一笑,不攔,不阻,任匣子被她擊得粉碎,靈玉……成灰。
終章 緣起·緣滅
幽南總使被暗殺一事很快便傳開,花醫門之事也被有心人抖出,在承天皇朝掀起了軒然大波。所幸唐征雁並無大礙,溪客與唐沐蝶當場畏罪自殺,花醫門已近全滅。唐征雁又力保情客和牡丹為朝廷密探,京城方麵才放過了僅存的兩名花影,沒有牽連太廣。
但化名何清客的情客由此也得到了聖上注意,幾次秘密召見後,直升為司政元使,在牡丹的協助下,直接負責官員的任免與考核。他一上任,便大肅承天皇朝的官場風紀,直接將一幹貪官汙吏拉下馬來,讓百姓人人拍手稱快。
而月影風痕,這個讓人聞之色變的殺手組織,已經漸漸淹沒在人們的記憶裏了。
一晃,便是半年。
此時正是盛夏,稀客居中碧波微漾,蓮葉連天,荷花漫眼。一襲暗紅衣衫的女子靜靜坐在池塘邊,望著那白色的層層花瓣,若有所思。
“蝶兒,想什麼呢?”一個容顏端麗的中年婦人走了過來,憐惜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被喚作蝶兒的女子並不回頭,手指玩弄著荷葉,淡淡笑道:“在家太過無聊,想著他講的陳年案子呢。”
婦人展眉笑了一笑,眼角雖已生出了皺紋,卻掩不住她高貴的氣度:“你就慢慢想吧,娘也好像忘了很多事情,這幾天愁得很呢。”
蝶兒關心地望著母親,正要說話。突然,稀客居的門被推開,一個身著藍色布衣的男子走入,急急入內換了件白衫,這才笑著向婦人一拜:“見過母親。”
婦人點點頭,見他似有話想對女子說,自回房去了。男子這才問蝶兒道:“難得看你這麼出神,想什麼呢?”
蝶兒款款地站起身,微微笑著,清澈的眼神中有幾分迷惑:“想你說的花影一案。你說那位唐姑娘一劍碎玉,溪客身亡,她也隨之自盡,幽南總使就此結案。但我想來……隻怕沒那麼簡單。”
“怎麼?”白衣男子自顧梳理著荷葉,看似漫不經心,眼中卻閃過一道欣喜的光芒。
蝶兒凝視著迎風微搖的潔白荷花,輕聲道:“依你所說,那唐姑娘對溪客情深至極,又是如此舉動,必定是依情客舊例,趁著搶奪靈玉之時為他易了花壽。如此她才能放心下手,自己擔了那罪名。”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你就如此肯定?”
“若換作我是她,定會如此,可惜……”蝶兒淡淡說著,突然又遲疑起來。
“嗯?”男子靜靜等著下文。
蝶兒想了許久,才靜靜地說:“可惜從你的描述來看,那匣中的靈玉隻怕不是溪客所有,而是被情客用自己靈玉換出的。若非如此,牡丹何必如此緊張?隻是當時情勢太過緊張,沒有人想得到,情客二人也不好說出。”
“所以依你看,唐姑娘以為她用自己的壽命為溪客易了花壽,而後一死以了結此事,但實際上卻是替情客而死?”男子輕聲說著,目光閃動。
“不,”蝶兒再度搖頭,“我想一定不止如此,隻是……我想不明白。”
一絲驚喜從男子麵上劃過,他的手微微有些抖,但依然笑道:“你斷案一向極明白的,還會有什麼案子難得住你?”
蝶兒隻是搖頭:“我就是不明白,以唐姑娘的心性,怎麼會如此甘心就代人受過。即使她認同情客所為,即使她不忍心讓溪客受死,也不必如此解決。四花影齊聚,難道還會有什麼事難得住他們?還有……我一直都不明白,末利與海棠為什麼定要置唐姑娘於死地?”
簡單的幾句話,卻透著她對花影強大的信心與信任。男子一怔,隨即緩緩地露出笑意,讚許道:“不愧是我習名捕之妻,什麼都瞞不過你。”
蝶兒愣了愣,麵上微微一紅,催促道:“快些說,別推說已經定案!若不是已經查清,你才不會與我講這些。”
男子清朗一笑,早知她冰雪聰明,於是拉她在塘邊重新坐下。一白一紅兩個人影在水麵倒映著,說不出的和諧。
他慢慢向蝶兒解釋道:後來看到生死簿,他才知道,末利與海棠借與外界來往的機會,收銀買命,害了不少無辜的性命。隻是花醫門的門主當時忙於其他事,沒有細細對賬,並未發現。他們聽說生死簿落到與朝廷一路的唐沐蝶手中,若朝廷徹查,他們必死無疑,所以才不惜一切也要殺了唐沐蝶,奪回生死簿。
而那風痕雖是至毒之物,其毒理卻是以極強生氣撐破血脈,使人爆體而亡。可是對生氣已失的花影而言,風痕卻恰是解藥,不但可以補足花影急缺的生氣,還能使其不需要再依靠靈玉生存。
隻是,服下風痕後,花影會進入假死之態,七日方醒。
“原來如此……”蝶兒一驚之後複又一喜,“那依你所說,唐姑娘碎玉之後生氣全散,隻要及時服下風痕,便可無事?可是……可是官府明明說她和溪客都是畏罪自殺,那溪客又是怎麼回事?”
男子帶著極淡的笑意望著她:“你說呢?”
蝶兒蹙眉沉思半晌,忽然眉開眼笑道:“定是這樣!唐姑娘即使不知風痕之效,隻怕這時也猜出了前因後果,決心一賭換眾人平安。”
“賭?”男子依然不慍不火,隻是笑意愈發明顯。
蝶兒一心都撲在案子上。她點點頭,幾分得意地笑道:“她賭的……便是溪客之心。靈玉一碎,生氣便散,唐姑娘大概會自刺一記裝作自殺,趁亂服下風痕,破靈玉之限。而如果溪客知她心意,隻怕也會當場假死瞞過眾人。如此一來,凶手伏誅,總使大人也不會再追查下去,他們既得了自由,又保了情客和牡丹平安!”
男子聽她一口氣說出這麼多,不禁呆了一呆。蝶兒仍在一臉期待地看著他,他卻隻作不見,許久才哈哈笑了起來:“蝶兒,你的想象堪稱豐富,何不說與那些戲子聽,讓他們演出幾幕好戲?”
蝶兒一怔,不服氣地剛要辯駁,卻對上了男子閃動的目光。她若有所悟,轉口笑道:“我若真的說了,可有人敢演?”
兩人對視一眼,各知心意,一笑而過。有些真相永遠不可能公諸於眾,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萬可保得平安。
“不過……他們之後會到哪裏去呢?”蝶兒還是放不下案子中的人,下意識地撫摸著荷葉,有幾分惘然,“就這樣離開江湖,他們大概也心有不甘吧?情客不惜以自己靈玉換溪客的,等於是以性命相托,他們……怕也舍不下他和牡丹。”
“這就說得遠了,何處不是江湖。”男子笑道,“說實話,你是不是又待不住了?想和我查案就直說,正好今天何元使又交給我一樁疑案。”
蝶兒一怔,剛剛露出欣喜雀躍的表情,卻又一閃即逝,隨即遲疑起來,目光也黯淡下去:“以後再帶我去吧,剛剛你說的話,讓我好像想到了什麼事情,覺得很重要,卻不知道是什麼……”
溪客見她怔怔地望著水麵,也隨她一起望向塘中倒影。水波一晃一晃,連著影子也波動起來,紅衣映白荷,仿佛風吹畫動,蝶舞花間,煞是醉人。
他卻不由歎了口氣。那水中的麵容清美依舊,且不見當初的冷漠,隻是……卻也不見當初讓他傾心的淩厲決絕。
門主當時並非遭人設計,而是自願碎玉服毒,以斷了發現花醫門真麵目的司銀元使對唐征雁的要挾。然而風痕之毒太烈,雖無性命之憂,服下後卻會喪失部分記憶,所以她才急忙召溪客前來安排好一切。如今,唐沐蝶雖也脫了靈玉之限,卻和師父一般,忘卻了花醫門的一切。
看她聽著與他共同經曆的生生死死,竟隻作笑談,溪客心中也不禁酸楚起來。
罷了,溪客安慰自己道,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如今情客依然以黑暗手段做著光明之事,和牡丹一起堅定地走下去。而自己也在情客的幫助下,成了承天皇朝名動一方的名捕習柯,解案無數。
他們的路雖不同,卻依然朝著同一個方向。隻要問心無愧,足矣。
“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查案了。這一次要到京城,大概半個月才能回來,你要照顧好娘和自己。”溪客定了定神,想起情客所說的案子,對唐沐蝶輕聲道。
唐沐蝶卻隻是沉思不語,望著水中倒影,複雜的神情在眼中不停地閃爍。溪客連喚幾聲她都沒有回答,正驚疑間,忽見她緩緩抬起頭來,嘴角牽起輕輕淺淺的笑意。
慢慢地,笑意變冷,無數思緒從她眼中閃過,驚喜、疑惑、不解、豁然……唐沐蝶扶額,輕輕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眼神雖清澈依舊,卻射出了冷厲的光芒!
溪客一震:那樣的笑意、那樣的神情、那樣的……蝶兒……不,不是蝶兒,是……她!
清冷依舊的語聲、清澈依舊的目光、清秀依舊的火蝶,唐沐蝶定定地凝視著他,淡淡道:“我和你同去,溪客。”
時光仿佛停止了流轉,溪客不敢相信地望著熟悉的她、冷漠的她,緩緩上前,百感交集地擁住那隻暗紅色的蝶。
“蝶兒,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