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客兀自想著,若她真不與花醫門為敵,這等心思手段,與情客倒也是良配。
隻是明明轉著這念頭,這心口的莫名壓抑,又是怎麼回事?
第四章 痕跡
從幽穀趕到茉莉居不過半個月,現在正是一月末,日頭一沉,北風便吹得刺骨。情客一直昏迷不醒,溪客便把他背進了房間,末利自去煎藥倒水。唐沐蝶冷眼看著兩人忙活,突然道:“茉莉居閉館倒真是匆忙,花月花影好決斷。”
末利知道她已經猜到閉館的真相,便不軟不硬地說:“唐女俠來得不也匆忙?也算是托唐女俠的福。”
看著暗流再度湧起,溪客歎了口氣,知道化敵為友終無可能,隻默默地為情客換著藥。唐沐蝶怔怔地瞧了情客半晌,也慢慢收起了淩厲的氣息,遲疑道:“我搜查的時候還發現一個疑點。”
“什麼?”溪客與末利頓時警惕起來,停下了手中活計,同聲問道。
此時四人所在正是為情客準備的客房。唐沐蝶起身,指向窗外道:“在荷月花影房間的窗下,我發現了腳印,一直延續到這裏。”
溪客的反應也是極快,仔細想了想,不禁詫異道:“也就是說,凶手從我的房間又到了這裏?可即使這裏是死角,院裏看不到,他又能逃到哪兒去?總不至消失吧!而且逃到這裏……又做什麼?”
“我也是在疑惑這一點!”唐沐蝶突然想起了什麼,退了幾步,刻意避開末利,低聲道,“你可知道情客為何出去?”
溪客聽她也不再喚情客為花影,愈發確認了自己關於他們二人的想法,隻好苦笑道:“睡得太死,沒有注意。迷迷糊糊隻記得是你出門在先?”
唐沐蝶點點頭,將目光移開才道:“閉館何等大事,我自然聽到了,便想出去看個究竟。”
她頓了頓,又掃了一眼末利才道:“花月花影也真是決絕,我隻是想查問而已,卻反擾了這裏的清靜,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的話中帶著惘然之意,讓溪客有些意外。似乎自情客受傷起,那個冷若冰霜的女子就越走越遠,再也難以找到痕跡。末利聽了這話卻冷笑道:“唐女俠,官府之威,江湖怎能相抗?茉莉居不閉館,由著你們揉成一團嗎?”
“若我真想如此,何不直接帶了人來?我終究還是想江湖事江湖了……”唐沐蝶的聲音澀然,似乎也知道無以分辯,說到後來便隻是沉默。溪客看著她的模樣,卻似乎明白了情客的意思。
月影風痕畢竟是一個殺手組織,以當朝律法,無故殺人者死,無可質疑。但唐沐蝶卻又是一個江湖人,花醫門也不是單單殺人的門派,濟世救人同樣無數,讓她無法狠下心來任由朝廷直接清洗。
若是狠下心來也罷,但她偏偏夾在中間進退不得,恨著,卻也憐著。這般矛盾,卻無人可解。
自己又能有什麼辦法?溪客也矛盾起來,思量再三後,起身倒了杯茶遞與末利:“二師兄,還好五師兄目前沒有危險,咱們先找出凶手才是上策。不然驚動官府,對咱們最為不利。”
說到凶手,唐沐蝶的神色卻更為黯淡。溪客知道是為什麼,卻也一籌莫展:凶手不是自己,難道說,真的有人可以在這裏憑空消失?可是若真的消失了也罷,自己房中的衣服、直通這裏的腳印,又是怎麼回事?
但說到消失……當時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閃回,突然靈光一現,溪客悚然驚醒!當時的情況下,凶手確實可以消失,消失在了他們都看得見的地方!
可是……溪客轉眼便打消了自己的念頭,怎麼會,這又有什麼好處?
窗並沒有關嚴,一絲冷風吹過,直讓溪客打了一個寒戰。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末利關心地問:“六師弟,你怎麼了?”
不說還好,末利這一言,讓他再也無法安坐。不顧末利阻攔,他丟下一句“我出去冷靜一下”,就匆匆離開了那讓人窒息的房間。
不多時,熟悉的腳步聲響起。溪客沒有回頭,心中涼意絲絲泛起,低聲道:“二師兄?”
來人正是末利。他關切地拍拍溪客的肩:“怎麼了?不舒服?”
“沒……沒有。”末利的手觸到他肩頭的一刹那,他竟然下意識地抖了一抖。他不敢再看末利的眼,急道,“我去看看五師兄。”
與末利擦身而過時,他分明感到末利的身體僵了一僵,手指微動,但始終沒有喚他回來。
情客房間的門本是微掩,溪客正要拉門,卻險些被唐沐蝶撞了滿懷。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急匆匆奔向溪客的房間,連話都不與他說一句。溪客正想追問,卻忽然從大開的房門中看到情客雙眼微睜,竟是已經醒了!
“五師兄!”溪客哪裏還顧得上唐沐蝶,急奔到他床前,“你怎麼樣?”
情客勉強搖搖頭,臉上恢複了些血色,但依然有氣無力:“沒什麼事,你有事就問。”
溪客不曾想他剛醒來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神色一僵。情客看清周圍之人,這才強笑道:“剛剛你們不在,她說了一些。”
“她”,自然是唐沐蝶。溪客的心頓時一緊,見情客時刻都會睡過去的模樣,急忙道:“襲擊你的人是誰?你當時為什麼會出去?”
情客聽著問題,卻是怔了半晌,唇邊艱難地浮起一絲苦笑。溪客愕然地看著他的表情,以為他傷勢複發,右手忙向他的手腕上搭去。
情客吃力地縮了縮手,無奈笑道:“沒事,隻是驚訝,你和她問的……居然一模一樣。”
溪客再驚。不待他說話,情客望向他身後,不知看到了什麼,欲言又止,然後緩緩合上雙眼,輕聲道:“我累了,你去問她答案吧。”
他似乎是硬生生地轉了話題。溪客一回首,卻見末利站在門口,頓時明白了一切。不久,唐沐蝶也回到房裏。溪客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她的眼中,似乎又現出了許久不見的明亮神采。
一切都已經揭曉,隻剩下證實。溪客心中微苦,刻意離末利遠了些,向唐沐蝶強笑道:“唐……姑娘,借一步說話。”
末利見他改了稱呼,也是一怔,但隨即便識趣地讓了路,自去照顧情客。溪客便把方才對情客問的問題又說了一遍。唐沐蝶也是一愣,知道他已經猜到了什麼,悄聲反問道:“荷月花影,你進了房間後,有沒有喝什麼?”
溪客一凜,兩人都是心思靈巧之人,又說得這般明顯,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隻是礙於她的身份,皺著眉沒有說話。唐沐蝶冰雪聰明,哪裏會猜不到。她低低地歎了口氣,道:“我們沒有證據。不過如果有……你會站在哪邊?”
不曾想她會這麼直接地問,溪客意外地望著她,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一般,深深望進她的眼中。她清亮的眸子裏有淡淡的疲憊,卻更有著始終無法掩蓋的堅持。溪客闔上眼,又想起了情客那時的忠告。
“說到看不清局勢,師弟你又何嚐不是。多想一想你就會明白,麵對朝廷,沒有什麼對與錯,隻有生與死。”
真的是如此嗎?溪客沉思了半晌,抬頭望著漆黑夜空中那一抹月光,慢慢道:“這世上,總是有對錯的。”
他說著,不顧末利疑惑的目光,與她相視一笑,但笑容卻是那般苦澀。唐沐蝶的目光落在末利身上,漸漸地銳利起來。
一夜無事。
第五章 凶手
第二天清早,溪客就來到情客房中診脈,隻覺脈象已不如昨日那般微弱,大有起色。他一直提著的心便放下了大半,向末利要來了傷藥換上。唐沐蝶不便插手,茉莉居又已經閉館無人服侍,她隻得親自去燒了水來泡茶。
不多時,茶香嫋嫋,唐沐蝶提了茶壺進來。溪客憂慮地掃了她一眼,隻見她若無其事地斟茶遞與末利和自己,眼中卻折射出一線清光。
她真如昨夜商量的那般做了?這等手法自己也看不出,她真能做到?溪客心中思量著,手端著茶杯便不送到唇邊。末利看著奇怪,便問道:“六師弟又怎麼了?”
唐沐蝶神色不變,隻是眸中有淡淡失望掠過,自端茶啜了一口,目光看也不看溪客一眼。溪客不想讓末利起疑,忙抱歉地說:“剛剛想著五師兄的傷勢,竟然一時走神了。”
說著,他將心一橫,手中茶水一飲而盡。
今日隻能一賭!賭她的心性……與自己一般。
末利慢慢飲著茶,許久才道:“唐女俠,刺殺一事你也知道,本是衝你而來。好在五師弟沒有太大危險,在下求你一事。”
唐沐蝶冷冷道:“不上報官府?”
“不錯,”末利點點頭,無意識地喝著茶,“茉莉居雖然已經閉館,但牽涉的人實在太多。官府辦案你也知道,若真查起來,不僅興師動眾,更會牽連太多無辜之人。所以……這件事我們暗查怎麼樣?”
溪客一直沒有插話,隻是靜靜聽著,他原本的一絲希望卻也慢慢湮滅。唐沐蝶依然不看末利,隻望著沉睡的情客道:“暗查……若是查出真凶又如何?”
末利一怔,似乎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半天才道:“如果查出……自然……”
“自然交由官府處置?還是按照江湖規矩,殺人償命?”唐沐蝶極快地接道。
末利幹咳了兩聲,強笑道:“這是江湖事,自然是按江湖規矩。隻是五師弟並沒有死,說不上什麼償命,還是交由門中處置為好。”
“門中處置……”唐沐蝶淡淡笑著,然後出人意料地轉向溪客,“荷月花影,這等事情若交由花醫門,當如何處置?”
溪客沒想到她竟絲毫機會都不肯留給自己,心不由得沉了一沉,臉色鐵青著沉聲道:“雖未傷人致死,但那人出手便是殺人之意,與殺人同罪。本門門規,無故殺人者……死!”
唐沐蝶眉頭一挑,挑釁般地看著他:“此話當真?”
“當真……”溪客還沒有說話,便聽床上情客輕咳一聲,用極低的聲音道,“當真!不過……要交由門主問罪後親手處置,以免……誤殺。”
“五師兄,你怎麼醒了?別再說話,牽動傷口就不好了。”溪客又驚又喜。驚的是情客看似已醒了多時,才會聽到他們的對話;喜的是他竟把自己所想猜得不差,替自己說了出來,以免為難。
末利此時的臉色已經漸漸難看了起來。唐沐蝶一字一句意思分明,他哪裏會聽不出,於是寒聲道:“唐女俠,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時辰已到,唐沐蝶不再掩飾,款款地站起身,黑紋血衣一晃一晃,竟有種說不出的陰冷之意,“我的意思就是……你就是刺殺我、傷了情客的凶手!”
“放肆!”末利不待她一句話說完,已是拍案而起,“唐沐蝶,你休要血口噴人!我先前就說過,在茉莉居想要殺你易如反掌,我何必耍這些手段?而且我自己也被人所傷,六師弟也親眼見到了!”
溪客早已猜到了真相,神色有些黯然,並不想與師兄辯駁。隻是末利既說到此處,他也隻有苦笑一聲,道:“二師兄,我開門之時你已經受傷,我不曾親眼看到。”
“六師弟……”末利又驚又怒,“你也懷疑我?”
溪客沉默著,緩緩抬起頭,眼中全是失望之色,低聲道:“二師兄,我甚至懷疑過情客,但都不曾想到是你。可是你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讓我……太失望。”
是的,他昨天苦思冥想,直到想到唐沐蝶懷疑自己,才想起來另一種可能。當時凶手沒有消失,不是自己,也沒有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更沒有從自己的房間逃出去,這一切都隻是故意做出的假象!凶手一直都在長廊裏麵。
而長廊裏不隻是他一個人,還有末利。
他低低地說著,聲音澀然:“因為一開門就發現你受了傷,我並不曾懷疑過你。可是凶手隻可能躲在那裏,既然不是我,那……就隻有是你了。”
“笑話!”末利雖然還是厲聲厲色,但卻有了一絲膽怯,“就因為這個?那你房間裏的衣服是怎麼回事?腳印是怎麼回事?溪客,枉我這麼信任你,我可是沒有任何懷疑就為你開脫!”
畢竟末利是自己的師兄,溪客心情複雜,隻歎了口氣,不想再辯。唐沐蝶接著道:“你自然不會懷疑他,因為你知道你就是凶手。衣服和腳印是你提前準備好的,這裏是茉莉居,你要動手腳自然不費力氣。”
“你——”
“我已經查看過,黑衣上沒有絲毫血跡。情客失血那麼多,你又被刺了一劍,凶手身上一點血都沒有沾到是不可能的,這隻能是陷害。你把衣服放到溪客房中,又提前踩了腳印到情客這裏,都是為了陷害他們兩個人。”
“我怎麼會陷害自己的師弟!”末利額上一滴冷汗流了下來,“如果真是我,情客都受傷這麼重,我再陷害他有什麼意思?”
唐沐蝶不聽還好,一聽這話就帶了怒意:“因為你的目標根本就不是情客,而是我!按你的計劃,情客和溪客應該都喝了你放在客房裏下了迷藥的茶水,在屋裏昏睡。你知道閉館的動靜一定會把我引出去,就趁機殺我。而他們兩人都昏昏沉沉,加上你做的手腳,自己都分辯不清,根本不會再懷疑你。這樣,即使官府來人,你也會因為自己受傷而清清白白,被懷疑的隻會是他們!你連自己的同門都不放過,是不是,花月花影?”
“你是花醫門之敵,我若要殺你大可以和他們一起,何必瞞著他們?再說,你……你有什麼證據?”末利開始時還咄咄逼人,但見唐沐蝶如此自信,氣勢也就弱了下來。
“證據?”唐沐蝶冷笑著,突然反手抽劍,青鋒直指,“你現在神誌不清就是證據!”
溪客大驚,生怕唐沐蝶傷了末利,也出劍攔道:“唐姑娘,有話好說!”
他拔劍時已暗暗提氣,知道自己內力尚在,唐沐蝶確實沒有對自己下毒,不由鬆了口氣,同時也有幾分佩服:昨天她就說為免爭鬥,要提前製住末利。不曾想她真有這等手段,令末利在不知不覺中中了毒。
“你……”末利果真扶著頭,似乎昏昏沉沉,啞著嗓子道,“你下的是什麼毒?”
唐沐蝶淡然道:“我隻是把昨日情客房中的茶水熱了熱,是毒還是迷藥,隻有你自己清楚了。花月花影,這就是你作案的證據。”
溪客聽了這話倒是不慌,他昨日喝了茶便沉睡,想必茶水中下的是迷藥,於是接言道:“讓我們真正確定你是凶手的證據就是這茶水。昨晚情客醒來,我便問他為什麼會出去,他說——”
“因為我發現你神情不對……”一直閉目養神的情客也睜開了眼,吃力苦笑道,“你的神色讓我起了疑,在房中就有所警惕,這才發現水中有迷藥。但我開始還以為是因為茉莉居閉館,有人趁亂動了手腳,想去找你,你卻不在……”
他說到此,幾人同時默然:末利當時隻怕正潛在某處準備殺唐沐蝶,自然找不到他。溪客看著再也無話可說而漸漸睡倒的末利,長歎了口氣,輕聲對情客道:“五師兄,花醫門現在無主,將二師兄帶到三師姐處,大家商議著處置吧。”
這是事先便說好的,唐沐蝶自然沒有異議。情客雙眼微閉,淡淡道:“都隨你。”
“五師兄?”溪客卻皺了皺眉,聽出了些許別的意思,愣了一愣才苦笑道,“還是怪我?”
他明白情客的想法:現在畢竟是非常時期,朝廷虎視眈眈,唐沐蝶處處為敵,花醫門僅剩的幾個花影卻又被他……
情客麵無表情,隻是語氣中多了幾絲憐憫:“師弟,不要太天真,對的事情……不一定是要做的。”
溪客沉默了,許久,才眉頭一揚道:“如果連這都做不到,花醫門還有什麼必要的存在?”
話音落,情客無力搖首,複又支持不住,沉沉睡去。溪客卻猛然抬起頭,身側,一束許久未見到的清亮目光投來。
他久久地望著唐沐蝶,隻見她冷漠的臉上緩緩地漾起了她從不曾對他展現的笑意。
“謝謝你……溪客。”
溪客黯然的心微微一暖。這是她第一次,認真地……微笑著喚出他的名字。
(三)海棠緣
第一章 花影
溪客所說的三師姐就是花醫門的鶯月花影,海棠。她所住的海棠齋與茉莉居相隔僅一城,來往隻需一日,十分便利。溪客提議帶末利去海棠處,情客沒說什麼,隻是唐沐蝶堅持要跟去,說是定要親眼見到處置末利的結果。
溪客知道這隻是其一,朝廷既然要對付花醫門,向來與末利合作、負責門中買辦的海棠定然也在他們的注意之下,隻是不好說破。轉而想到海棠與末利關係甚好,這一次帶末利去,隻怕得到的不會是唐沐蝶想要的結果,自己卻又處在兩難之地,不好插手。
思前想後,上路前一晚,他與情客悄聲議道:“五師兄,大師兄已經去了,小師妹又不知所蹤,七花影還有五人。我們這一去就是四位,不如飛鴿傳書,讓四師姐也到海棠齋一聚吧。現在師父逝世,門中不能無人主理,不管是對二師兄的處置,還是花醫門的將來,總要有人決斷才成。”
那一日末利出手狠厲,情客又是急擋,未及護身,因此傷得極重。雖然救得及時,依然精神不濟,聽得他的話隻輕微點頭,歎道:“都由你。”
溪客看他似乎欲言又止,苦笑道:“師兄還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
情客雙目微閉,似是在思索著什麼,許久才緩緩道:“六師弟,你為何定要阻撓我做門主?”
溪客大驚,這句話已經點明了太多。原本隻有墨蘭和末利知道此事,末利又沒有機會與他詳談,難道是墨蘭對他說的?以大師兄的作風,不當如此……
不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溪客心中念頭急轉,口中卻道:“五師兄這是說的什麼話?”
“明人不說暗話,你讓我明說,現在怎麼又不敢說了?”情客淡淡道,驚天之語在他說來卻是如此淡然,“師父的遺言我也知道,你見我有投靠朝廷之意,便想尋找小師妹。可是師弟,你有沒有想過,師父的遺言……就一定要守嗎?”
見他挑明了話頭,溪客歎了口氣,平靜下來,輕聲道:“我不是在守師父遺言,那小師妹我們都不曾見過,誰又知道她品性如何,怎敢放心把本門交給她統率?隻是……師兄,師父畢竟統領本門二十餘年,從無到有,硬生生在江湖上打出了花醫門的名號。我相信她的判斷。”
他頓了頓,又一字一句道:“而且我相信,師父去世前沒有召集弟子,必是因為她知道有人會奪位。她既然單獨喚我前去,就是相信我能把門主之位交到合適的人手上,那我……也就必須做到。”
說到這裏,他也不再掩飾自己對情客的懷疑。
情客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笑了起來。他雖然身體虛弱,這一笑,卻有不可輕視的銳氣:“投向朝廷又有什麼不好?從無到有打出了花醫門的名號……嗬,師弟,你以為花醫門真是這樣走過來的?隻憑師父一個人、隻憑我們這七花影,以花為藥行醫江湖,就可以建起這花醫門?”
溪客不曾想情客會如此說,愣了一愣:“不……不就是這樣嗎?”
“溪客啊溪客,”情客冷笑,“說你天真,沒想到你竟真單純到這種地步!當年花醫門初創,沒有銀兩支撐,師父用什麼教出我們七花影?學醫學劍學毒,哪一項不是極大的花費?便說我們出師之後,大師兄的幽穀,二師兄的茉莉居,三師姐的海棠齋,包括你的稀客居,每年的進項從哪裏來,你真正沒有想過?你真以為咱們行醫會有那麼多的銀子?”
溪客從不理門中事務,每年都是門中撥下銀兩就用,所處稀客居又隻是間小醫館,不需要什麼花費,根本想不到此處。這時聽著情客一句緊似一句的反問,直如一聲聲驚雷在頭上震響!他本是聰明之人,聯想到師父的遺言、去世後朝廷的異動、生死簿的爭奪……幾條混沌不明的線索此時突然變得如此清晰!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卻不知道如何分說,隻稍微張了張口,發不出聲來。
“終於明白了?”情客冷冷道,“這些年師父本就是在為朝廷做事。花醫門,不,月影風痕本就是為朝廷清除異已所創。我們不過是朝廷手中的劍,他要揮向哪裏,我們就必須斬向哪裏!”
“可是……”溪客終於緩過了一口氣,“可是我們每年的任務不都是武林中的惡人?與朝廷有什麼關係?”
“惡人?”情客大約是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重重喘了幾口氣才道,“什麼是惡人?你親眼見過誰作惡?再說我們七花影,雖然習武,平時都在行醫,有誰真正入了武林?所謂十惡不赦,隻要朝廷派幾百個人放出謠言,一傳十,十傳百,眾口鑠金,誰會去懷疑?何況那些武林門派……哼,你以為他們背後就沒有官府的影子?習得再好的武藝也要賣與帝王家!就憑那幾座山頭,難道能供養起一派又一派的武林人?”
屋中爐火正旺,溪客心中卻是愈發寒冷。其實他並非愚笨,隻是心性純良,又一心敬畏師父,從不肯把花醫門往壞處想。聽到這毫不虛飾的回答,他腦中更加昏沉。師父那隻可仰望的背影,經由這幾句話,便在自己的麵前轟然倒塌。
從前師父教的都算什麼?醫者父母心算什麼,濟世之念算什麼,自以為是的懲惡揚善又算什麼?花醫門隻是個風光的外表,內裏卻是朝廷手中的匕首,月之影,風之痕,永遠見不得光!自己出師以來也殺了幾個人……自己和那些惡人又有什麼區別?
這件事對他的震驚實在太大。情客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思緒,歎息道:“師弟,你既是單純之人,多想也無益。隻希望你能記住,不要以為用了手段便是錯的,有些事情永遠見不得光,隻能在黑暗中解決。師父口傳身授咱們這麼多年,你應當相信她真的是心係蒼生,隻是……方式不同罷了。”
“心係蒼生?”這一句話觸動了溪客的心,再也不顧情客有傷在身,抓住他的衣襟大聲道,“心係蒼生便可以隨意殺人?濫殺無辜就是心係蒼生?”
“咳,咳咳,放、放手……”情客猝不及防,傷口掙破,頓時咳出血來。溪客這才清醒了些,慌忙鬆開,手忙腳亂地重新為他包紮。情客也無力起身,隻能任由他忙活。好容易等他包紮好,兩人才尷尬地對視一眼,無言,無語。
“我……我再冷靜想想。”溪客先打破了沉寂,又倒了些水放在情客手邊,這才垂首一禮,準備離開。
情客再歎息。他本是個明朗之人,這幾天歎的氣卻比過去幾年加起來都多。望著溪客的背影,他輕聲道:“六師弟,如果你能想通,最好再去說服唐姑娘。”
溪客愕然止步。他與唐沐蝶接觸也有些時日了,對她的性情也了解了大半:其實她也與自己一般,見不得這般汙穢之事。隻是她非花醫門所出,心無牽掛,行事大有磊落之風。而自己則多了層羈絆,便不免縛手縛腳起來。
可是……
“為什麼要我去勸她?”
提到唐沐蝶,情客終於清朗一笑,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同門學藝時的爽朗模樣:“她似乎……隻聽你的話。”
溪客再怔,看著情客若有所失的樣子,再想起前幾日的猜測,不禁有些不安。但情客絲毫未覺,隻是淡淡地說:“告訴她,花影……便隻是花的影。再光鮮的外表,也是需要影子的。”
第二章 花聚
時光不曾因溪客的遲疑而有絲毫走緩。翌日一早,他就與唐沐蝶、情客一起,帶上兩臂穴道被點的末利上了路。末利受製於人,前途未卜,臉色自然大不好看。唐沐蝶隻冷漠趕路,情客又躺在馬車上,一路極是氣悶,溪客也沉默地想著心事。
好容易到了中午歇息時,他找了個空,悄聲對唐沐蝶說了已通知四師姐一事,又真心實意地勸她暫避。畢竟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花醫門的門人,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唐沐蝶——也就是朝廷插手。
唐沐蝶似乎沒有聽進去他的話,隻是眉眼一挑:“四師姐……是純月花影?”
“怎樣?”溪客已經習慣了她對花醫門的熟悉,不再吃驚,淡然反問。
唐沐蝶眼中閃著莫測的光:“聽聞純月花影……已經退出了花醫門,難道傳言有誤?”
溪客明白她的意思。純月花影確實是七花影中最特殊的一個:她本也是傷重無救之人,被師父用靈玉延了性命,每年必吸他人生氣。但是不知為何,從五年前開始她便不再接任務,也極少在門中出現。
——這便意味著她不需要再吸取生氣,花醫門也無法控製她。
這等情形下自然不能對她說出實情,溪客笑了笑道:“四師姐畢竟也是花醫門一屬,雖然平時不常往來,這種時候也要她拿主意的。”
“花影齊聚啊……”唐沐蝶露出一絲悲哀之意,思索了一陣子後,輕聲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溪客,我對花醫門絕無惡意,隻是多年前的錯誤,總要有一個了結。”
她的語音中沒有任何威脅之意,隻是一味的淡然蕭索。溪客急忙追問,她卻不再言語,隻是慢慢地,眼圈竟然紅了起來。
一路再度無話,日頭西沉之時,四人終於趕到了海棠齋。收到消息的海棠正在門口親候。溪客看到久不相見的三師姐自然高興,隻是心頭事繁,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隻深深一揖:“三師姐。”
海棠眼中有淡淡喜悅閃過,隨即又換上了凝重之意。溪客轉頭一看,末利已經跟了上來,但隻縱觀景色,不發一言。情客正吃力地下車,海棠連忙上前扶他下來,無奈地笑了笑,也沒有安慰之語。
師父已去,末利還等處置,情客被末利所傷,一旁還有唐沐蝶冷眼旁觀……如今的花醫門當真是風雨飄搖,也難怪海棠心事沉重。她也不掩飾,對唐沐蝶淡淡一禮,喚了一個仆役過來安置馬車等物,自己帶著眾人入了海棠齋。
溪客是第一次進海棠齋,入得門中,隻覺眼前花色繽紛,清香襲人,不由自主地歎了聲好。這海棠齋的構造也極為精巧,全齋竟是一個巨大的“回”字,主房外圍,客房在內,中間以海棠相隔,直似仙境一般。唐沐蝶與情客大概也是初來,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驚奇之色。
海棠自矜一笑道:“這是前幾年才建成的,倒也費了一些心思,各位請!”
溪客聽著這話卻神色微黯,又想起了前一夜情客說的花醫門花費之事。這海棠齋的建立,也與朝廷脫不了幹係吧?
這海棠齋因是以花相隔,為澆灌方便,以眾多回廊連接,路徑極其繁複。溪客又心事重重,連自己繞過了哪些回廊也不知,隻覺轉了數次彎之後,終於進入了“回”字中的小口,到了客房。
這客房卻也小巧,四麵一邊一間,四個外角處凹進去,形成了出入的房門。整個海棠齋極為對稱不說,連客房為了對稱,都是每間客房各有兩個房門。四周景物都是一樣,房門又是兩開,若不是極熟悉情況之人,一時間定然都分不清東南西北。
來者四人,客房又正是四間,除唐沐蝶是外人住在東首外,溪客等三人都隨意挑了房間放下東西。又不知拐了多少彎,他們才回到正堂敘話。海棠先笑道:“近來可好?”
一語終了,卻沒有應答。末利仍然被製,沒什麼好臉色,唐沐蝶冰冷依舊,情客閉目養神,倒把溪客看得呆了。海棠愣了一愣,默默起身把末利安排到隔壁,好一會兒才回來。她苦笑道:“現在可以說話了嗎?”
唐沐蝶還在這裏,溪客自然不好說朝廷清洗花醫門之事,便問道:“三師姐,二師兄的事我已經都寫在信裏了,你想如何處置?”
海棠顯然早有定論,不假思索便道:“依本門門規,隻有門主可以處置花影。既然師父已去,還是先推出門主為上策。”
這推托之法用得倒好,溪客暗暗想著,情客稍稍點頭,想必也稱了他的意。唐沐蝶眉頭一挑,剛要反駁,先前那名仆役突然進堂道:“堂主,四堂主到了。”
“牡丹?”海棠很是意外,有些責怪地瞅了幾人一眼,快步迎了出去。不多時,她與一名女子走了進來,那女子麵相清美,紫衫淡雅,正是花醫門四堂主,純月花影。
溪客忙起身向海棠告罪,說自己也是臨時將她請來,海棠責怪了幾句。牡丹隻含笑不語,一點首便望向唐沐蝶。唐沐蝶款款起身,自報家門。牡丹頗有興趣地打量了她幾眼,柔聲道:“久聞唐女俠之名,今日終於一見,果然不同。”
唐沐蝶對她倒也客氣得很,輕聲道:“久聞牡丹王者風範,見麵方知確實如此。”
說著,兩人見了禮。溪客倒對唐沐蝶的表現很是驚訝:她一直對花醫門中人持有敵意,對同門也都是以花影代稱,怎麼會對從未謀麵的牡丹這麼尊敬?不過看她少有的淡笑表情,他也知道這並非假裝,隻好暗暗稱奇。
牡丹似是這才想起情客,向一動不動、歪在椅上的他點頭示意。情客懶懶半拱手,表示有傷在身。溪客不禁又有些奇怪:情客雖性情疏朗,卻不是不拘禮節之人。即使傷重,也當有行禮之意,這又是怎麼了?
不過幾人都有心思,自然沒有人多想。牡丹又問了幾句末利的事,聽著海棠的說法,也讚成道:“一日無主,花醫門就一日有爭,不如早早定下,遇事方可一心。六師弟,師父臨終怎麼說?”
溪客尋思,情客既然已經知道了師父的遺言,當眾說出也無妨,便又重複了一遍。海棠與牡丹都怔了怔,很是意外。唐沐蝶原本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海棠,聽到遺言內容,也是臉色微變。
情客卻略略皺起眉,不滿地瞪著溪客,又向唐沐蝶掃了兩眼,低聲道:“好容易瞞了這麼久,怎麼就這麼說出來了?”
暗鬥明朗化,溪客心中也自沉重,搖搖頭不答。海棠看著半躺在搖椅上的情客,半晌才苦笑道:“果然是你……那麼,五師弟,你會投向朝廷嗎?”
海棠竟問得如此直接,倒讓溪客意外至極,更讓他意外的是情客極快地接口:“會。”
海棠輕咳一聲,牡丹淡淡一笑,溪客坐直了身子,連唐沐蝶都似有了緊張之意。但眾人知道他一定還有下文,都靜靜地等著。情客環視了一周,又輕聲道:“即使師父遺言如此,這門主之位……我還是要搶的。”
“五師弟憑什麼?”牡丹淡笑著,輕輕問道。這話問得太過直接,眾人不由得都緊張了起來。然而牡丹的語氣並不淩厲,也無怒意,隻有胸有成竹、萬事不須縈懷的淡然,讓溪客不禁重新打量起這位不曾接觸過的師姐。但她隻是一味地笑著,看不出絲毫心思。
情客清朗笑著,說不出的自信:“憑我手中花醫門的秘密,憑我助師父打理門中事務多年,憑朝廷在門中隻信我一人,憑現在的大勢……合則兩利,分則兩傷。”
他歇息了一會兒,又低聲說道:“也憑你們。我相信你們都不想置自己於死地。生死簿在朝廷手中,而反抗朝廷,隻有死路一條。”
聽到“生死簿”三個字,唐沐蝶一驚,似是不解地望向情客。花醫門諸位花影都是久經曆練之人,心中有數,卻不動聲色。隻有方才領牡丹進來的那名仆役一聲低呼:“生死簿?”
旁人都愣住:生死簿乃是花醫門機密,一個尋常下人又怎會知曉?海棠卻是神色一變,開口斥道:“李洋!你怎麼還在這裏?退下!”
被喚作李洋的仆役也自知失言,悶悶地離開了。海棠又笑道:“下人無知,總是亂插話。他估計是當成閻王手中的生死簿了。”
眾人一笑而過,溪客心中卻起疑:李洋當時的神色驚惶至極,不似作偽。若隻是錯聽,至於如此嗎?
海棠清咳兩聲,讓在場眾人靜了下來,笑道:“門主之事關乎花醫門將來,不能急就。我看天色已晚,大家不如早些歇了,也仔細想想現在的形勢,明天……也讓二師兄一起來敘敘吧。”
唐沐蝶眉間倏現陰鬱之色,任誰經曆了暗殺之後,也無法對凶手平和以對。溪客暗道不好,正要勸解,牡丹卻開口了。
“不錯,今日好容易花影齊聚,無論是誰接手……”牡丹對唐沐蝶笑了笑,“花醫門都當齊心協力才是。”
唐沐蝶在她那平和的一笑下,竟然也平靜下來,對牡丹極是尊敬地點了點頭。溪客還在詫異,牡丹已經扶起情客慢慢走了出去:“我和五師弟敘敘舊,各位慢聊。”
第三章 敘舊
牡丹和情客去了客房,看起來極是熟悉,溪客這才領悟到他們二人的關係,目光一時都不知道應該放到哪裏。唐沐蝶知道沒人會與她敘舊,也識趣地起身。海棠卻出乎意料地說:“唐女俠,咱們也談談吧。”
唐沐蝶一怔,很是意外地點點頭。海棠又回身對望著隔壁二師兄的溪客道:“六師弟也來吧。”
溪客有些遲疑,海棠悄聲道:“二師兄有李洋照顧,你對著他也尷尬,不如和我們一起。”
這一句說破了溪客的心事,他也笑了笑,跟著海棠來到東首唐沐蝶的房間。隻是這一次他們沒有走那長廊,而是踏的花間小徑,因海棠齋是“回”字形,在花間一走,格局便一目了然。唐沐蝶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全局,顯然仍辨不清方向。溪客笑道:“三師姐,若是方才你帶我走這裏多好。”
海棠心疼地看著身旁被衣角掠過的海棠花,道:“若不是角門都關了,我才不帶你走花徑。海棠齋設計倒是精巧,就是旁門太多,一到傍晚就要全鎖,麻煩得很。”
聽到這裏,唐沐蝶突然開口:“如此看來,海棠齋的人應該不少。”
溪客也隱隱想到了這裏,用探詢的目光望著海棠。海棠一怔之後,黯然道:“自然,不過昨日已經關齋了,我隻留了李洋一人。”
這與末利當日的舉動何其相似。溪客不問已知緣由,掃了唐沐蝶一眼,即使知道並非她的意願,依然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絲怒意。唐沐蝶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怒氣,咬了咬嘴唇,竟一斂襟,深深地向那滿院海棠拜了下去。
溪客與海棠都是一滯,唐沐蝶卻已經收了禮,默默地向自己房間走去。海棠不解地看著溪客,溪客卻知她心意,勉強笑了笑。她拜花而不拜人,是因為她愧對花醫門無辜連累之人,而非花影。她是在說,她與花醫門,注定為敵。
這時,唐沐蝶已經進了房間,海棠也跟了進去。溪客略怔了怔,海棠回頭笑道:“江湖人哪有這麼多講究,進來就是。”
因為是客房,房間裏極為簡單,一張床,一張桌,三把椅。窗口便是那一片花海,唐沐蝶望著美景輕輕一笑,道:“這房間一擋總是半陰,也幸虧海棠耐得住。”
海棠淡淡道:“若是這天全陰下來,任什麼花也受不住的。”
她這一語自是指朝廷之威。唐沐蝶怎會聽不出,於是輕聲道:“從幽穀到茉莉居,到現在海棠齋花影齊聚……鶯月花影,我若非有心護著花醫門,又何必單身犯險。隻是帝王之威,終不是幾個人可以抗衡。”
海棠見她說得鄭重,也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想請問唐女俠,你究竟目的何在?”
唐沐蝶想也不想,顯然早有定數,淡淡道:“散了花醫門。”
“散了?”海棠有些自嘲地笑了,“不瞞唐女俠,自從知道師父出事,我就想到了此處。”
“哦?”唐沐蝶意外地看著她,“那為何鶯月花影今日不提此事?”
海棠依然笑著,卻多了一絲惘然:“如果散了花醫門,我們還哪裏有生路?”
“朝廷會給的。”唐沐蝶回答道。
“朝廷?”提起朝廷,本還鎮定的海棠立時變得疾言厲色起來,“你也知那是朝廷?朝廷現在還沒有動手,就是因為花醫門勢力尚在,若是一朝散了,哪有不各個擊破的道理?我們掌握了太多的秘密,朝廷……怎麼會容我們活下來?”
唐沐蝶大概不曾想她心中的朝廷如此不堪,皺起眉道:“不至於如此,鶯月花影多慮了。”
海棠憤憤地還想說什麼。一直冷眼旁觀的溪客阻了她,輕聲道:“唐姑娘,對你的想法,我或許有幾分認同。”
“師弟?”海棠疑惑地掃了他一眼,溪客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唐沐蝶望向他的目光也柔和起來,卻又帶著淡淡的無可奈何:“自那一日我便明白,隻是——”
“隻是花醫門的建立開始就是一個錯誤,而現在你若要改正這個錯誤,就等於把我們全部抹殺。”溪客不再看她,隻歎息地望著窗口,“我們畢竟是花醫門的人,而且……都不想死。”
唐沐蝶似乎被他最後一句話所觸動,但又搖了搖頭,還想再辯解什麼。溪客一揮手,接著道:“為了一個多年前的錯誤,卻要我們這些未曾插手的人付出代價,唐姑娘是否想過,這對我們不公平?何況……你真的相信官府所說嗎?”
似乎是最後一句話觸動了她,唐沐蝶緩緩地低下頭,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海棠望著滿齋的花,突然想起了什麼,站起身道:“請唐女俠三思吧,目前我們也沒有拿定主意,隻是若有定下的一日,希望唐女俠莫要衝動行事,想想我們今日的話。”
說罷,她轉身就向外走,扔下一句話:“六師弟,幫我一個忙。”
“嗯?”溪客一愣。
“幫我給海棠澆澆水吧,”海棠話音帶著苦笑,“人全走了,這一日海棠都沒有人照料。”
溪客一怔,知道這話是故意說給唐沐蝶聽的,不由得回頭看去。隻見她神色黯淡,卻沒有期望中若有所思的模樣。
看樣子,她雖然有所愧疚,卻是心意已決。
“師姐,”海棠出了門去,溪客自然也不好與唐沐蝶獨處一室,便追了出來,“現在要做什麼?”
海棠不想踏花,開了一個回廊的鎖,與他在裏麵隨意繞著。她認真地說:“我覺得,現在什麼都不能做。”
“等到門主的事先定下?”溪客腦子轉得極快,頓時明白了海棠之意:花醫門或繼續投靠朝廷,或決裂,總要有一個主意。現在內部都爭執不定,若再對抗虎視眈眈的朝廷,定是滿盤皆輸。
“嗯,你對情客怎麼看?”海棠望著他的目光有些憂慮。
說到這個與自己交情最好的師兄,溪客卻有幾分陌生之意,良久才輕聲歎道:“我知道,他選擇的道路是對花醫門最好的一條。”
“隻是?”海棠知道他還有下文,靜靜地笑了笑。
“隻是我依然無法接受,”溪客苦笑道,“而且唐沐蝶說得不錯,花醫門的存在本身便是錯。這錯誤已經犯了許多年,我們真的要這樣用一個錯誤掩蓋另一個錯誤,讓花醫門世世代代錯下去?”
“你……你真是如此想?”他這番話卻顯然大出海棠的意料,她像是不認識他一般定定地盯住他,半晌沒有下文。
溪客低頭道:“我知道這話說得幼稚,何況這也不是事不關己,我未必會去做,隻是……心裏不安罷了。”
聽他如此說,海棠稍稍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別想太多,錯不是你犯下的,事到如今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二師兄——”溪客剛想問她打算如何處置二師兄,突然,一聲慘叫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第四章 陷阱
溪客一驚,正待辨別方向,海棠已經大驚失色:“是李洋!”
“李洋?”溪客怔了怔才明白是海棠齋的仆役,急問,“他在哪裏?”
他們雖是殺手,聽聲辨位不在話下,但這海棠齋回廊重重阻擋太多,根本辨不清方向。海棠思索了片刻,道:“他應該在照顧二……”
說到後來,她的話音突然一斷,眼中盡是驚惶!溪客也驚道:“二師兄!”
“別慌!”海棠雖臉色發白,但依然鎮定,急道,“他們應該不在一起,我吩咐他去收拾東西的!你去東邊第二間齋房找李洋,我去找二師兄!”
“小心!”溪客也顧不得其他,拔出劍按海棠指的方向衝了過去,心急如焚:那一聲慘叫顯然是遇襲時發出,海棠齋門已鎖住,還會有誰動手?情客有牡丹守著應該無事,唐沐蝶武功上乘,至少也可自保,隻有二師兄……他穴道被製,根本無力還手!若是……
他不敢再往下想,定了定心神飛奔,因為是走著花徑,一路踏得花影淩亂。好容易到了海棠所說的房間,卻見唐沐蝶手執長劍,神色凝重地站在門口!
見他到來,她明亮的目光頓時黯淡了下去,輕聲道:“已經死了。”
溪客的心霎時一沉,聽出了些許別的味道,但此時也顧不得其他,便向內望去。隻見屋內鮮血四濺,方才那仆役仰天倒在地上,咽喉處血肉模糊,顯然是被人一劍封喉!
“看到是誰了嗎?”溪客沉聲問道。
唐沐蝶有些意外,凝望著屍體半晌,輕輕笑了:“沒有。你為什麼不懷疑我?”
溪客一愣,細細一想也是。他一聽到慘叫就來到了這裏,又見唐沐蝶手握長劍站在屍體前,不說認為她是凶手,至少也應該懷疑才是。
但他卻完全不曾想過這一點。
“我沒有看到任何人,聽到慘叫後我直接過來,看到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她接著說,突然又自嘲地笑道,“嗬,我太心急了,竟然自己跳了下來。”
“唐……姑娘?”溪客一震,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連聲道,“怎麼會!”
“你也覺得太過湊巧了吧,”唐沐蝶輕輕淡淡地說,“我一到花醫門就命案迭發,而且……這一次又是我第一個見到了屍體。或許,不,一定會有人說這不是巧合,我本就應該站在這裏。”
溪客不願再聽她說下去,搖頭道:“別說這些了,先找凶手是正經,看來凶手用的是劍。”
唐沐蝶卻不急,望望手中劍,笑道:“不在這裏嗎?若劍上再沾些血就更好了……哦不,看來不用了。”
溪客也看到李洋的衣襟下擺染上了血,卻不是噴濺所致,顯然是凶手拭了凶器上的血跡。他還想再說什麼,卻聽腳步聲響起,是驚疑不定的海棠和末利。溪客看到末利尚好,雙手已能活動,卻不太靈活,顯然是剛剛才被解開穴道,氣血不暢,心頭倒是一鬆。他小聲對海棠說了方才的情況。果然,海棠一聽這情形,目光便落在了唐沐蝶的身上。
溪客暗暗心驚,忙道:“師姐,咱們先把屍體看過整理一下吧,莫對死者不敬。五師兄那邊隻有四師姐一個人,萬一凶手再行凶也危險,咱們一起過去比較好。”
“凶手再行凶?”海棠已經在驗看屍體,聽了這話,眉一挑,望著唐沐蝶冷笑一聲,“也罷,到五師弟那去。”
唐沐蝶一言不發地跟著眾人便走,末利不說話,海棠也隻是沉默,寂靜的夜裏隻有四人走路的聲響,甚是恐怖。海棠依然在前麵帶路,唐沐蝶本是靜靜跟著,突然“咦”了一聲,溪客回頭道:“怎麼?”
“沒……什麼,抱歉。”唐沐蝶似是感覺到了什麼不對,眼中閃爍著疑惑。
溪客不再問,卻也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不由得沉思了起來。
“到了。”終於來到情客門前,海棠敲了兩聲便推門進去。唐沐蝶卻顯然心不在焉,指著右手邊的房門道:“溪客,這是你房間?”
溪客也已經被繞得糊塗,推開門看到自己的行李才確認道:“是我的,怎麼?”
唐沐蝶搖搖頭不說話,隻是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便跟著末利走了進去。溪客站在房門外發怔,覺得自己似乎真的錯過了很重要的東西,卻怎麼也想不出是什麼。直到牡丹和海棠又探出頭來喚他,他才回過神來,告歉閃身進屋。
海棠將方才之事大致說了一遍。情客斜躺在床上,與牡丹對視一眼,也不知是看出了什麼,隻“嗯”了一聲算是聽到。牡丹則微微點頭,含笑道:“師姐為尊,隻要有理,全聽師姐的。”
末利臉色一沉,牡丹此言分明是未把他放在眼裏。溪客倒沒在意此處,隻是聽出了幾分不對勁:隻要有理?那若是無理呢?
不及多想,海棠已經斂了平時的笑意,沉聲道:“依我的意思,找出凶手……殺!”
牡丹依然清清淡淡地笑:“依師姐所說,我們來齋之後這裏的門就全鎖,言下之意,殺李洋的人隻能在我們之中,是嗎?”
海棠幾人一直站在房中,這時才拖了幾張椅子坐下。但這裏本是客房,一共隻有三張椅,她便與牡丹、唐沐蝶一人一張,讓溪客與末利坐到了情客榻上。
這樣一來,便是海棠與牡丹守門,末利與溪客守窗,將唐沐蝶牢牢地圍在了當中。
海棠這才環視一周,回答牡丹的話:“不錯!因此我想問各位,我們分開之後,大家都在哪裏,在做什麼。”
她頓了一頓,也知道大家都不好開口,便望向了末利。末利冷笑道:“我穴道被製,還能做什麼?”
海棠目光閃動:“可是我讓李洋去照顧你,你最後看到他是什麼時候?”
末利想了想道:“你們走後,他先在屋子裏燒了些水,然後就說要去澆花,在他離開之後大概有一刻吧,就聽到他慘叫了。”
“你們呢?”海棠又望向牡丹與情客。
牡丹淡淡道:“我們出來之後就一直在這裏,討論近來的事。”
“這樣?”海棠不置可否,又道,“我與唐女俠和六師弟一起說了一會兒話,又和六師弟一起離開,直到聽到李洋的聲音。可是在我們離開之後……唐女俠,請問你又在哪裏?”
這般直接的懷疑讓牡丹與情客都微微皺眉。唐沐蝶卻不動聲色:“我一直在我的房間裏,聽到聲音便去尋找,然後看到了屍體。”
“是嗎?”一直不發話的末利突然冷笑道,“真是巧。我們還分不清聲音出自何方的時候,唐女俠竟然能第一個趕到。而且……聽六師弟說你當時還拿著劍?”
唐沐蝶寒聲道:“齋中顯然有人行凶,我一個人追趕,難道不要防身?而且若說執劍……溪客到時也見他劍出了鞘,如果我晚到一步,溪客會不會被如此追問?”
“不錯,”溪客也道,“我當時也是想著可能會遇上凶手,比較警惕。唐姑娘這也是人之常情,師姐多慮了。”
海棠望向溪客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怒氣。但溪客卻注意到情客神色複雜,難以捉摸。牡丹則是事不關己一般,眼中竟帶了笑意。
“那我再請問,”海棠一字一句道,“李洋所在的東首第二齋就在唐女俠房間對麵,當時角門全鎖,出入必須沿著花徑。唐女俠既然一直坐在房間裏,有沒有看到凶手的身影?”
溪客和情客都是一怔,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什麼,神情凝重起來。唐沐蝶有些驚訝,反問道:“我房間對麵就是那間齋房?”
海棠想也不想便道:“當然!”
“但我當時不是這樣過去的……”唐沐蝶輕聲自語著,眼中有幾分震驚,幾分疑惑。她止不住地起身,但海棠與末利立即隨之站起,將她逼得生生地坐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著她,等待她的回答,然而她隻是低頭沉思著。慢慢地,震驚被了然取代,疑惑之意也化作了唇角邊冰冷的笑意。她猛地抬起頭,字字冰冷:“我沒有看到任何人。”
溪客本就在苦思那詭異之處,這時把她的所有表情都看在眼裏,將她之前的反常細細想來,他腦中的圖畫突然清晰,猛然明白了這是為什麼!心一下子緊縮,他隻覺得嘴中發苦,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那之前的迷惑,當時那人的行動,還有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他已經全都明白了。這是陷阱,讓唐沐蝶自己踏進去的陷阱!可是這種局麵下,她要怎麼脫身而去?自己又該如何?
他無助地望著除他以外的四位花影,悲哀地想,不管自己站在哪一方,都難免那注定的結局嗎?
第五章 移換
情客與牡丹一直沉默不語。末利則愈發咄咄逼人:“凶手總要進屋才能殺人,你既然沒有看到任何人進去,那李洋是怎麼死的?我穴道一直被製,其他四個花影都不可能殺人,你認為……凶手是誰?”
他雖未明說,但一字一句皆指明了唐沐蝶。溪客對這一切已經了然,隻望向情客與牡丹:這時真相已經不重要,關鍵便在人心。若要救她,必須有他們出手!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情客稍稍睜開了眼,迎著他焦急的目光淡淡一笑,說了一句看似摸不著頭腦的話:“獨。”
還在對唐沐蝶發起攻勢的末利和海棠都愕然,隻有牡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溪客心一鬆,卻依然沉重。
情客所說的是他們學藝時的常用語,獨善其身,表明他們不會插手任何一方。但即使如此,自己若想護她,依然要站出來。
護師門,還是護她……不,護住自己心中的對錯?自己是不是太衝動,是不是真的那麼幼稚?
溪客默默思索了半晌,終於緩緩地抬起頭來,唇角微翹,牽起一絲苦笑。
幼稚也好,衝動也罷,如果連對錯都分不清,仗劍江湖又有什麼意義?
在他思索之時,末利與海棠已經直斥唐沐蝶便是凶手。開始唐沐蝶似是不慍不火,隻漫不經心地聽著,並不接言,讓兩人更加憤怒。直到他們站起身來,想要以武相逼,她才幾分憐憫地一笑,開了口。
“兩位之意……是殺人償命嗎?”
“不錯!”海棠率先接話,末利卻是怔了一怔,似是想起什麼,氣勢反而弱了下來。
唐沐蝶不理他們,向牡丹、情客與溪客拱手一揖:“三位也認同嗎?”
“這是自然。”情客隨意答道。牡丹也微微一笑,點頭示意。
溪客卻已經猜到了她想做什麼,眼中憂色更重,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柄。唐沐蝶似乎沒有想到他會遲疑,不解地追問道:“溪客?”
溪客終於下定了決心,黯然一點頭,歎息道:“還是那句話,這世上,總是有對錯的。”
唐沐蝶一怔,本透著決然之意的眼神漸漸明亮起來,微微一笑,清美無比地說:“那我便說出真相了。”
末利和海棠聞言都是一滯,聲音不自覺地低下去,牡丹與情客卻似毫不在意。溪客慢慢踱到唐沐蝶身邊,坐在海棠方才坐過的椅子上:“唐姑娘請說。”
這樣一來,卻是他與唐沐蝶將末利和海棠二人阻在了屋內。
唐沐蝶輕聲道:“今日之事,是末利與海棠兩位花影合謀而成。”
若在平常,末利與海棠定會辯駁。但此時眾人皆知現在比拚的是勢力而不是真相,便無人言語。牡丹微微笑道:“直接說下去吧,沒有人會駁你。”
唐沐蝶接著道:“這一次命案最不可能之處便在於,東二齋在我窗子的對麵,我一直坐在窗口,不可能看不到凶手的出入。而其餘的人又都沒有機會殺人,看起來隻有我有這可能。何況李洋在之前曾說出了‘生死簿’三個字,我為此而逼殺他,沒有人會覺得奇怪。”
“然而?”情客漫聲問。
“然而最讓我奇怪的就是,李洋的屍體上並沒有其他傷痕,是一劍刺入咽喉而斃命。但是我聽到的慘叫明明很長,也沒有突然中斷的跡象。”
“那又如何?”末利冷冷反問。
“如何?”唐沐蝶淡笑道,“李洋會慘叫分明是受了傷,但他身上卻沒有其他的傷痕。難道他會一看到凶手就開始慘叫?還是說……他咽喉中劍,卻依然叫得中氣十足?”
末利手指一震。情客“哦”了一聲道:“那麼說這並非是李洋的聲音。”
“不錯,但那時他一定已死。這裏除了李洋,能有機會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偽裝他的隻有一個人。”
她不再說下去,而是望向溪客。溪客還以一笑,目光卻落在了末利的身上。
自己一直與海棠在一起,情客又有牡丹相陪,隻有他能做得到。
“那李洋的屍體你如何解釋?無論如何他都是死在東二齋的,難道被凶手轉移了不成?”海棠寒聲問。
唐沐蝶搖搖頭,有些可惜地望著海棠:“你這一局倒還真費了些心思,可惜,這也是我認定你與花月花影合謀的原因。”
牡丹也來了興趣,好奇地問道:“這又怎麼說?”
兩人猜測,兩人好奇,兩人被質疑,卻都平和無比,這場麵著實有些詭異。但事到如今,卻又都心知肚明,是末利和海棠做了手腳。既然已經打開天窗說亮話,他們就沒有遮掩的必要。誰是誰非無需求證,真相隻是個過場,如何收場才是重點。
“海棠齋的結構精巧,這裏的各間客房布置又都是一樣,若不是熟悉的人,一定無法分辨自己身處何方。鶯月花影就是利用了這一點。”
牡丹並不是愚鈍之人,頓時明白過來,然後驚訝地說:“難道你被換了房間?”
“不錯,”溪客也點頭道,“我一直覺得方才走的路不對勁,唐姑娘遲疑也是為此。隻是我們對這裏並不熟悉,看到房間中的擺設又沒有改變,自然而然地以為是自己記錯了。”
“不對,”牡丹想了想,又突然搖頭道,“當時咱們放行李的時候,我刻意看了日頭,我這客房是西邊沒有錯,唐女俠也確實住在對麵。難道她現在的房間已經不在東首了?這一看就知道,也太容易戳穿了。”
“不,她的房間‘現在’還在東邊。”溪客笑了笑,刻意加重了“現在”兩個字。
牡丹聽到“現在”兩個字,若有所思,良久才輕輕點了點頭:“明白了。不過當時我不在場,中間至少要有兩次空隙,還是請唐女俠解疑吧。”
唐沐蝶緩緩道:“原本我們的房間安排是情客在西,花月花影在北,溪客在南,我在東。也就是說,我與情客相對,溪客與末利分別在我左右。”
她一邊說,牡丹一邊急速在手掌上畫著,半晌才點了點頭。她接著又說道:“如果我猜得不錯,當我們在正堂敘完話回來的時候,房間已經被換了。客房裝飾本來就一樣,我們又是扔下行李便走,隻把行李換一換,並不需要多少時間。”
“如果這時被換,應該是李洋或者二師兄做的手腳。我還記得三師姐當時去安排二師兄,也費了好大的工夫。”情客淡淡地插了一句。
“不錯,應該就是那時。”唐沐蝶點頭,看也不看末利和海棠一眼,“應該是李洋做的,鶯月花影則向花月花影解釋整個計劃,保證我順利地跳下陷阱。”
“那房間換成了……你在北邊,六師弟移到東邊,二師兄挪到了對麵的南邊?”牡丹盯著手掌看了好久,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唐沐蝶有些驚奇地望著牡丹,讚賞道:“不錯,正是,純月花影怎麼知道?”
牡丹淡笑道:“若要換房間,當然不能被你發現。這樣換的話,你左手依然是六師弟,右邊是情客。你依然會認為右邊是二師兄,明知他不在,自然不會去找他,也就不會發現實際是我們在右。而六師弟仍舊在你左側,不會讓你產生懷疑。”
換前示意圖:
北(末利)
西(情客) 東(唐沐蝶)
南(溪客)
換後示意圖:
北(唐沐蝶)
西(情客) 東(溪客)
南(末利)
“正是。”溪客早已想得分明,接口道,“所以當時唐姑娘看的方向是北方,自然看不到凶手的行動。而當時我正與三師姐說話,你們又在一起,隻有二師兄……可能殺人。實際上他本身就在外側齋房,隻要三師姐解了他的穴道就可以。”
說著,他不覺有些自嘲:“我們都是師出同門,要解穴自然容易。
“而在我們三人說話的時候,花月花影將李洋殺死,擦淨血跡後離開,潛伏在客房附近假裝李洋發出聲音。待到我們趕出去,他急忙把客房又換回來,整個計劃就完成了。”
“所以我們回來的時候都覺得走的路有些不對勁,她拉開我的房門也是為此。當時我們都沒想到房間會被換了兩次。”溪客進一步解釋著,卻見唐沐蝶竟緩緩地站起身,手按劍柄。
事已至此,再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她寒聲道:“兩位的心思我也明白,以為生死簿在我手中,兩次三番想置我於死地。可惜……”
她突然神色一厲,旋開劍柄,抖出一淺碧色玉牌,森然道:“無視門規,濫殺無辜,末利、海棠,你們可知罪?”
小巧的玉牌在她手中泛著溫潤的光,然而末利與海棠卻臉色大變,仿佛看到了什麼可怕的物什。溪客疑惑地上前瞅了一眼,旋即呆在當場!
唐沐蝶手中所執,竟是花醫門的花牌!
第六章 蝶影
花醫門各花影一出師便會得到一塊花牌,由師父親手製作,置於花影劍劍柄中,作為花影之間的辨認依據。每塊花牌均是玉製,上刻花影的屬花及姓名。如溪客的花牌上刻的便是荷花和溪客四個字。
因為是花影的信物,每個人對花牌都是熟悉至極,一看自然知道真假。每個人都清晰無比地看到,唐沐蝶手中的花牌上赫然刻著五個字。
無花,唐沐蝶。
“你是……小師妹!”末利驚訝良久,終於艱難地說出了“小師妹”三個字。海棠則是張口結舌,根本說不出話來。任他們再機關算盡也想不到,他們一直設計要陷害、要殺死的敵人竟然是自己的師妹!
看著情客唇角淡淡的笑意,溪客卻釋然了。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情客在幽穀對唐沐蝶始終不曾懷疑,為什麼他會在茉莉居為她擋下那一劍,為什麼他對她根本就沒有提防之心,反而極為信任……因為他從開始就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不可能加害花醫門!
如此說來,她……不會是敵人。雖然形勢依然緊張,溪客心頭卻是止不住的一陣歡欣。不知從何時起,他心心念念的,便是不想與她為敵。
唐沐蝶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小心地把花牌放回,旋緊劍柄,淡淡掃了末利一眼:“不錯,我正是第七名花影,可惜……你已經不是我二師兄了。”
這句話便說明了她的態度,氣氛頓時又緊張起來。溪客以大局為上,力求穩妥,自然地勸阻道:“唐……師妹,既然都是同門,有事不妨慢議。大家都不知道你的身份,難免……難免……”
呐呐地說了兩句“難免”,溪客也無以為繼。難道知道了她的身份,李洋之死就不必再議?先前末利的刺殺就不必再提?莫說是以唐沐蝶嫉惡如仇的性子,便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如此放手。
聽到他的聲音,唐沐蝶淩厲的神色一下子柔和下來。她解釋道:“抱歉,六師兄,身份一事,我確實是故意相瞞。但若不是我假意與花醫門為敵,他們定不會跳出來,我也拿不到他們反叛的證據。如今人證物證俱全,我定要替師父清理門戶,不知師兄有何異議?”
“當然沒有,可是……”此事轉換太快,溪客哪能立時決定。小師妹?接任門主?清理門戶?末利與海棠雖行事不堪,但畢竟是自己的師兄師姐,他本就存著不忍之心。而且他雖然不同意情客為花醫門選擇的道路,可突然讓唐沐蝶接手花醫門,也不由得他不猶豫。
唐沐蝶不理他的遲疑,冷冷地對情客與牡丹道:“依師父遺命,我應當執掌花醫門,四師姐和五師兄認為如何?”
情客淡淡地笑了笑,還未曾說話,海棠終於醒過神來,咬牙回頭對情客道:“情客!這些年本門如何維持你也清楚,真要讓這來路不明的人接手花醫門嗎?她是朝廷的人,隻怕今天當了門主,明天花醫門就不複存在!難道你就甘心讓了這門主之位?”
“三師姐言重了,”海棠的疾言厲色讓情客終於睜開了眼,他緩緩環視一周,指著胸前的傷口嘲笑道,“情客何德何能擔得起師姐重托?何況……二師兄這一劍可刺得不輕,如今我就是想理這事也無能為力。師妹,這門主之位咱們慢議,不過要清理門戶——”
他對唐沐蝶笑了笑,一攤手道:“我是幫不上忙,四師姐也得照顧我。你願意清理,倒也沒有人攔你。”
看著牡丹依然淡笑點頭,溪客的手情不自禁地掠到腰間,握住了劍。沒想到這關口,情客和牡丹依然是兩不相助,他們存的究竟是什麼心思?唐沐蝶不可能罷手,自己定要相助。但即使如此,也是二對二的局麵,不可能讓末利二人束手就擒!
他們真要花醫門自相殘殺?
或者說……又一次想到之前自己對情客的評價,溪客的心再度寒冷起來:或者說,情客就是想讓他們自己動手,落得兩敗俱傷,他好漁翁得利?
“不能動手!”想到此處,溪客猛地喝道。然而情客話一出口,末利便與海棠對視一眼,劍光閃耀中,兩人一左一右急攻向唐沐蝶!唐沐蝶早有準備,劍鞘一蕩震開雙劍,雙足急點,破窗而出越到花間。然而末利二人也疾追而至!
“師妹!”溪客生怕唐沐蝶出事,來不及逼問情客,便急忙追了出去。朦朧月光下,隻見三條人影疾進疾退。末利主攻,海棠主守,唐沐蝶雖身形輕盈,畢竟是以一敵二,十餘招過後便被兩人合圍。溪客見勢不妙,冷鋒出鞘,勁氣一發:“住手!”
溪客所攻是末利要害,讓他不得不回劍自救。這一緩便有了空隙,唐沐蝶頓時從劍氣中脫身而出,倒縱三丈。
末利和海棠都住了手,冷冷地看著溪客:“六師弟,你真要幫她?”
溪客心中所思繁複,哪是一時能說得清的,隻能急道:“先不要動手,合則兩利,分則兩傷!都是同門,有什麼事不能慢慢商量?”
海棠卻不理他,長劍直指他麵門:“六師弟,就算她沒有殺意,今天我們也不能容她離開。你若還顧念著同門之誼,就袖手旁觀,否則……別怪我們無情!”
溪客自然不會退開,但聽著這話也明白了少許:情客定是掌握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知道末利與海棠不會放過唐沐蝶。可究竟是為什麼?唐沐蝶不過是與官府有些瓜葛,和以前的花醫門一樣,隻是為官府做事罷了。殺她能有什麼用?
略略一凝神,他便想得分明,無論唐沐蝶是誰,他們都要下手,這隻能說明……這事與花醫門無關,與官府無關,是她本人掌握著末利和海棠的命門!
那會是什麼?
然而時局已經容不得他細想。見他遲疑,末利以為他罷了手,又提劍向唐沐蝶刺去。溪客劍鋒急轉,再襲海棠。真氣激蕩下海棠紛飛,直似下了漫天的花雨!
見溪客終究還是介入,末利冷哼一聲停手,與海棠換了方位,緩緩起式。兩人皆是劍尖斜挑,左足頓地,正是花影劍起手式,鏡花水月。看著這熟悉至極的劍法,一股酸意不由得襲上溪客心頭。慢慢地,他與唐沐蝶也執起劍來。四個人,四柄劍,同樣的花影,同樣的劍式,卻滲出冰冷的寒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寒意!
劍風呼嘯,海棠率先打破了對峙,一劍挑月,化作劍影無數,直如海棠綻放。與此同時,末利也無聲遞出一式,清清淡淡,了無痕跡,卻傾刻就逼近到溪客身前!
花影劍法,首重心性。門主當年授劍時劍招並無二致,但因每人心性不同,劍式卻是變換無窮。海棠之繁複,茉莉之清雅,在劍招之中顯露無遺。雖劍意不同,但都透著無盡淩厲的殺氣!
“我攻。”唐沐蝶淡淡地拋下一句話,身子便斜斜掠起,直攻兩人上盤。溪客細觀她的出手,輕盈中透著冷厲,劍招雖簡卻是攻敵必救,眼中不免掠過一絲讚賞。他與她一樣,都是以靜製動,後發先製。蝶意為攻,荷意主守,一進一退,頓時封住了末利的攻勢,讓海棠更是自顧不暇!
“撤劍!”久攻不下,海棠開始焦躁起來,也化守為攻,一息間就殺到溪客麵前!溪客順勢退遠,唐沐蝶身形一轉,在空中輕盈地劃出一道弧線,劍芒就到了海棠胸前。若海棠再進,便要先傷自身!
末利應變極快,回劍相護,劍氣與唐沐蝶互衝,解了海棠之圍,卻失了近戰之機。溪客與唐沐蝶再退一步,各封門戶,淡淡對視一眼,都看明了末利與海棠的憂色。
溪客二人擅遠攻,以靜製動,隻待敵人露出破綻,一舉成擒。末利兩人卻是擅近戰,以猛攻讓敵人疲於奔命。但現在溪客與唐沐蝶配合得默契無比,顯然讓他們陷入了必敗之局!
“走!”出人意料的是,末利不進反退,厲喝一聲,竟連著倒縱幾步,想以輕功躍出圍牆。海棠一愣,隨即也轉身而退。溪客與唐沐蝶均未防備,眼看兩人就要掠上牆頭,這才起意去追,卻已經阻擋不及。
“師弟師妹退!”
便在末利和海棠已經翻過牆去,溪客二人也追到牆下之時,情客猛地一聲斷喝!溪客一凜,下意識地止住了腳步,隻覺眼前一花,瞳仁猛地緊縮!
麵前的牆轟然倒塌,露出海棠齋外黑壓壓的騎兵!再下一刻,他眼中已經是漫天箭雨!
那上百名騎兵,居然全部都是箭手,正持弓射了過來!
第七章 靈玉
長弓發出嗚嗚的聲響,如黑夜中鬼魅的呻吟,卻是致命的聲音。其時,海棠和末利已身在半空,哪裏還能阻擋,頓時被箭雨貫穿!溪客悲意微現,然而卻再也顧不得其他,因為那箭雨並無方向,已經到了自己麵前!
“退!”唐沐蝶輕功卓絕,竟在空中硬生生地調整了方向,拉著他便疾退。溪客隨她禦風而行,手中長劍化為護盾,仗著一口精純真氣,竟也擋下了大半的箭支。然而人力畢竟有限,唐沐蝶又要分力顧他,一轉眼便要被流箭射中!
“唐姑娘放手!”眼見唐沐蝶勢危,溪客急忙喊道,知道她若再這樣拖著自己必無生路!然而唐沐蝶隻作未聞,去勢不歇,溪客正要拚死一掙,忽覺眼前一花——
“停。”
清清淡淡的語聲中,淡黃色的身影仿佛從天而降,如雲,如花,那般自然地飄到溪客身前。隻聽“當當”之聲不絕於耳,牡丹手中長劍去勢似緩,卻淡定地、從容地擋下了所有羽箭。旋即,她執劍而立,麵對著麵前的騎兵,自信地微微一笑!
好一個牡丹的王者之風!
唐沐蝶死裏逃生,呆呆地望著牡丹的背影。溪客卻無暇欣賞,見那些騎兵真的停了手,他連忙掙開唐沐蝶,奔向倒在地上的末利與海棠。然而末利中箭既多且久,已然沒有了呼吸,海棠的目光也渙散起來,眼見將去!
“師姐,師姐!”溪客手忙腳亂地想要救她,卻見她身上都是箭痕,哪裏還有醫治的餘地,不禁悲從中來,隻顧連聲呼叫著。海棠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吃力地睜開眼,微微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師姐還有什麼心事?”溪客知道她的心思,連忙輸起真氣。
海棠的精神頓時好了一些。大概她也知命不長久,便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到幽南總使府……拿到靈玉……”
“靈玉?我記下了!”溪客根本不知靈玉是何物,但眼下師姐命危,哪有時間追問,隻好連連點頭。
海棠卻澀然一笑,輕聲道:“我就要死了,要了它也沒用。我要你找到自己的靈玉,不要……不要再受花醫門控製了……這些年……我一直很後悔……”
“我的?我的靈玉?”溪客追問一句,海棠卻又不停地咳起來,直嘔出一大口血。她無力地望著溪客,強牽出一個笑容,低聲吐出幾個字。
“師父,對不起……”
“師姐……師姐!”眼見海棠閉目而逝,溪客再也無法保持鎮定,對牡丹大吼道,“這都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逼死他們!”
直到現在,他怎麼會不明白,這一局全都是牡丹和情客所設。末利與海棠不知為何與唐沐蝶結了深仇,他們利用了這一點,讓四人動起手來,再搬來官兵在齋外埋伏!
但他們所設卻是一個死局,不曾想讓他們活下來的死局。
唐沐蝶也回過了神,上前一步道:“為什麼?”
她的聲音也不再清冷,隱隱含了怒意。牡丹這時已經收攏了騎兵,聽他們發問,淡淡答道:“以防萬一而已,沒想到真用上了。”
“以防萬一?牡丹,這是騎兵,是箭手……是攻城掠地的勇士,你卻用來攻齋!你根本就沒想讓他們活下來!”溪客怒斥道。雖然牡丹當時救了他與唐沐蝶一命,但回想起她的安排,溪客依然無法不憤怒。
唐沐蝶歎了口氣,收斂了怒意,誠懇地說:“師姐,初入門時,花影之中我最敬佩的便是你。可今日之事,我不解。”
溪客沉默著,等著牡丹的解釋。然而牡丹沒有開口,為首的騎兵卻單騎馳了過來,向屋中的情客遙遙一揖道:“大人,這兩個人……也是花影吧?”
花影二字一出口,溪客頓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們要殺的不止是末利和海棠,而是花影!末利沒有說錯,朝廷……是來滅門的!
右手一緊,他便準備先行出手。唐沐蝶卻搶先踏上一步,擋在他身前低聲道:“且慢,聽情客說。”
情客懶懶地從榻上起來,揮手笑道:“祖統領不必動手,自己人。”
“自己人?”那個祖統領反問了一句,慢慢地收了劍,但警惕之色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