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正是歸家之時,夕陽為承天皇朝京城籠上了一層昏黃的倦意。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街上的人流久久不見停歇,更襯出路旁留香巷的寂靜。
留香巷,因盡頭的胭脂店凝香齋而得名。凝香齋的主人夜花容傳承得家中培育雪梅花的技藝,製成的雪梅胭脂清香淡雅,攝人魂魄,時久而香不消。每到冬日雪梅花開,便有各地商賈、女子來此求購雪梅胭脂,隻為能沾得那一絲的脫俗氣息。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此時正是炎炎長夏,此巷中,卻依然傳出雪梅的淡淡香氣。
雪梅本是冬日孕育之朵,從未有人聽說可在夏日開花,夜花容卻不知如何竟讓其在炎夏綻放,讓人既驚且歎。然,本有人驚異於她的技藝,上門求購雪梅胭脂,卻不知為何被夜花容所拒。
眾人不解,久而久之,竟傳出了此次雪梅開花乃是天降災禍預兆的傳言。從此,凝香齋門庭漸落,到得這一日,距雪梅綻放已有月餘,長夏,也漸漸地盡了。
“夜姑娘,有客人上門。”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凝香齋中泛起,是個近而立之年的男子,正坐在凝香齋的大門旁。
客人是個清麗的韶齡女子。雖時已近初秋,天氣漸寒,她卻隻以一襲單薄紫衣束身,顯出幾分纖弱。卻聽店中一個柔柔的聲音應道:“知道了,淩謹。客官,請暫等片刻。”
說話者自然是夜花容。那紫衣女子聽得聲音,便向還未燃燈的店中望去。隻見微黑的店中,夜花容正對著雕花銅鏡細細抹著胭脂,許久,才轉過身來,纖手攏起亂發盈盈一笑:“讓客官久等了。”
紫衣女子清澈的目光掠過她的臉龐,突然怔住,久久不能移開。那是一張蒼白似雪的容顏,即使以胭脂之紅,也不能掩蓋她的蒼白之色。而她的眉心,更是隱隱現出了些許黑氣!
“夜姑娘,你的眉心……”紫衣女子終於說出了她到此的第一句話,聲音清冷,卻掩飾不住她語氣中的焦急。夜花容聽得此言,卻是微微一怔,忙轉過身對鏡細看,半晌才淡淡道:“做胭脂時不小心抹了些灰上去,多謝姑娘提醒。”
再轉過身來,眉心的黑色果然已經不見,然而那紫衣女子的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
“姑娘想要些什麼?”見她也不說來意,被喚做淩謹的男子冷冷問道,言語中,卻沒有一絲做生意的味道。
紫衣女子遲疑了一會兒,還沒有回答,卻聽得店裏紛亂的腳步聲傳來,隨即便是一陣吵鬧。
“夜姑娘,聽說你要關了凝香齋?”說話的是個粗獷的男子,言語強硬中帶著諸多不滿,“想憑這一句話就趕我們走?我在這兒種花少說也有五年了,不給我個理由你別想關齋!”
“扇江城,客人在這裏,你吵什麼?”原本坐在門邊的淩謹聽言,一下子站起,厲聲喝道。
看到立在店外的紫衣女子,扇江城也愣了一下。冷冷瞟了淩謹一眼,他恨恨地咳了一聲,不再說話。跟著他一同進到店中的還有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女,皆是滿麵驚惶,想來也是為了扇江城口中的關齋之事。但看到扇江城住了口,她們也沒敢說出什麼。
勉強地笑著,夜花容有點抱歉地道:“驚到姑娘了,請問姑娘想要些什麼?”
那女子望著店中五人,眼中掠過些許玄機,麵上卻是淺淺地笑:“夜齋主,我叫玉荷,是朝廷派來的買辦人。貴齋的雪梅胭脂在皇族中已經美名遠揚,有好幾位公主指名要凝香齋的雪梅胭脂,特派我來采購。”
“這……”玉荷的話顯然很讓夜花容意外,遲疑了半晌,眼中露出疑問之意,但剛要出聲,卻被身側的淩謹一下子拉住。她回首有些疑惑地望了望他,也就柔柔道了聲:“好吧。”
與此同時,扇江城與那兩名女子眼中也各閃過些許玄機。一切,都看在玉荷的眼中。
因為天色太晚,玉荷要的胭脂量又極大,一時不能交齊,夜花容便邀她在齋中東首的房間住了下來。從夜花容的介紹所知,淩謹是凝香齋創店之初的幫手,至今已經近十年。不知為什麼,玉荷總覺得他望向自己的眼中,隱隱有著敵意。
扇江城則是齋中的種花人與剪花人,這些活原本都是淩謹所做,後來因凝香齋名聲漸起,他一人忙不過來,便招了扇江城過來。而那兩名少女一名林梅,一名林蘭,是一母的姐妹,也是近幾年才入了凝香齋賣胭脂的。
是夜,玉荷思索著此齋中的奇怪之處,不知不覺便到了子夜。忽地,聽得門外有腳步聲傳來,極輕,是在特意掩飾聲音,玉荷不由得警惕起來。
隻聽木門被輕輕扣了五聲,間隔先是一長一短,又是一短又是長,隨後便是沉默。玉荷係好外衣的帶子,方緩緩開了門。
沒有人。
卻聽得一個房間中微微有些響動,但不似方才的腳步。
玉荷嫣紅的唇邊泛起一絲冷笑:終於有人沉不住氣了。
一夜再無事。
清晨,玉荷卻是被林家姐妹的驚叫聲吵醒的。
“這……夜姑娘,這可怎麼辦是好!”
“雪……雪梅花……全落了!”
什麼?聽得外麵紛亂的呼喊,玉荷一凜,便出了屋去。卻見齋後園中,昨日還開滿一樹的雪梅花紛紛落了滿園,如白雪覆地,在炎炎夏日中更顯別致和詭異。
夜花容和淩謹卻不見多少驚惶,隻是齊齊地奔入園中查看。玉荷也細望了一眼:雪梅應當是被人故意搖落的,以女子的力氣,應該不可能,那就隻有淩謹和扇江城了……
這時,她看到林梅與林蘭對視不語,眼中卻沒有應有的焦急之色……
玉荷暗暗記著,掃視了一周,卻不見扇江城的身影,便問道:“扇江城呢?”
林梅一愣,半晌才道:“大、大概還在他的房間裏。”
“是嗎……”玉荷沉思著,又向夜花容問道,“夜齋主,如今雪梅花落,不知道凝香齋還能不能如期交上胭脂?”
昨日夜花容已經與她相約,三日之內會將全部雪梅胭脂奉上。
卻不想夜花容緩緩回首,淡定的眸中仍然波瀾不驚:“可以。”
說著,便徑自回了房,重重地掩上房門。但她行得雖快,玉荷還是發覺她眉間隱隱的黑氣,不由懷疑起來:兩次都見了她眉間的黑氣,不可能隻是無意中抹上的。她究竟在隱瞞什麼?雪梅怎麼會一夜落盡?她又怎麼能明日交差?而且不止是她,這齋中的每一個人,都似藏著什麼秘密。到底是什麼秘密讓這些人聚在了一起?
正想著,卻聽見林家姐妹輕輕議論的聲音。
“真是,又抹胭脂去了……。”
“還自以為有什麼沉魚之貌,也不想想,沒有這雪梅胭脂,誰會多看她一眼!”
聽到這裏,玉荷不由得微微笑了。夜花容的容顏確是應了她的名字,花容月貌,似雪梅一般高潔而脫俗。這兩個姐妹想是平日就看不慣她的妝容吧?女子愛美的心思,當真是在什麼時候都無法改變。
正想著,夜花容已經從房中盈盈走出。她果真是施了胭脂,麵白如雪,腮帶點紅,說不出的嫵媚:“玉荷姑娘,凝香齋不會違背約定,明日日落之前,一定將雪梅胭脂如數給你。”
“那就好。”玉荷應著,目光卻深深望向她的眉心。
那抹黑氣已經不見。是根本沒有,還是……被胭脂隱去了?
一日又是無事,扇江城依然在剪花,林家姐妹依然在齋中賣著胭脂,夜花容則與淩謹在一處,不知商議著什麼。這樣的平靜,卻讓玉荷覺得心緒難寧,直到入了夜,也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她有預感,這隻是風雨來臨前,最後的平靜了。
可是夜裏偏偏卻還是沒有動靜,玉荷已經有些按捺不住。算算時辰已經是子時二刻,終於聽到隔壁有動靜,急忙著好衣物,悄悄出門查看。
卻是隔壁的林家二姐妹在低語,分不清哪一句是誰所說,然而每一句話,卻都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她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