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兵符

洗墨閣,酒堂,桑落居。

陽光靜靜灑落,酒堂堂主羲和一身常服,正閑閑坐在屋中飲酒,暗自感慨酒堂的閑適。洗墨閣中,酒司暗殺,本是最神秘也最忙碌的一個分堂。但自從派到快意樓的密探陶柒歸閣任了二堂主,精明能幹的她就讓羲和徹底把堂主一職做成了閑職。幾日下來,不但酒堂的事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條,連和其他六堂的關係都緊密了不少。

細細地飲了一口桑落酒,羲和還在感慨著,門口突然紫衣閃動。他抬起眼來,隻見日日忙得不可開交的陶柒正抱著山一樣高的密報手在門口,頓時嚇了一大跳:“這都是我要看的?”

他本就生性懶散,隻是因為推脫不得才做了酒堂主,所以陶柒讓他無事可做反而讓他大為感激。此時看到這許多密報,他不由得把愁苦寫到了臉上。

陶柒向來冷漠,見他如此也不動怒,隻是皺了皺眉,搖頭道:“不是,隻是和你說一聲,酒堂三堂主的缺……閣主想讓琴堂的三堂主顧煙補上,你覺得如何?”

琴堂?羲和一怔,再看看陶柒清麗容顏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頓時覺得不對。他並不是愚鈍之人,琴堂所司為爭戰,且這幾天正和宿敵快意樓對峙,雙方一觸即發,閣主怎麼會在這麼緊急的時候把琴堂堂主調過來?

再想到近來酒堂情報少了甚多,他暗自明白了些,淡淡道:“你要求的還是閣主的決定?”

“都是。”陶柒言簡意賅。她便是這種不願多話的人,能一句話說完的事,決不會花費第二句口舌。

羲和也便心中有數,又自顧自地倒上一杯酒:“我來?你來?”

閣主與陶柒做如此決定,必然是發覺顧煙有不詭之心,借酒堂之手調查。而堂主這種層級的調查,經手的人越少越能減少閣中損失,也隻有他或陶柒才能行動了。

陶柒依舊冷冷看他,答也不答,隻是向上托了托手中沉沉密報。羲和看著那些東西就頭大,忙不迭地道:“我來監視顧煙,就這麼定了!”

陶柒大概也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點點頭走進屋來,把手裏東西都堆到了羲和麵前。羲和一愣,慘叫道:“我不是說我負責監視顧煙嗎?那這些應該歸你才對!”

陶柒終於露出一絲微笑,和聲道:“本來不是你的,但這些是顧煙的資料。既然你接手了,那就是你的了。”

“你!”羲和知道中計,不由恨得咬牙切齒。但陶柒向來不懼他也不會理他,自顧自走來,留下他對著如山的文字暗暗氣憤。

接下來的幾日,酒堂中人都不敢接近堂主的居所,隻怕會受到無妄之災。那喜穿紫衣的始作俑者隻作不知,更讓羲和有氣難平。

還好沒過幾日,顧煙的調令就到了。

那是一個濃霧彌漫的早晨,天才微亮,顧煙就敲開了桑落居的門。羲和迷迷糊糊地打開門,卻見屋外顧煙一身銀鎧,氣勢凜然,頓時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大清早的,怎麼像抄家似的……”

說著他返身回走,想讓顧煙進屋來說話。但顧煙並不挪地方,任北風呼嘯著灌進桑落居,把羲和吹得直打冷戰,寒聲道:“琴堂下任三堂主雷承天有事耽擱了回閣,琴堂三堂兵符暫時還由我保管。如果有戰事,我還要經常到琴堂走動,請酒堂主見諒。”

這……不等於是沒調?羲和暗暗憋氣。現在快意樓雖然沒明著發兵攻擊,但暗地裏的騷擾不斷,琴堂隻能拉長戰線日日防衛,生怕一著不慎,全盤皆輸。這種緊張時刻,顧煙哪裏脫得開身?

隻是明知道他在拖延,羲和還真找不出理由來反駁,悻悻地嗯了一聲,隨口道:“顧堂主這是剛出兵回來?戰況如何了?”

琴堂的手段他是從不擔心的,何況酒堂的密探在快意樓也是成果斐然,不應有失。果然,顧煙也輕輕牽了牽嘴角,算是笑了:“大勝,酒堂的密報果真名不虛傳。”

“過獎,還是全靠琴堂兵力。”羲和淡淡應了一句,兩人又都沉默了下來:這等高帽互戴實在是無趣至極,既然明知對方的敵意,還是不說為好。

“辰時過來吧,”羲和走到門口準備關門,“我把洛飛的線人都交給你,還有他留下的煙火令,呐,就在桌上。還有,你要熟悉下酒堂的口令。”

顧煙剛應了聲“是”,羲和就合上了門,睡眼朦朧地想要繼續栽回床上。誰知顧煙伸手一格:“還有事要麻煩酒堂主。”

難得歸來的睡意硬生生被寒風驅走,羲和頗有些悲憤地望著眼前的銀甲,心中默默設想了幾次顧煙被他折騰的慘狀,這才心平氣和起來:“說。”

顧煙一臉平靜:“今天要暫交兵符,按閣規需有堂主陪同上交,以策安全。但琴堂人手實在緊張,不知可否請酒堂主走一趟?”

說著,他不顧羲和關門的執念,硬是將門推開,順手將桌上的煙火令放入了懷中。

陪交兵符?羲和頓時警覺起來:兵符乃是洗墨閣調兵所用,極為重要。尤其在外將領隻認兵符不認閣主,若是兵符有個閃失,足以覆閣!這種時候,他要自己去陪交兵符?會不會是什麼陰謀?

但此時琴堂確實人手緊張,他的要求看起來也並不過分,推辭不得。羲和隻得悶悶地披上披風,想了想,又穿了件裏衣才與顧煙同行,心下暗自警惕。

顧煙並不畏寒,一邊走一邊把玩著兵符。大概是見羲和好奇地掃了兩眼,他便遞了過去:“也就是塊玉而已。”

各堂堂主入閣時都見識過筱色手中的兵符,聽她親授如何辨別真偽,以備敵人偽造引起混亂。羲和一入手便知道這玉符是真的,瞄了兩眼又塞回去:“兵符緊要,還是你拿著。”

顧煙笑了一笑,似乎是在諷刺他的小心翼翼。羲和不以為意,快步走著,隻一會兒就到了重兵把守的藏寶窟——洗墨至寶全部存放於此。羲和平時不怎麼到這裏,顧煙看起來倒是常客,七轉八拐就進了一個小室,一個守衛正坐在屋裏百無聊賴,看到顧煙眼前一亮:“顧堂主!”

“怎麼了楚何,又無聊了?”顧煙笑著應了一聲,舉起手中兵符示意。

楚何連連點頭,大吐苦水:“每天一個人在這呆六個時辰,就換班的時候能和邵雪說上幾句話,然後換他無聊,唉……咦,這位堂主是?”

連酒殺都不認識,這守衛看來的確是苦悶得很,羲和有些無奈地衝楚何笑了笑:“酒堂。”

“酒、酒堂主?”楚何的眼神一下子變了,三分畏懼七分警惕。洗墨閣中幾乎所有人對酒堂都是如此反應,讓羲和很是無奈。

還好此時顧煙低聲道:“我也調入酒堂了,估計這是我最後一次存兵符,以後就是雷堂主接手。以後大概也沒法再到這來了,楚兄,你好好保重啊。”

“最後一次?”楚何愣了愣,半晌才頗為不舍地搖了搖頭,伸手道,“鑰匙。”

顧煙便從懷中掏出鑰匙。那是一把古舊的灰色鐵匙,隱隱還有些鏽跡,楚何接過插入鎖中,隻聽哢嗒一片,鎖應聲而開。楚何把鑰匙還給顧煙,笑道:“顧堂主,請。”

顧煙便掏出兵符放進去,羲和靜靜看著,暗自鬆了一口氣:這樣應該就萬無一失了。他知道,洗墨的每個兵符都是單獨存放的,一箱隻有兩把鑰匙,分別由筱色和琴堂相應的堂主保管。箱子的鎖是由天矢嶺中打鎖名匠製成,若無鑰匙,無人能開。而箱子則是依山而造,是與山體相連的石箱,無人可以不驚動守衛而提走,可以說兵符一入箱中,就再無丟失的可能。

顧煙把兵符放入後便後退一步,讓楚何上前。楚何看到兵符在內,便利落地將鎖掛上,一扭一扣,甚是熟練。顧煙看著這一切完成,便對羲和道:“可以了,回去吧。”

大清早頂著寒風走這麼一趟隻為了這麼無聊的程序,羲和真有些欲哭無淚。隻是兵家大事,不得不慎,他也說不出什麼,默然走出了藏寶窟。顧煙回琴堂,他就自己轉回了酒堂。坐在桑落居裏,他越想越憋氣,敲敲桌子喊守衛:“把陶堂主叫來!”

守衛愣了一愣,連忙去找人,隻是過了小半個時辰才氣喘籲籲地回轉:“堂主,找不到二堂主。”

“找不到?”羲和倒是奇了,“這麼早她能去哪?算了算了,把今天的線報給我。”

守衛大概也看出他心情不好,送上線報就忙不迭離開。羲和衝他的背景無奈搖了搖頭,又陷入了情報的汪洋大海之中,不知不覺,就研究了一個多時辰。

中午的陽光甚是燥熱,羲和不耐煩地扯去身上披風,正在午睡與去找線人中徘徊兩難,突然想起早上曾要顧煙辰時過來的,怎麼卻一直不見人?

難道開戰了?羲和一拍腦袋就要出門,突然一聲熟悉的爆響傳入耳中!他急切地抬起頭——

粉紅色的煙花,又是酒堂的召集令!

二、楚何

這一次的煙花卻是在琴堂附近,羲和望著那方向,反而懷疑了起來:酒堂的人怎麼會到那裏,這會不會是陷阱?

不過愣了半晌,他也無可奈何:召集令已發,就算明知是陷阱,他還能不跳不成?既然不得不做,他也就不再抱怨,一路展開輕功,直奔琴堂而去。

煙花的下方正是琴堂議事廳,綠綺居。距琴堂還有極遠的距離,他就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顧煙的身影,不由得心中冷笑一聲,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然而在顧煙三步開外,卻是他熟悉的紫色身影。

她……怎麼在這裏?

羲和的心忽地一緊,加快了腳步。綠綺居是琴堂議事的地方,隻有堂主能入。羲和亮出令牌示意守衛,便沒有人阻攔,任他一路直行。

此時離得近些,羲和清楚地看到,顧煙空著雙手,眉間隱有憂色。而陶柒左手還拿著火折子,右手則劍指顧煙。看樣子是她發覺顧煙可疑,發出煙火令,將他逼在了這裏。

想到此處,羲和不由得腳程加快,幾步躍了過去,寒聲道:“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與他的聲音一同響起的,還有一個清婉的女聲,是畫堂堂主紀燕然。隻見她微微氣喘,顯然也是見到煙火令就急忙衝了過來。然而看到陶柒的兵刃,她又忙忙退後了兩步——畫堂司刑,她自己卻並不擅長兵器。

羲和會意地將她護在身後,又示意陶柒收起長劍,這才麵色一沉,等兩人說話。顧煙看起來頗為無奈,對羲和與紀燕然道:“我告訴她不用放煙火令——”

“楚何被殺。”不等他說完,陶柒就冷冷截口道。她雖然已經回劍入鞘,但依然十分警惕地望著顧煙,同時手指著綠綺居正堂。

她的冷漠與往日無異,可羲和不知為什麼,卻覺得她似乎在緊張。

“被殺?”紀燕然對殺字自然是極為敏感,向著陶柒所指的方向就衝了進去,羲和又掃了陶柒兩眼,也快步走了進去。果然,才一進堂就聞到些許血腥味,門後,是羲和早上才見過的楚何……的屍體。

“死了,血都快幹了。”羲和蹲下拭了拭地上血跡,無奈地搖首示意還在探脈的紀燕然。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楚何屍體在此,陶柒發煙火令,那凶手……就應當是顧煙了。

羲和沉著臉站起身來。紀燕然湊近,悄聲道:“劍傷,下手極快,怕是偷襲。傷口很細,可能是窄劍或者……”

她沉吟起來,一邊思索一邊在屋裏尋找什麼。突然,她注意到楚何左手藏在袖中,急忙抖開,卻是一把劍刃極窄的匕首!

羲和目光隨她一起四下掃著,也發現楚何腰間微鼓,連忙取出其中的物事,卻很是失望——那是一把窄鞘,看形狀,與匕首正相合。

那便是他自己的武器了。

“是他自己的?害我白高興一場。”羲和小聲抱怨了一句,這時陶柒與顧煙才走了進來。顧煙在前,陶柒緊隨其後,顯然依然在防著顧煙發難。

羲和習慣性地想敲桌子,卻發現綠綺居中無桌可敲,於是扣了扣門:“說吧,怎麼回事。”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陶柒開了口,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早上我聽說你們到藏寶窟,我就想過去看看。但是趕到的時候,你可能已經回去,我隻看到顧煙在遠遠綴著一個人,就跟了過去,直到這裏。”

她顯然是在跟蹤顧煙,隻是不好說破,才說去找自己。羲和點了點頭:“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