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 文\鍾華華
選自《福建文學》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 鍾華華:1981年1月生於貴州省習水縣一偏遠小村,做過農民,當過小販,在鎮上的教堂裏做學徒唱過經歌。中專畢業後,供職於縣電信公司。有小說發表於《山花》《福建文學》等。
1
沉魚發生那場意外事件後,貴貴暗下決心,要一輩子保護她。
兩個人從村裏走過,人們紛紛跳出來,像群鬼一樣在背後說著沉魚的壞話。那些話,難聽得令貴貴麵紅耳赤,恨不得扒開條地縫兒鑽進去。貴貴捏著拳頭,心裏氣鼓鼓的,他真想衝上去,把那些多嘴舌們打得鼻青臉腫。可當他看見沉魚麵對人們的恥笑,總是一臉呆裏呆氣的樣子,他的心立即被瓦解得支離破碎。
沉魚走哪兒,他跟哪兒。村子裏有些人嘖嘖不已,對貴貴的做法表示讚賞。可更多的人,卻笑罵說,“貴貴呀貴貴,你又不是你姐的跟屁蟲,你成天跟著一個傻丫頭頂屁用!你倒是管管你姆媽呀,要不然哪天被河對麵的羅圈腿拐跑了,你哭都來不及!”
貴貴不屑地斜了多嘴舌們一眼,氣咻咻地說,“愛誰誰!她的事與我無關!”多嘴舌們,立即像貪食的鴨子,被噎住了。
姆媽叫蘆花。可從很多年前起,貴貴就再也沒有叫她一聲姆媽了。他像村裏的男人一樣,隻喊她蘆花。蘆花也知道,別看貴貴小小年紀,可心裏記著恨。而這恨,與她打沉魚有關。
沉魚朝河邊走去。自從蘆花把她打傷後,她就喜歡上了河邊。貴貴跟在她身後,也朝河邊走去。
等躲開人群,貴貴小聲嘀咕說,“姐,別人罵你,你該吱一聲。”可走在前麵的沉魚,仍舊癡癡地愣著,臉上總像鎖了團煙,口水也拉得老長。
貴貴發現,也就在不經意間,沉魚漸漸長大了,出落得相當標致。按村裏人的說法,簡直和姆媽蘆花做姑娘時一個模樣。
貴貴跟在沉魚身後,像她的一個影子。見沉魚不吱聲,貴貴急了,上前兩步喊了聲,“姐——”沉魚這才止住步子,扭過頭,瞅了貴貴一眼。貴貴看見,沉魚的眼神,像一隻撲閃的燈。幾乎聽見“嗖”的一聲,眼神就熄滅了。
貴貴心裏氣鼓鼓的。他恨姆媽,像仇人一樣恨著。他恨了好些年。就從姆媽一巴掌,把沉魚打倒在灶台邊緣,磕出血的那刻起,他心裏一直記著。那仇恨像沉魚額角的那縷血,在夜裏越流越黑,越流越觸目驚心。
那個春上的一天,天氣暖烘烘的。整個躲雨鎮上,李子花鋪天蓋地,就連河麵上,也浮滿了花瓣兒。蘆花滿臉堆著喜氣,像剛過門的媳婦。她渾身上下收拾得幹幹淨淨,就連貴貴看見姆媽的身段,也覺得很美,動人心魄。
村裏的男人,表麵上讚美,暗地裏卻咬牙切齒。貴貴爸爸呢,成天掛著笑,哼小調的歌聲幾乎沒斷過。躲雨鎮的閑人,都說貴貴爸爸過的是神仙日子,不知是哪世修來的福。
可沒過幾天,鎮上突然宣布,從很遠的一座城市,將要修條鐵路到另一座城市,而村子所在的躲雨鎮,是必經之地。這可樂壞了村子裏的男人。男人們興奮不已,發誓一定要在修鐵路的工程上,大發一筆橫財。
貴貴清楚記得,爸爸把這個消息告訴姆媽蘆花時,姆媽蘆花的臉色刷地變了。她死死盯著爸爸火秋,半天沒說一句話,然後扭頭就出門下河去了。後來很多日子裏,貴貴發現姆媽不高興了,總喜歡去河邊。
第二天清晨,屋外麵的小路上,外村男人們的呼喊聲一遍遍傳來,聲嘶力竭,又像是去赴死般雄心勃勃。姆媽躲在灶房裏,抵著門,輕輕抽泣。爸爸火秋顯得很堅決,他咬著牙,狠狠踢了幾下灶房的門。
姆媽蘆花偏不開,說,“你啥時歸家!?”爸爸說,“把鐵路修到躲雨鎮,我就再不出遠門了!”他說完,猛地一個轉身,把包裹一下甩到了肩上。這時,貴貴看見姆媽蘆花衝了出來,她像個即將被拋棄的孩子,扯著爸爸衣角,懇求說,“貴貴他爸,你能不能不走?家裏有田有地,春種就能秋收,掙那幾個破錢,還要天天擔待風險呢!”
貴貴和沉魚正睡在床上。爸爸甩掉了姆媽的手,走進屋來。見男人不鬆口,姆媽又賭氣似的,鑽進灶房把門死死抵了。爸爸是來向姐弟倆道別。爸爸摸了摸貴貴的臉,對他說,“家裏就剩你是男的了,你可得給我看好你姐!”然後他輕聲喊了沉魚一句,沉魚立即翻身下床,隨爸爸到了後簷溝。
貴貴支起身子,聽見爸爸說,“沉魚,你是姐,你可得給我留心點你姆媽……”
2
爸爸是清晨走的。傍晚時分,姆媽就開始去河邊張望了。她口裏說是去洗衣或洗菜,其實她是朝爸爸去的方向眺望。從那時起,姆媽去河邊,沉魚就悄悄跟上去。那段時間,兩人像中了魔咒似的。
夜裏,貴貴問沉魚,“你成天跟蹤姆媽,是不是因為爸爸擔心她找男人?”沉魚在被子下,狠狠蹬了他一腳。以往,姐弟倆睡一個枕頭。可不知從何時起,沉魚主動睡到了床的另一頭。沉魚壓低聲音說,“貴貴,你心眼真壞,她可是姆媽呢,爸爸是擔心她有個三長兩短!”
從小,貴貴怕沉魚,可也喜歡她。沉魚在村子裏,算最懂事的姑娘了。貴貴記得,沉魚小小年紀開始,就在家裏做飯了。那時,她像個管家婆似的,偶爾炒了個臘肉啦什麼可口的好菜,她總是像捂個寶貝似的,藏在貴貴夠不著的地方,一直要等爸爸和姆媽回家,才肯擺出來吃。
貴貴有些不服氣。他想從被子裏鑽到另一頭,和沉魚理論到底。可他剛把頭縮進被子裏,就聽見隔壁的姆媽歎息了一聲。貴貴從沒見過姆媽那副樣子。自從爸爸走後,她像丟了魂似的。眼神不對勁,口吻不對勁,臉上的顏色也像霜打過。貴貴心裏知道,這種時刻,是最不該惹她的。要是惹了她,她就會憤怒得像頭牲口。
爸爸火秋走後頭兩年,經常往家裏捎來音訊。有時把電話打到躲雨鎮上,讓姆媽和姐弟倆去接。那年頭,電話是個稀罕物,接電話也要兩元一次。
姆媽拿著電話,總問貴貴爸爸什麼時候回家。貴貴記得爸爸總說鐵路快修到躲雨鎮了。姆媽不信,爸爸火秋就叫她聽電話裏開山放炮的聲音。姆媽還是不信,爸爸就叫沉魚聽,也叫貴貴聽。
果然,電話裏炮聲轟鳴,感覺就在躲雨鎮不遠處。
每次,就隻是接電話,家裏也要花不少錢。所以,爸爸很少打來。
爸爸不回來,姆媽照例天天去河邊。不知又過了多久,爸爸電話就更少了,少得連貴貴也數得清次數。日子一拉長,味道就變淡。貴貴發現,姆媽蘆花漸漸變了。先前溫順的、村裏人人誇讚的姆媽,一下子變得凶不可遏。
早些時候,姆媽喜歡把貴貴和沉魚收拾得幹幹淨淨,自己也收拾得幹幹淨淨。貴貴記得,那時,姆媽喜歡把烏黑的秀發挽緊,一圈圈盤在腦後,然後別上一隻漂亮的發卡。她幾縷飄落的頭發,也被緊緊抿在耳根後麵。
姆媽蘆花那時從村子裏走過,總是驚起一縷風。
貴貴記得,要是爸爸不在身邊,男人們就會紛紛把頭從漆黑的屋子裏伸出來,舌頭伸得像狗的一樣長,還流著哈喇子。姆媽蘆花就像是一朵花,飄忽著,旋轉著,聲音和軟,眼神似燈,把村子暗無天日的歲月點綴得有滋有味。要是爸爸走在身邊,她白晳的臉上總泛著一點點紅暈,天天都像個新娘子。害得村裏的二流子眼氣不已,笑著罵爸爸火秋說,“火秋,狗日的哪世修來的福,你看你蘆花那水色,那身段……嘖嘖!”“狗日的火秋!你過的真是神仙日子!”隻見爸爸擰擰眉,大家立即變成了縮頭烏龜。
貴貴的爸爸在村裏很有威嚴,人們羨慕他,可也佩服他。
可爸爸火秋偏偏不過神仙般的日子,他偏偏要去修那條破鐵路。
姆媽蘆花一下子就變了,她眼神迷離,頭發也亂了,每天清晨,不像以往那樣仔細打扮。她隻是胡亂紮一把,丟把草似的丟到腦後,就走田串地去了。特別是每天傍晚,她從河邊回來,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3
貴貴覺得,一切事件的根源,就出自爸爸修的那條破鐵路。
沉魚每天都去跟蹤蘆花。她前腳走,沉魚後腳就跟了上去。田裏全是莊稼。沉魚稍顯矮小的身子,正好躲過姆媽蘆花的視線。
好幾次,貴貴都勸沉魚,“別跟著姆媽了,大人的事,孩子最好別插手。”
沉魚卻一臉倔強地說,“當初爸爸交代過,我得看緊點姆媽,要是姆媽出點什麼意外,爸爸肯定會打斷我的腿!”
沉魚說得一臉認真。貴貴知道,姐姐沉魚做事從小就較真。再阻攔,她會跟你急。要是她急起來,一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像喝醉了酒似的,說不定,還要像條小狗似的咬你兩口。
貴貴親眼目睹過沉魚打村裏的二流子疤子臉。疤子臉不僅喜歡偷雞摸狗,還喜歡捉弄村裏的姑娘。稍不留神,他的爪子就會在姑娘們剛開始發育的身子上摸幾把。
有次疤子臉手癢癢得慌,伸手摸了沉魚一把。沉魚那時剛剛開始發育不久,已經出落得如一枝花了。她在村子裏人見人愛,老婆子小媳婦們都感歎,沉魚簡直比姆媽蘆花還要強,活脫脫喜得死人。
那次疤子臉就挨了沉魚幾耳光。疤子臉年紀比沉魚大,個子瘦得像根竹竿。因為小時頑皮,他姆媽抱著他時跌進火塘裏燒過,臉上有幾塊紅的傷疤,所以村裏人都叫他疤子臉。
那次,貴貴看見沉魚氣得滿臉通紅,她幾乎是跳起來,伸手朝疤子臉抽過去。貴貴聽見幾聲鞭炮爆炸般的聲音響過後,疤子臉捂住嘴,“哎喲!哎喲喲!”大聲叫喚起來,緊接著,他的嘴角還滲出了鮮血。
村裏大人和孩子,總算見識了沉魚的厲害。那次後,盡管疤子臉懷恨在心,可他再也不敢動沉魚一根指頭。
沉魚像隻貓一樣,彎著腰跟在姆媽蘆花身後。貴貴無所事事,也隻好悄悄跟在沉魚身後。三個人,一個大人和兩個孩子,在傍晚來臨時,不斷走向河邊。那段時間,三人像中了魔似的,總是在半夜時分,才弄得一身露水,躡手躡腳回到家裏。
叫人絕望的是,不知過了多久,就像貴貴猜想的那樣,流言猛地從河邊傳來。
一天夜裏,天上布滿了一團團雲。雲下的躲雨鎮,悶熱得像燒熱的大鐵鍋。貴貴看見姆媽蘆花照例端著洗衣盆出了門。她對著滿肚子心事的沉魚說了句,“魚呀,你可看好家,姆媽去河裏洗衣服!別跟來,要是跟來,可打斷你的腿!”
可姆媽蘆花前腳剛走,沉魚後腳就跟了出去。月光像麵粉一樣灑到沉魚發亮的額頭上。貴貴把沉魚的眉毛也看得清清楚楚。沉魚緊抿著小嘴,一臉倔強。
沉魚不顧姆媽的威脅,跟了出去。貴貴也不顧沉魚的警告,踩上了她的影子。沉魚貓著腰,她好看的身子顯得十分靈活。田裏全是墨綠色的莊稼,月光打在莊稼上,又被反射回天上去了,偶爾掉到地上一些,根本暴露不了跟蹤蘆花的孩子的身影。
翻過一條又一條田埂,貴貴總算看見了穿過一片片莊稼地的姆媽。她上了發白的小路。小路白天被太陽曬得發硬。夜裏的月光很稠,把小路鋪得極平整。姆媽蘆花走在上麵,身影被貴貴看得一清二楚。
貴貴看見姆媽蘆花走得慌裏慌張,時不時還左顧右看。
貴貴心裏也慌起來。當他看見河對麵很遠的月亮地裏,有個一歪一跛的影子走過來時,他覺得自己擔心的事終究發生了。沉魚就在貴貴身前不遠,貴貴看見她也發現了姆媽的秘密。沉魚緊緊捂住嘴巴,躲在一蓬莊稼下。沉魚做賊似的扭頭,一副要給姆媽放哨的樣子。貴貴趕緊蹲下身子。
河對麵那個人,總算被姐弟倆看清了,他就是河對麵打米房的老板羅圈腿。他因為腳不好使,才沒加入修鐵路的隊伍。再說,他家裏開著打米房,隻需打米機轟轟響一通,就不愁沒錢花了。
貴貴看清了一切。姆媽蘆花找男人了。關鍵是,姆媽蘆花找了個像羅圈腿這樣的男人,真是丟盡了他的臉。貴貴遠遠丟下還像個賊一樣蹲在莊稼下的沉魚,氣咻咻回了家。
因為跑了很多路,回來又想了很多關於大人的事,他累極了,眼皮像粘了膠水,一合就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就聽到後簷溝裏,傳來姆媽蘆花和姐姐沉魚的爭執聲。他忙側著耳朵,發現兩個人在後簷溝裏爭論著什麼,就連兩人喘粗氣的聲音也聽得一清二楚。
“姆媽,你不該做那些事!再說,羅圈腿那人……”
“姆媽什麼也沒做,你一個丫頭,懂個屁!”
“姆媽,我懂,你心裏難受,可往後我們怎麼過?”
稍許沉寂後,姆媽蘆花突然暴發了,她幾乎是咆哮著,“閉嘴!你給我閉嘴!誰叫你跟蹤我了?我打斷你的腿!”她猛地用什麼東西抽了沉魚的腿一下。貴貴驚了一跳,感到有道裂痕像在自己腿上蔓延開來。他慌忙跳下床,就看見姆媽蘆花把姐姐沉魚拖進了屋子。一向溫順的姆媽蘆花,一下子變得很可怕。
“你,你都看見了些什麼?”
沉魚不答話,死死咬著嘴唇。她死死瞅著姆媽蘆花。姆媽蘆花也瞅著她。倆人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簡直像兩隻爭草窩窩鬥紅了眼的小母雞。
貴貴聽見姆媽蘆花絕望地問,“魚呀,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4
第二天下午,關於姆媽蘆花的流言,像瘟疫一樣傳播開來。
村子裏的多嘴舌們紛紛跑到貴貴家房前屋後。有的吐口水,有的灑狗血。疤子臉帶著一幫小混混,趁火打劫。他甚至指使羅圈腿又聾又啞的兒子聾子,站在屋後的田坎上,朝貴貴家房頂上扔石頭。
貴貴,沉魚,還有姆媽蘆花,根本不敢出門。母子三個抱著頭,躲在屋子裏,像幾頭可憐的牲口,可憐巴巴地等天黑下來。隻要天黑下來,就可以暫時掩蓋一切傷痛和難堪。
一整夜,姆媽蘆花的頭發像把稻草,被月光塗得七零八落。她眼神很絕望,她咬著嘴唇,幾乎咬出了血。她死命瞅瞅沉魚,又瞅瞅貴貴。她喘著粗氣,胸口一上一下。看那副樣子,貴貴知道,家裏的審判又要開始了。
“說吧!是誰告訴別人的?”姆媽蘆花在黑暗裏說。
沉魚說,“反正不是貴貴……”
就在一眨眼的工夫。貴貴看見姆媽從黑暗裏撲了出來,她幾乎是無聲地叫著,也許是因為絕望,沒有叫出聲來。貴貴看見姆媽蘆花哭起來了。她邊哭邊把沉魚拽起來。她拉扯著沉魚,把沉魚拽到了爐灶邊。姆媽蘆花想讓沉魚靠在灶頭上,她好盯著她繼續詢問。可沉魚咬著牙不說話。貴貴看見姆媽抱著沉魚的肩膀,像在廟裏搖一支上上簽一樣賣命。
貴貴趕緊跟過去,想阻止姆媽。就在猛然間,沉魚就被姆媽蘆花一把推倒了,她的額角,重重地磕到了灶台邊上。貴貴第一次看見沉魚的血,像條蛇溜了出來,一直淌到他的光腳板下……
5
沉魚腦子的毛病,就是那次落下的。
每次看見沉魚像木偶一樣在麵前晃來晃去,貴貴心裏像被捅過刀子般隱隱作痛。他恨透了姆媽。他幾乎不正眼瞧姆媽一眼,即便要喊一聲,他也直呼其名,就像村裏的男人一樣,叫她蘆花。
貴貴發現,姆媽蘆花臉上的笑容,從此消失了。她像中了魔法似的,一張臉老陰沉著,不是哭,就是無聲歎息。她的頭發像把幹草,身上的衣服也常常扣錯扣子。村子裏有紅白喜事,她幾乎不湊熱鬧,也不紮進人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