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銷》 文\紅日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 紅日:本名潘紅日,廣西都安人。1983年起在《小說月報·原創版》《花城》等發表小說。出版有小說集《黑夜沒人叫我回家》《說事》。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二屆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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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朋友可能注意到這樣一個現象,無論領導們(當然是一把手)寫字寫得怎麼差勁,他們在發票上麵寫的“同意報銷”這四個字,絕對寫得龍飛鳳舞,氣勢磅礴,你叫書法家們來寫,還不一定寫出那種韻味那種境界來。大多數領導也承認他們這輩子寫得最好的字,不是“為人民服務”而是“同意報銷”。這當然是千錘百煉的結果,用行家的話說,那些發票就是平常練字所用的毛邊紙。這一遝一遝、一摞一摞地“練”,你說能寫得不好嗎?何況他們所“練”的就那麼四個字:同意報銷。然而,“同意報銷”這四個字並不是所有領導都能寫,都能隨心所欲地寫,也不是所有的領導都寫得瀟灑自如,下筆如有神。也有麵對一遝一遝、一摞一摞的“毛邊紙”無法下筆或者下不了筆、甚至焦頭爛額的,比如H市文聯主席章富有同誌,就因為無法寫下這四個字已有一個多月沒在單位露麵了。章富有同誌不是閉門“臨帖”,他是躲債躲起來了。
盡管距離年底還有一個多月,但過年的氣氛已經蠢蠢欲動,像提前躁動的青春期。各種購物卡開始陸續發放,各個商店在為團購忙得不亦樂乎。有些單位年終飯已經吃了好幾餐了,團拜會也開了好幾場了。人人嘴上泛著油光,一臉的權貴和富庶。有能力發放購物卡和組織團購的,自然是那些有實力的部門,手裏掌控著財權、物權和人權。購物卡之類沒送到H市文聯來,欠賬的發票卻陸續送上門來了。其實,章富有麵對的“毛邊紙”,也就是欠賬發票,不是一遝一遝的,一摞一摞的,也才那麼四張:一張是威運大酒店會議餐飲費、住宿費以及公務接待費,計五萬四千六百元;一張是“俞平夫打印店”打印、複印文件材料費,計八千九百元;一張是“我是誰為了誰依靠誰”板報比賽製作費,計兩千七百元;一張是“努力推動文藝事業大發展大繁榮”橫幅標語製作費,計五百元。四張欠賬發票,總額為六萬六千七百元。這六萬六千七百元,實際上也是H市文聯本年度的公務開支費用。可以看出,其中沒有一筆出國出境開支,沒有一筆外出考察開支,沒有一筆福利開支。翻開威運大酒店發票後麵附上的菜單,還可以發現上麵沒有一瓶酒超過一百元錢。作為一個擁有十一名幹部職工和十個下屬協會的正處級單位,這六萬六千七百元的公務開支,應該不算高,而且這四項開支也是必需的,符合規定的和問心無愧的。章富有無法在這四張發票上爽快地簽上“同意報銷”這四個字,肯定有他的原因,原因是目前H市文聯的賬麵上隻有四千三百元。而這四千三百元,一分也不能動了,要在“荒月”的時候動用。
提到“荒月”這個詞,也許上了一定年紀的人還能記得,是指過去田裏地裏的糧食還沒有收成或者正在等待收成的那幾個月份。在那幾個月份裏,農家裏往往青黃不接,上頓接不了下頓,上月接不到下月。過去“荒月”存在於農村,現在“荒月”出現在機關。這“荒月”出現在哪些機關呢?出現在那些沒有賬外收入、沒有非稅收入、沒有罰款收入,統稱就是沒有“小金庫”的“弱勢群體”的單位。H市各單位每年的辦公經費市財政局通常在次年的四月才撥付到各單位的戶頭來,就像到了四月才進入雨季一樣。這就是說,從年底到次年的四月份財政是沒有經費安排的,這幾個月就是他們的“荒月”了。H市文聯目前賬上這四千三百元,便是銜接這幾個“荒月”必不可少的諸如水電費、電話費的開支,是“保命”的錢,是滴在病人體內維持生命的液體,你說章富有同誌能動嗎?
客觀方麵要擺足,主觀問題也要講透。章富有是畫畫的,畫國畫。他畫母雞下蛋,那個雞蛋畫得比母雞的個頭還大。一個把雞蛋想象得比母雞還大的人,他的思維本身就有問題了。可想而知,這種形象思維已經嚴重地摧毀了章富有的理性思維。這就導致他不會量體裁衣,不懂得看菜吃飯。明明H市文聯一年隻有四萬塊錢的辦公經費,那你就老老實實地做四萬塊錢的事情嘛。你就不要作秀,就不要搞形象工程,就不要勞民傷財,就不要像畫母雞下蛋一樣企圖用最少的錢辦最大的事。還有,章富有作為一個文人,情感脆弱,容易衝動,常常犯有感情用事的毛病。年初到扶貧聯係點走訪,章富有看到村裏群眾一錘一鍬地修公路,鼻子就酸澀了大半天,回來後班子會沒開就自作主張把四萬辦公經費中的兩萬撥給村裏買爆破材料。你看看,你飯都沒吃飽,還要支援亞非拉人民的革命鬥爭。話說回來,支援肯定要支援,但要力所能及地支援。在村裏送來的發票簽上“同意報銷”四個字時,章富有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仿佛他簽的不是兩萬而是兩百,根本就沒考慮到嚴重的後果,根本就沒考慮到眼前這個被動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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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天氣有些異常,眼下的季節是一個模棱兩可含糊不清的季節。天氣說冷不冷,說涼不涼。走在大街上的人,有西裝革履一絲不苟的,也有短衫短褲嘴唇發紫的;有風衣禮帽玉樹臨風的,也有短衣短裙花枝招展的。五花八門,多姿多彩,生動地體現這個季節的曖昧特征。章富有這一段時間一直沒露麵,不等於他躲在家裏不出門,他卻是經常出門的,隻不過沒到辦公室來而已。說章富有躲債躲起來了也不確切,他確實有躲的嫌疑,但沒有躲債的動機。他始終都在想辦法如何還債,還那六萬六千七百元。
穿著短袖T恤的章富有,拎著一隻早已過氣的黑皮包站在馬路邊上等車。身上咖啡色T恤衫跟那隻黑舊皮包一樣,也是淘汰了的式樣,穿在章富有的身上怎麼也體現不出一個正處級幹部的氣勢來。再細細觀察一下他那東張西望、形跡可疑的舉止,很像是一個到市裏來上訪的村幹部。其實,章富有長得還是有模有樣有棱有角的。他既有畫家浪漫的氣質,也有官員冷漠的表情。他看上去隻不過是氣色差了一些,有些營養不良,有些落魄,有些憔悴和有些憂鬱。
章富有擠上公交車後,站了六個站點就來到了市政府辦公大樓。和市裏所有的處級幹部一樣,章富有也配有“座駕”的。盡管上麵明確規定隻有省部級才配有專車,實際的問題是很多小小的科長也配有專車。章富有的“座駕”是一輛某單位淘汰了的老款“雪鐵龍”,當年由市紀委書記親自出麵調配給H市文聯的。這輛“雪鐵龍”雖然上了年紀,“飯量”卻一點也沒減少,而且一天比一天吃得多。加它一百塊錢的油料,在市區隻能跑兩天。這樣的“飯量”H市文聯自然伺候不起,不是他們不孝順,而是家境不容樂觀。所以“雪鐵龍”隻能鎖在車庫裏享譽天年,作為一種象征或者景象存在。如果要評選模範使用公車先進單位,H市文聯必定名列榜首。
到了市政府辦公大樓,章富有直接上到六樓柯秘書長的辦公室。柯秘書長是章富有的老領導,當年章富有在縣裏當文聯主席時,柯秘書長是常務副縣長,像母雞關照小雞一樣關照過章富有。進了辦公室,章富有一句客套話也沒說,就從皮包裏拿出經費請示遞了過去。償還那六萬六千七百元債務的希望,就寄托在這份隻有一頁紙的請示文件上了。文件的分量不在於它有幾厚,而在於簽發同意這份文件的人的能耐。柯秘書長接過請示文件也沒做聲,拿起筆來在上麵簽道:請市財政局提出意見,呈陳幹常務副市長審批。又關照地補上一句:H市文聯經費確實十分困難,建議酌情給予解決。柯秘書長簽完意見,又把請示文件還給章富有,章富有得順著文件上框框內的意見逐個去找人落實。那一個個框框仿佛一間間屋子,章富有得一間屋子挨一間屋子地去敲門。兩人握了手還是沒說一句話,整個畫麵就像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無聲電影。現在彼此熟稔的人之間,就是這樣的情形。實際上今天這個時代,就是一個“默聲時代”。
出了市政府辦公大樓,章富有又擠上公交車來到市財政局科教文衛科,敲開了雷科長這個“框框”的門。雷科長的這扇門,章富有是經常來敲的,輕車熟路了。雷科長對H市文聯主席章富有同誌的處境很同情,這些年每到年終時,她總是在她的職權範圍之內盡可能地幫章富有弄一些小額經費。有些是通過正常的程序,經過市長審批由市財政局撥付,有些是雷科長從她掌管的戰線的餘額經費中直接劃撥過來。章富有始終認為雷科長是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女人,這個女人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沒有曖昧關係,卻能分擔自己的快樂和憂愁。都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必定站著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章富有想如果自己能成為一個成功男人的話,那麼這位站在自己背後的了不起的女人就是雷科長。
雷科長像往常一樣熱情讓座,給章富有泡了一杯熱茶,擱到他麵前,開口就說章主席你又瘦了,最近在畫什麼呀?章富有答道:在畫一個人物。雷科長問:什麼人物?
楊白勞。
雷科長瞪了他一眼道,你怎麼能講這樣的話呢?你以為講話就像天氣預報一樣啊!講話是要“三看”的,一看形勢,二看場合,三看對象。你這樣的話在我這裏講了就講了,出了門去就別亂講啊!章富有急忙表態,誠心接受雷科長的批評教育,往後我一定管好上麵的大嘴,盯好中間的部位,站好下麵的兩腿。
雷科長嘟噥一句態度還是不誠懇,就接過章富有的請示文件。柯秘書長在經費請示上簽下的“請市財政局提出意見”,這個意見首先要由雷科長提出,然後再呈報分管副局長批示。雷科長接過請示文件後沒有立即簽上她的意見,而是把新來的王局長的一些改革措施告訴給章富有。雷科長說:王局長上任後把原來由分管局長批示的權力統統回收到他那裏,執行“一支筆”製度,也就是說該不該給錢由他一個人說了算。雷科長表示了她的擔心,她說:章主席,現在情況跟去年不一樣了,我估計我簽的意見很可能到王局長那裏就挨槍斃了,你要有思想準備啊!最好你能跟市裏某一位領導打個電話,給王局長來個招呼。
章富有采納雷科長的建議,當即給市委宣傳部徐部長打了電話。徐部長在開會,接了電話就掛斷,隨即發過來一條短信:開會,有事請發短信。章富有就把經費請示的簡要內容和雷科長的建議,綜合成一條短信給徐部長發過去。徐部長很快回複:收悉!雷科長看了徐部長的短信後在請示文件上簽道:同意在科教文衛體戰線餘額經費中劃撥六萬元予以解決,呈王局長閱示。雷科長簽了意見後交代章富有,往下的程序就由她來操辦,王局長批示後再過來拿文件,呈給柯秘書長報陳幹常務副市長審批。章富有很感激,因為其中一個重要“框框”的門,雷科長幫他去敲。
章富有握著雷科長的手要告辭,雷科長挽留他道:你別急!我還有個事跟你講。我有個建議,你給我們局打一份請示,我再幫你們轉報省財政廳。榮廳長是我們H市的人,這些年給不少單位撥過經費。章富有說:可是我不認識榮廳長啊!雷科長說我給他打個電話吧,幫你跟他講講看。章富有說雷科長,太感謝您了,這輩子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報答您的恩情。雷科長說:你給我畫這麼好的一幅畫,我還沒報答你呢。雷科長所說的畫是指對麵牆上的一幅畫,畫上是一位梳著兩根辮子的青年女子,是章富有依據雷科長當年的照片畫的。畫上的青年女子既像雷科長,也不完全像雷科長,而是濃縮了當年女知青的精神麵貌和綜合氣質。
雷科長當即就打了榮廳長的電話,電話很快接通,雷科長在電話裏一番感謝祝願之後就直奔主題,榮廳長啊!我這裏有一位畫畫的文聯主席,他那個文藝家的“溫馨之家”現在揭不開鍋了,躲債躲到我的辦公室來了。廳長大人您能不能給他劃撥一筆,以解他燃眉之急呀?好好好!我在這裏替小章給您磕頭了。掛了電話,雷科長說:我突然想起來了,明天局裏正好有人去省廳,你現在叫辦公室的人送公章過來,在我這裏照樣畫葫蘆草擬一份請示,明天我委托他們直接轉報省廳。章富有當即打了辦公室電話,叫秘書小石送公章過來。雷科長從辦公桌上找出一份某個單位得過經費的上報文件,讓章富有照著草擬,除了單位基本情況和請求撥款數額以外,其他內容原文照抄,請求的款項是維修舊辦公樓經費。章富有擬完請示,蓋上公章,雷科長又根據章富有的請示內容擬好轉報文件,整個流程一氣嗬成。看到章富有勢在必得的模樣,雷科長提醒他,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一是省廳從未給你們這條線撥付過經費。二是現在到年尾了,該下撥的資金省廳也都下撥了。
離開雷科長辦公室時,章富有邀請她晚上一起吃個飯。但去哪裏吃飯章富有心裏也沒底,反正威運大酒店是不能去了。雷科長和往昔一樣婉然謝絕,你家都揭不開鍋了,難道你要把砧板劈了熬湯招待我嗎?章主席,沒有這個必要,不要辦任何事情都要吃飯。這飯吃多了就會庸俗,就會變異,就像人吃藥吃多了,就會產生耐藥,一旦有了大病再吃藥就不管用了。章富有心想,你說的怎麼就跟我家那個穿白大褂的說的一模一樣呢?
3
章富有一般是不參加會議的,他說如果我天天都開會,那我還畫什麼?我還能搞什麼創作?所以平常一般的會議章富有就讓“替身”去頂替。“替身”是單位的老黃,長得跟章富有很相像。章富有動員老黃把一頭白發染黑了以後,就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了。但今天這個會議不能讓老黃頂替,這個會是推薦副廳級領導幹部人選的會,昨晚章富有就接到了幾個局長和書記的暗示電話,他必須親自去投票。這些局長和書記平常跟章富有沒有什麼聯係,彼此之間也沒有什麼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然而這個時候這些局長和書記居然想到了出身卑微的自己,說明他們沒有把自己遺忘了,說明他章富有這個文聯主席是存在的。這讓章富有興奮了一夜,興奮得讓他暫時忘卻了欠賬的煩惱。
投票出來後章富有剛要搭乘社科聯周主席的便車回宿舍,卻被不遠處的一個人叫住了。那人站在一輛豪華的轎車前,朝章富有揮了揮手。章富有走過去,那人盯著他的臉看了一下就把他請進車裏。那人是在辨認他是不是真實的章富有,章富有臉上有一顆痣,長在左臉頰上,而那個“替身”是沒有這顆痣的。周主席把頭伸出車窗來,章主席你比市長還牛逼啊!章富有哭笑不得,你這個研究哲學的家夥也不了解一下形勢,觀察一下場合,分析一下對象。這種突然被人叫上車的情形,不是被雙規,就是被劫持。老子現在是被歹人劫持了,我今天要是有什麼意外你就是目擊者。
章富有在車裏掙紮著,挨著他坐的黑衣壯漢一把捏住他的手,章富有哎喲了一聲:你是什麼人?壯漢說:章主席,你別緊張,我們的邢老板請你過去吃飯。章富有瞪著壯漢道:你們這是綁架我。壯漢說那你報警呀,頓了一下見章富有沒有反應,就把手機遞過來,沒有話費就用我這個打。章富有不再做聲,是債躲不過,是禍躲不了,債主邢俊衛老板把他章富有逮住了。
邢俊衛的“奔馳”馳出城外,章富有又警惕起來,他掏出手機打小石電話,小石嗎?我散會了,不用來接我,我現在跟威運大酒店的邢老板在一起,如果打不通我的電話,你就報警。小石在那邊急得連連追問發生了什麼事,章富有說目前情況正常,請保持聯係,就把電話掛了。
“奔馳”停在城郊的一座豪宅前,一條藏獒吼叫著撲向鐵門。壯漢一手抓著章富有的胳膊,像警察帶著犯人一樣把他帶進鐵門去。章富有本想掙開壯漢的束縛,但見到那隻凶惡的藏獒覺得這樣反而安全。
邢老板,你太過分了吧?
章富有忿忿不平地說道。
矮矮胖胖的邢俊衛笑嘻嘻地迎上來,章主席遠道而來,失敬!失敬!
章富有平常跟邢俊衛接觸不多,偶爾到酒店用餐時很少碰上邢俊衛。幾年前主動要求和威運大酒店建立協作單位(就是定點接待酒店)的是邢俊衛,而不是章富有。當初邢俊衛提出建立協作單位時,章富有就明確表示H市文聯一年沒有幾次會議,也沒有多少重大的公務接待,沒有必要簽訂這樣的協議。章富有的意思很明白,你威運大酒店的房價那麼高,餐費那麼貴,我們H市文聯是個清水衙門,在你那裏根本消費不起。邢俊衛卻有他的算盤,你H市文聯機關是沒有多少消費能力,但你們下屬有十個文藝家協會,各協會的頭頭都是有頭有麵的人物,每個協會最少的會員也有三四百個。關鍵的問題是,這年頭窮人能玩得起藝術嗎?隻有富人才能玩得起藝術。後來邢俊衛提出一個妥協的條件,章富有就跟他簽訂了協議。這個條件是允許H市文聯一個季度結一次賬,如果經費實在太困難可以延長到年終時才把一年的賬目報銷。
章富有主動說道:邢老板,本單位拖欠貴酒店的餐費住宿費,我已經給市裏打了報告,經費一批下來我馬上給你報銷。
邢俊衛打著手勢說:坐下來談,坐下來談!
章富有剛坐下來,手機報警般嗷嗷地叫起來,小石問:章主席,情況如何?
章富有說:一切正常,保持聯係。
邢俊衛坐下來就開始訴苦,章主席啊!你別看我一個開酒店的坐奔馳,其實我也很不容易。在我那酒店住宿的、餐飲的全是簽單,全是賒賬的,能夠現金結賬的隻有紅白喜事的宴席。可是結婚的人又不是天天有,一年就集中在國慶和春節那麼幾天。我真弄不明白,哪個祖宗編寫的這套吉日良辰的教材,怎麼把好日子都集中在那幾天,而且適合結婚的就那幾天。那首歌不是說好日子天天都在鍋裏嗎?怎麼一年才那麼幾天。死人倒是天天有,可這種喪宴誰家餐館都不是很樂意接受,我當然也不例外。那些簽單的、賒賬的單位,過後我就得一個一個去催,有的單位要從年頭催到年尾。可惡的是有的單位領導幹脆躲著不見,你找上門去就讓你吃閉門羹。章富有聽出這是說到他了,但他默不做聲。邢俊衛繼續訴苦,簽單的時候,他們倒是爽快得很,報銷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看了,就像那些保險公司,投保的時候天天纏著你,理賠的時候你就得低三下四去求他們。更像那些嫖客一樣,開始的時候豪情萬丈,完事以後嫖資就不想付了。這年頭也真是奇怪,欠債的人倒自在,催債的人反而覺得丟了麵子。章富有沒有搭腔,心想一旦把欠賬報銷了,明年就不再跟你建立什麼協作單位。轉念一想,覺得自己就是邢俊衛說的那種人。一個欠債人,倒恨起債主來了,是不是天底下欠債的人都是這種畸形的心態?
估計邢俊衛已經把苦訴完了,章富有就說:邢老板,我們先前簽了協議,我保證在年底前把這個賬目給你報銷了。
邢俊衛說:根據以往一些單位的經驗,一般到了年底是很難再從市財政拿到錢的,因為年初的盤子已經定好了。一旦這筆錢你拿不到手,你從哪裏拿經費來還我?
章富有說:這有什麼?大不了我拿我的工資來為單位埋單嘛。
爽快!爽快!
邢俊衛狠狠地拍了兩下大腿,不過章主席,空口無憑,我們還是需要履行個手續。說罷就把一張早已擬好了的欠款單遞過來,章主席,你如果對上麵的條款沒有什麼意見,就簽上你的大名。
我的大名能比你的名大嗎?現在這個社會還不是誰有錢誰就是老大。章富有拿起欠條本想就直接簽了,但還是看了一遍,才在上麵簽了自己的名字。
小蘭。
邢俊衛叫了一聲,一位穿西裝的小夥子應聲而入。
章富有介紹道:這是蘭律師,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畢業,我的法律顧問,也是我的助理。章富有忽然想起小石跟他提過,有個姓蘭的年輕人曾經送欠賬發票到單位來。難道就是這位蘭律師?假如是他的話,那麼自己到時不把欠款還了,這位蘭律師再送來的將不是發票,而是訴狀了。
好了,我們吃飯吧。
邢俊衛把章富有帶到後院的一個包廂,裏麵有三個人正在“鬥牛”,見了章富有就都站了起來。邢俊衛把章富有介紹給他們,文聯章主席,著名畫家,他的畫要按平方尺來估價。章富有連連擺手,本人姓章是真,其他的別聽邢老板瞎編。邢俊衛接著介紹那三位客人,一位來自湖南姓梁的房地產商,業餘寫律詩。一位姓李的名煙名酒店老總,愛好畫畫,和章富有算是同個門類。介紹到龍泉酒業集團的秦總時,章富有擺了擺手道,不用你廢話,我們認識。秦總是搞攝影的,目前是H市鳳毛麟角的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他可以連續幾個星期蹲在山上拍攝日出的鏡頭,而對酒廠的生產銷售情況不聞不問。
三杯“龍泉”落肚後,章富有跟梁總、李總和秦總聊起藝術。先聊詩歌,再聊畫畫,和秦總聊攝影聊的時間最長,也聊得最投機最開心。當秦總得知章富有是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而且入會時間比他還早時,他對章富有越發肅然起敬。邢俊衛坐在那裏隻能充當聽眾,偶爾插上一兩句,就被秦總打斷,你不懂的。邢俊衛不服氣,又說一句:我也是懂一點的。章富有就說:你真的不懂,你懂拉斐爾嗎?你懂《西斯廷聖母》嗎?邢俊衛就不再做聲了。
手機再次響起來,章富有接了說道:不用擔心,一切正常。
你還正常啊?
手機裏傳出雷科長的聲音,章富有急忙說道:對不起,雷科長,我沒注意到是您的電話。雷科長說看來你的心情還不錯,你在喝酒是吧?你先放下杯子,我有話要跟你講。章富有出到院子外麵來,那隻已拴上繩索的藏獒在那裏撲騰著、跳躍著。章富有說雷科長我出來了,您講吧。雷科長說我的意見王局長槍斃了,王局長簽署年初沒有預算,不能追加撥款。章富有一時無語。雷科長在那邊也沉默著。
良久,章富有問道:王局長這樣簽了,還有再報送陳常務的必要嗎?
雷科長說:通常情況下是沒有再報送的意義了,因為陳常務隻會簽批同意王局長的意見,王局長的意見就是財政局的意見。雷科長頓了一下說:不過,你也可以給你的老領導柯秘書長打個電話,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恐怕陳常務也有簽批同意我的意見的可能。不過,要是陳常務這樣簽批了,我在財政局也就混不下去了。雷科長就把王局長批評她的事告訴給章富有,說王局長在請示文件上看了雷科長簽署的意見後,嚴肅地批評她超越權限地使用了“同意”這個詞。王局長說就是他也不能使用“同意”這個詞,“同意”這個詞隻有市長才能使用,他們這一級所能使用的隻有“建議”這個詞。
章富有說:雷科長,柯秘書長的電話我不打了,為了您我寧可不要這筆錢。關於這位王局長的脾氣,章富有也聽說過一些。這位王局長是從省廳空降下來的,平常隻聽市長一人的話,有時候書記的話也不放在耳邊。據說市委黎書記親自簽批了一筆經費,王局長照樣把它卡下來,直到人大一位副主任找他去談話,他才勉強同意撥款。
雷科長說:章主席,請你原諒,我沒幫你把事情辦好。
章富有說:您怎麼能這樣講呢?您幫我很多了,我總是給您添麻煩,感到很過意不去……
章富有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雷科長透露給章富有一個信息,徐部長那裏每年都有一筆文化經費,錢在我這裏,但得經過他那裏審批。你是不是給他打一份請示,哪怕給你一兩萬也好。
章富有說:算了吧,徐部長的脾氣我熟悉,他寧可讓我摸一下他的鳥仔,也不會給我動他的錢。
雷科長生氣道:你一個文人,怎麼一點都不斯文?
章富有說:我現在是斯文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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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老黃報告說攝影家協會送來一份請示要求盡快批複,章富有問辦公室有人候著沒有?老黃說有,是那個搞橫幅標語的,是不是叫小石把請示文件給您送過去?章富有說:不用送,我過去吧!章富有一到辦公室,果然見到一個渾身散發著油漆氣味的小夥子坐在那裏。章富有過去遞給他一支煙,小夥子低著頭沒有接。章富有說如果你不會就不抽,如果你是抽煙的那你就接受,你接受了我就給你報銷。小夥子就把煙接了過去,章富有打著打火機給他點上,哪裏人?小夥子說出了一個地名。章富有一掌拍在他的肩上,我們是老鄉哎!
小夥子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章富有問道:發票呢?
小夥子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章富有。章富有朝站在一旁的小石伸出手去,小石遞過一支筆來。章富有接過筆卻擱下了,從褲袋裏摸出錢包來,抽出五張大鈔遞給小夥子。小夥子走後,章富有把紙條拿起來看了看就揉成一小團,扔進了牆角的廢紙簍。老黃說:我隻聽說領導都是把錢從外麵往裏麵裝的,還沒發現從裏麵往外麵掏的現象。章富有說:你們剛才不是發現了嗎?事實勝於雄辯嘛。
章富有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他覺得小夥子挺可憐的,他自己也挺可憐的。兩個可憐的人,竟是同鄉人。
門敲了兩下,小夥子閃進來,拿了一條煙擱到章富有的前麵。章富有倏地站起身來,你幹什麼呀?一把抓住他的手,從桌上拿了另外一條煙,連同小夥子的煙一起塞到他的手上,你這個笨卵,你以為我沒有煙抽呀?章富有平常也有一點煙癮,他是個正處級,抽煙卻處於副處級“三個一點”的狀態,即自己買一點,別人送一點,桌上撿一點。
章富有翻開市攝影家協會的請示,原來是換屆選舉的人選方案。此前他們已經報送過兩次,章富有一直拖著不批複。不批複的原因是已過任職年限的現任主席欒漢秋還想繼續擔任下一屆主席,而很多會員則來信反對。欒漢秋死死抓住主席這個位子不放,是因為他開有一家彩印店,一旦他不當這個協會主席了,他的財路也就斷了。協會幾個副主席對欒漢秋獨斷貪婪不滿已久,早就想把他換下來。此前為了配備好攝影家協會的領導班子,也是為了通過合法程序換下欒漢秋,章富有出麵主持攝影家協會理事會議,民主推薦候選人。推薦票數剛統計出來,欒漢秋就把章富有告到市委黎書記那裏,理由是市文聯不能幹預協會確定領導人選,應該由協會按照自己的章程自行選舉產生。章富有從黎書記那裏談話回來就給欒漢秋打電話,你的事我不管了,你想怎麼選就怎麼選,但我敢肯定你不但選不上主席,連副主席也不會選上。欒漢秋亂了陣腳,急忙找章富有賠禮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