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短篇小說 北去的河(邵麗)(1 / 3)

《北去的河》 文\邵麗

選自2012年8月17日《光明日報》

【作者簡介】 邵麗:女,生於1965年,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現任河南省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已發表小說、散文作品二百餘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等選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他“且”了一聲,然後重重地歎了口氣,不過他的歎氣聲立即被這浩大而喧囂的北京城給吸走了——剛剛走到出站口,他就看到了那塊牌子。牌子上工工整整地寫著“劉春生”仨字。才看到這幾個字的時候他愣了一下,仿佛不認得似的。當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名字時,不免紅了臉。不值得哩!我是個啥啊,竟然寫這麼大仨字?活了半輩子,自己的名字還真沒有被人這樣認真地寫過。

堂弟秋生和女兒雪雁站在牌子下麵等他。秋生過來親熱地接下他手裏的東西。女兒隻是低著眼睛瞅地下,害羞似的不敢看他,直到他把一個小包袱遞給她,她才慌亂地看了一眼爹。

秋生打頭,三人往外走。他在後麵看見秋生穿的衣服跟平時回老家穿的不一樣。新嶄嶄的,式樣還好看。別人從城裏回老家,都是打扮得跟新姑爺似的。秋生回來老是穿一件屎黃色的夾克衫,一條灰不啦嘰的褲子,很多年都沒變過。那時他就想問問秋生,後來想想這事兒挺傷臉麵的,就忍住了。

他帶了三個大蛇皮袋子,秋生非要拿兩個。他不讓,自己拿了倆,秋生拎了一個,明顯看出來秋生拎著很吃力。裏麵裝的都是自家地裏長出來的東西。一個袋子裏裝的花生,是大別山區特有的“小籽紅”,皮薄肉厚,即使是最小的殼子裏也都頂得滿滿的,像山裏人一樣厚實。這都是媳婦去刨的,天還沒明透她就爬起來下地,連雞鴨都忘了喂。惹得它們像一大群叫花子一樣不依不饒地跟著,直到她把荷著的鋤頭順下來砸過去,它們才悻悻地回了家。媳婦扛著花生從地裏直接去了激流河,把花生洗好攤在石頭上晾幹,下半晌才回來。一個袋子裏裝的是蓮藕,也是家鄉的特產,誰給起了一個傻好聽的名字:“三河白蓮”。他們這個地方叫三河間,這三條河雖然都不大,可是走的路都不近,分別來自鄂豫皖三個省。他們門前這條向北流的河叫激流河。這裏的蓮藕也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樣,洗好切開白生生的,可以當水果吃,既沒渣也沒絲。收白蓮的季節,無論你到誰家裏去串門,山裏人都是端一盤子白蓮出來待客,看著都讓人心裏水蕩蕩。還有一個袋子裏裝的是野核桃,個子隻有拇指肚那麼大,砸開得用縫衣針挑著吃。這東西看著不起眼,但是特別養人。據說那時候徐海東和許世友他們在這一帶打遊擊,腰裏邊纏著兩個袋子,一個裝子彈,一個裝核桃。許世友許和尚說,子彈不能當核桃,娘的核桃能當子彈。據說他起急的時候,還真拿核桃把手下的一個連長砸了個狗趴。

說話間三人已經站在了一條扶梯前。他是在電視上認識這玩意兒的,上的時候他想著先用腳試一下,不過沒容他停步,人流已經把他推上去了。他感到身子好像被人提起來,頭懵一下,已經到了地麵上。這才發現原來人是在地下的,那麼火車站台也是在地下了?怎麼沒感覺到呢?他是大睜著眼,看著火車在周圍高樓大廈的左摟右抱下進的站。他想問問秋生,可是秋生隻顧忙著趕路,根本沒有說話的工夫。秋生帶他們來到一個停車場,他看到燈光下汽車黑壓壓地停了一片,像霜打的棉花田,一眼望不到邊。秋生找到一輛半新不舊的棗紅車,把東西填在車屁股後頭,過來招呼他們上車。

天已經黑了,北京的夜晚比白天還要明亮。坐在車上,秋生的話多了起來。他知道秋生的習慣,每次回家,他總是問長問短,從村東頭嘮到村西頭,連劉二寡婦都不落下。秋生跟老家人親啊!不過雖說是兄弟輩,可他比秋生大十幾歲。秋生小時候,他常常背著他跑十幾裏山路去看電影。那時候秋生就愛跟他嘮叨。後來他娶了媳婦,秋生上小學了,還常常窩在他們的炕窩裏,早上起來小雞雞憋得跟撥火棍似的。媳婦老是逗他,說,秋生啊,你長大肯定比你哥尿得高!這是他們家鄉的一句土話,誰尿得高就是誰出息大。果然,秋生一泡尿衝到了北京,還折了人家一個城裏姑娘。

到了家門口,秋生按門鈴的時候他才同女兒雪雁對了一下目光。雪雁很快又把頭低下去。門開了,秋生的媳婦臉上掛滿了笑,喊了一聲大哥趕緊往後撤,讓他們進去。他一隻腳剛剛踏進去,雪雁就在後麵拽住他,讓他把鞋脫了換拖鞋。他愣在那裏,來的時候啥都想到了,全身上下都換了新的,就是沒想到還有人看他的腳。他是汗腳,襪子鞋都比人家費,襪子穿不了兩水都得透底,所以每雙襪子都被老婆打了補丁,哪能讓人看!秋生看他遲疑,已經明白了,過來把他拉過去說,哪有這種規矩,來來來趕緊坐吧!他屁股剛挨著沙發,秋生媳婦已經把濕毛巾拿了過來。擦了手臉,一杯熱茶又遞到了手裏。

喝了幾口,他覺得不對頭。看了看杯子裏的茶,是秋生最愛喝的自己茶山上的茶,可是湯色不對,味道也不對。秋生看著他笑了,說,湊合著喝吧,這可不是咱山上的水泡出來的。他這才抬起頭,打量了一下秋生的房子。客廳非常開闊,對麵一整麵牆都是書架,上麵的書擺得滿滿當當的。秋生的媳婦在北京大學教書,沒這一架子書怎麼也說不過去。他坐的這個地方,是一圈沙發,中間擺著一個茶幾,上麵也摞著不少書。正對麵是一台電視機,跟他們家的大小也差不多。屋子裏看著齊整素淨大方,像過日子的人家。他這邊還沒看完,那邊秋生媳婦已經在廚房把飯菜準備停當,滿滿當當一大桌子,葷素稀稠搭配得甚是講究。秋生拿過來一瓶茅台酒,是紫砂瓶裝的,上麵寫著“15年”。他光聽電視上說茅台酒一直在漲價,就問秋生:“聽說茅台已經漲到六百多了?”秋生說:“那是官價,我認識人,打了折沒那麼多。”他吸了口氣說:“這喝了多可惜!”秋生嬉笑道:“人死了,酒還沒喝完那才叫可惜。”倆人邊吃邊喝,秋生媳婦不停地往他碗裏夾菜,一會兒就酒足飯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