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文\吳君
選自《中國作家》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 吳君:女,黑龍江人。研究生畢業,曾在多家期刊發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有為年代》《不要愛我》和長篇小說《我們不是一個人類》等。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現居深圳。
小河一直生活在漯河下麵的一個縣城。她的家很特別,被列入到受資助家庭。很小的時候,小河就能收到些物品和錢,吃的用的,書包或者衣服,有些還是名牌。
到了十八歲,再也沒有東西可收。她的同學陸續上了大學或去外省打工了,小河突然覺得孤單。她隻好上街了。很多時候,她覺得外麵比家裏好。她去過商店的更衣室,還在書店椅子上打過盹,睡過覺。天黑的時候,踩著路牙子回到家,心裏的煩還是沒有排解掉。於是,她想到了最後寄錢的那個男人。
男人是個捐贈者,家在深圳。小河覺得這個男人很神秘,出手也大方,讓人聯想,說不準此人無兒無女,讓她繼承家業呢,想到電視裏那些故事,她對未來充滿了期待。隻是男人問起小河的學習情況,讓她有些煩。跟其他受資助的孩子一樣,小河在信裏稱他為深圳爸爸。他不拒絕也不答應,信的落款還是寫著叔叔兩個字。小河覺得此人內心冷漠,很受傷。
這天,她一到網吧,便著手寫信。信裏說,要當麵感謝,順便請深圳爸爸幫忙,她想去振西專修學院讀書。這所職業類學校,本來不許深圳以外的學生報名,隻是學校為了賺錢,發過幾次廣告,被無所事事的小河看到了。發完信,小河心裏有些悶,玩了會兒遊戲,才排解掉這些事帶給她的不快。
這個人沒有答應見麵,說資助的不隻小河一個,不需要麵謝,倒是對小河提到的讀書很讚同,認為是個很好的想法。
男人問她下一步的打算,有沒有想過打份工,養活自己。小河預感這個男人也不準備理她了。她半夜起來,寫了幾句話,用手機發給了男人,準備最後再試試,她說自己當年得過小兒麻痹,無錢醫治,在縣城連正常人都難找到一份活兒,更不要說她這樣的。
男人似乎一直沒睡,等著小河。電話很快打過來,怪小河為什麼不早說。這是小河第一次聽到這個深圳男人的聲音。小河說,因為自卑不願意提。
男人緩了口氣,安慰道:“沒事沒事。”這次,他對小河的稱呼也變了,稱呼小河為小天使。
小河愣住了,以為聽錯了,她裝作生氣,冷冷地說:“我是個瘸子,配不上這個名。”說完這句,她想象男人聽到這句話的表情。
男人似乎也想到了什麼,安慰道:“天使也是各種各樣的啊,你呢,應該算是馬路天使。”小河曾經對男人說過喜歡逛街。有次,小河在信裏說過,擠在人群裏,特別暖和。小河先是覺得對方揶揄她,後來又覺得不像。男人的聲音似乎有些發抖。
很快小河收到男人寄來的一條漂亮長裙和平跟皮鞋。她看了看自己的雙腿、雙腳,最後跳起來,她覺得此刻身體比平時更加輕盈,對得起這個美麗的稱呼。
最讓小河意外的是,男人說在有關部門的支持下,聯係好了學校,並為小河報了名,專業是物流管理,學費的事不用擔心,也處理好了,學習期間的生活費每個月他會按時彙給她。最後,他不僅寄了一筆路費,還給小河畫了一個簡單路線圖,讓她路上小心。他跟小河說,課餘時間可以到對麵的工業區看看,如果條件允許,可以邊打工邊讀書。同時,他還鼓勵小河與宿舍的孩子交朋友,作為貧困地區的孩子,有義務讓他們明白挫折也能使人變得更善良、堅強。信的最後,他還說,算是最後一次聯係,自己不是富人,做善事,是因為喜歡爸爸這個稱呼。
小河很慶幸男人沒有提出見麵,否則她的話就要穿幫了。
見過小河的人都知道她是個相貌秀氣的女孩兒,大眼睛,尖下巴,連自己都覺得像網遊裏的人物。她喜歡編排經曆,以悲情為主。比如她說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他們在火車站把她撿回來,小小年紀照顧弟弟妹妹,還要經常挨打挨罵,零下幾度洗衣做飯,一雙手因此生了凍瘡,導致了她不喜歡寫字。她當著一個修鞋的溫州女人說這事的時候,女人眼淚汪汪,緊緊抓住了小河的手,放進懷裏。隨後,她大了嗓門把馬路對麵正修鞋的丈夫叫過來,兩個人用家鄉話商量,先不做生意了,去市場買菜,然後把小河接回家裏去吃飯。
他們把小河帶到出租屋的時候,小河很失望,屋裏屋外到處都是爛皮鞋,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一進家門,女人就把小河安頓在電視機前,還給她周圍堆上了一床粉色的被子,讓小河別動,安心看電視,他們則歡天喜地去做飯了。
吃完一包牛肉幹,小河才把飯菜等上來。每種菜隻做了一點點,放了滿滿一張小桌子。小河發現這兩個人並不會做菜,每個菜都很甜,味道有些怪。如果不是太餓,小河都懶得動筷子,直到後來上來一盤豇豆炒肉絲,才來精神,迅速吃起來。看到這些,倆夫妻高興得哇哩哇啦說話。有兩次還把小河的名字叫錯了。小河相信那個名字是他們孩子的。小河心裏想笑,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呀,還挺美的呢。哪裏比得上自己十八歲前吃的那些食物。剛放下筷子,她便說要回家了。弟弟妹妹的衣服還沒洗呢。聽到這話,兩個溫州人站著紮煞著手。本來已經給小河準備好被子和一張小床,他們像一對小爸爸小媽媽,眼巴巴地看著小河,希望她留下來。小河說不行啊,我怕挨打,他們打人可疼了。本來小河還想找出一塊傷疤,最後也懶得做了。她覺得這兩個人的智商不高,無需費太多口舌。小河迅速從這間房子跑出來,到了大街上狠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她覺得那些皮革味道實在太難聞了。
到了學校之後,她發現廣告是騙人的,哪有什麼五星級花園式校園。學校在關外的沙井和鬆崗街道之間。隻有兩棟單薄的樓房,一棟是教學用的,另一棟則是學生宿舍。學校對著馬路,塵土飛揚,堵車的時候,喇叭亂鳴,那些運貨的香港車把地麵震得很響。因為挨著一個高速出口,出租車排了一大串,遠遠看過去,學校門前,像個長途車站。學校的老師長得也不怎麼樣,土了吧唧,交流的時候多數用客家話和湛江土話。課桌和電腦比較新,正經聽課的人卻很少。多數人都是上網或坐到一起聊天,隻有幾個年紀大的,拿著筆在書上畫著,樣子滑稽。小河聽了兩天課,還沒找到感覺,當然也沒交上朋友。她有些後悔,來之前,不該顧慮太多,把頭發染回黑色,她相信原來那種色彩會有人找她搭訕。
因為小河來得比較晚,最後被安置在四樓。小河放下行李便發現,宿舍裏的人根本不像學生,年齡有大有小不說,相貌、氣質異常古怪。整體來說,像一個招待所,集合了全國各地那些跑供銷、賣假貨的。她選擇住上鋪,除了新鮮,空氣好,更主要是方便觀察下麵人。
她先是觀察到下鋪那個姓孫的女人喜歡洗手,擦桌子。還有兩個女人,是一起來的,她們隻要閑下來,便拿出一些舊線團,打毛衣。其中有個女人喜歡發呆,對著一張舊報紙。不僅如此,這兩個女人很小氣,經常用酒精爐做飯,一個橘子剝成八份來吃。小河覺得這種應該是傳說中的吝嗇鬼。看了一會兒,便對宿舍人沒興趣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來了一個有意思的。當時新生在操場開會,是要散的時候。聽見了汽車聲,隨後看見兩輛黑色轎車,開進院子。車上下來一個年輕男人,站在路邊向學生打聽什麼。接下來,是這個小車上的人到了小河這間宿舍。最先進門的是個女孩,顯然她是這兒的學生。女孩的頭發染成金黃色,劉海遮住了半個眼球。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從口袋裏掏出煙點上。過了會兒,她站起身,打量著窗外操場上幾棵幹枯的小樹,無聊地吹著口哨。見女孩這樣,穿著高檔的女人顯得有些尷尬。她先是鋪床,後來又用抹布去擦洗牆壁上的汙漬。小河覺得女人紅紅的指甲與這些事很不和諧。年輕男人向房間拎東西,大大小小放了一地。看見這樣的情景,小河頓時來了精神,她之前還沒有遇見這種款的呢。顯然是傳說中的富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