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3)

從上海回來那一天開始,程琦的宗教事業開始了。

她抱著孩子來到校長的辦公室,對校長說,校長,我要請一年的假。校長驚詫地問她,怎麼了?她說,我要救我的孩子。校長沉默了,看了看程琦懷裏的孩子,孩子正歪著頭看他辦公桌前的台曆,動作有些遲鈍,他被說服了。校長說,你隻能拿基本工資,其他的都沒有了。

她是永遠都不會請什麼保姆了。楊樹還在停職,也呆在家裏。現在,楊樹要做的是狀告醫院和保姆小葉。告小保姆是程琦一定要做的,楊樹覺得人都找不到了,還告她幹什麼。程琦卻無法原諒這個沒良心的鄉下姑娘。

她從來沒有這樣強大過。她說每一句話都仿佛一個炸彈,落地有聲,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力量。這是仇恨,是痛苦。

楊樹的公司就有律師。楊樹請他來打這場官司。

一周以後,楊樹把訴狀遞到區法院,當然隻是告醫院了。他們暫時放過了小葉。法院正式受理了這個案子。法官說,取證是一個非常艱難的工作,可能要到兩個月以後才能開庭。

他們能等。每天晚上,當程琦在換睡衣時,她就看到了自己腹前的刀口,再想想下麵還有刀口,她的憤怒迸發了。她想起住院前自己特意挑選了一套非常名貴的化妝品和一套塑身內衣,那是她兩個月的工資啊。她讓楊樹挑選了恰當的時間送給了那個婦產科主任楊金秀。她想起自己流了一夜的淚,哭喊了一夜,據楊樹說,當時整個樓裏麵都回蕩著她那慘痛的叫聲,甚至此後的好幾天,楊樹一閉上眼睛就能聽見程琦在哭喊。她受了多麼大的委屈啊。她想起自己的兒子本可以好好的,根本就不是他們酒後所致,但那個婦產科主任冷漠地看了看她的下身說,怎麼還是這樣?她當時聽到那個死婆娘無情的聲音時,簡直要瘋了。她想起護士匆匆地把孩子抱出去說是檢查,也不知道是抱到哪裏去了,而可憐的孩子一直哭到聲音嘶啞……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死婆娘。

她越想越氣。一定要把那個死老婆娘送上法庭。

她還恨楊樹。他為什麼要選那家醫院?為什麼不讓她早些進行剖腹產?在那個護士去檢查時,他又在哪裏?他為什麼會在她生孩子時睡著了?為什麼在當時她要小葉到家裏來時他不堅決反對?他為什麼才掙那麼些錢?再往前說,他為什麼要在大學裏對她那麼好?他為什麼要為她死?他為什麼要把她帶到這個破地方來?他為什麼在酒後非要和她交歡?他為什麼不戴套子?……她對他充滿了厭惡,恨不得馬上就帶著孩子遠走高飛,遠離這個讓她痛不欲生的地方。

家務活都歸楊樹,她是一點兒心思都沒有。她的心全都在靈靈身上。她每天都帶著孩子去市圖書館,去查報紙和雜誌,看看有哪些廣告和報道。她還在各種醫學書籍上查找治療的方法。她有時中午連家也不回,隻在外麵隨便吃一點。楊樹則在家裏一直要等到一點鍾才自己吃。她不管楊樹,楊樹說了好幾次,如果中午不回來,一定要給家裏打個電話,她就是不打。

街道上的電線杆和廁所裏總是貼著各種治療的廣告,據說,那些江湖郎中的一些偏方也是很管用的。程琦便背著靈靈大街小巷地走。她按那些廣告上寫的電話去找那些江湖術士,每次把藥都買回來,可是卻不敢給靈靈吃。她總是無休止地給上海的陳教授打電話,問那些江湖術士的藥方對不對。陳教授說了多少次不要再相信那些東西了,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地會去試一試,又忍不住地要問陳教授。陳教授終於不耐煩地對她說,你若再相信那些東西,以後就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電話還在打,可她也還是一直在收集那些江湖郎中的藥。一個月以後,她收集的藥幾乎都能開展覽了。

她還從一個按摩師那裏學會了如何給靈靈按摩的手法,每天早上、下午和晚上都要各進行兩個小時。而在早上,她總是要帶孩子去離家不遠處的一個小藥店的中醫師那裏針灸。她把孩子緊緊地抱著,讓醫生很快地給孩子紮針,然後她哄著孩子不要動。可是,孩子哪裏能安靜那麼久,不一會兒就會滾針。一周後,她看見兒子的身上到處都是針眼兒時,實在不忍心了。她自己開始按摩了,也不針灸了。

她有時也偷偷地把那些江湖術師的藥取少量給孩子吃,看有沒有奇效。孩子根本不願意吃,把小臉掙得紫紅,嘴裏卻把剛剛喂上的藥吐得幹幹淨淨,還把剛剛換上的衣服也弄髒了。她不甘心,又弄好了藥,對兒子說,來乖乖,把這些藥吃上後你就好了,來,乖乖。可是,兒子不管她這一套,一把把她手中的藥打翻了。她生氣了,又弄好了藥,將兒子用腿夾住,左手把他的鼻子抓住,右手等兒子張嘴要哭時將勺子放進了嘴裏,把舌頭壓住。藥終於在孩子呼吸時咽進去了,眼淚鼻涕流了一大把。有幾天把孩子的胃弄壞了,什麼都不吃,光是喝水。她心疼地看著兒子,把那些藥扔進了垃圾箱裏。

在抱孩子曬太陽時,她不想到人群中去。她怕別人問她孩子的事。那些人誰知道會懷著什麼樣的心理,誰知道他們會在背後怎麼辛災樂禍地笑她。她原來是多麼美啊,人人見她都是笑著,羨慕著,可是,現在她看見的是人們的同情和譏笑。她抱著孩子到大院外去,去三裏外的廣場上。那裏有一片綠地,有很多老人和孩子。在那裏,她碰到一位和她同樣悲慘的婦女,那位婦女的孩子得的是嚴重的癲癇病。那個孩子長得並不可愛,可是她看著看著就傷心起來,覺得好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當了媽媽的人看見孩子時再也沒有當姑娘時那種對孩子的不屑和厭惡了,內心始終會湧起一種巨大的同情來。她們成了朋友。那位婦女是個下崗工人,叫吳玉珍,她沒有錢去給孩子看病,對孩子也不抱任何希望。她對程琦說,我打算再生一個,你呢,難道你不想再生一個嗎?程琦一聽,沉重地搖搖頭說,不,我不再生了,我要把這一個看好,一定要把他治好。吳玉珍絕望地說,能看好嗎?大夫都說,我們家這個是沒指望了。程琦說,能行。於是她把自己孩子的病情和上海陳教授的話給吳玉珍說了,並建議吳玉珍帶孩子去上海看看。兩人分別的時候,都特意把電話告訴了對方。

認識了吳玉珍,程琦覺得自己兒子的病並不算什麼,她越發地自信能夠看好兒子的病。認識了吳玉珍,她便每天都去那兒曬太陽。在那兒,程琦還認識了一個某大學退休的體育係教授,叫霍雷。霍雷在大學裏是教運動生理學的,他對程琦說,我給你教一些讓孩子運動的方法。霍雷還給程琦拿來一套人體運動生理的教材,給程琦講人的生理結構。一段時間裏,程琦回到家裏一直在研究那幾本書。

在那兒,她還認識了一些好心的人,受到了極大的鼓勵。尤其是從霍雷教授那兒,她懂得了如何讓兒子站起來。現在她給陳教授打電話,再也不是講那些江湖術士的藥方,而是和陳教授探討如何治病的問題。她說話的口氣也變了,有時甚至是笑著的。她給陳教授講靈靈的故事時,也繪聲繪色。不過,陳教授的詫異是顯而易見的,不久,陳教授主動打電話過來,問靈靈的情況。

程琦還在那個廣場上結識了一大批有同情心和正義感的人。她在那兒和霍雷教授教靈靈運動的時候,總是有很多人圍過來。霍雷教授就對一些人說,這個孩子本來好好的,是生的時候出了問題,醫院太不負責任了。一說起醫院,似乎每個人心中都有仇恨和不平。廣場上一下子炸開了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要程琦一定要告醫院。程琦說,我丈夫正在告呢,都一個多月了,法庭還是不開庭。一個報社退下來的幹部說,幹脆就找一幫記者給捅出去,看醫院和法院怎麼辦。程琦猶豫著,回家給楊樹說了,楊樹說,先不要著急,法院說下周開庭,到時候我們再找記者不遲。

開庭那天,醫院派了個代表。程琦在廣場裏結識的一幫人都來了,報社退休幹部還帶了兩個記者來。程琦見來的不是那個死婆娘,心中非常不平。法庭宣判,由於事前跟孕婦和家屬都進行過溝通,所以對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後果雙方各擔一半,所以醫院給予百分之五十的賠償。

程琦對這個結果非常不滿。程琦認為,這是醫院對情況判斷失誤造成的。程琦決定要上訴。她的那些朋友們也覺得這很不公平,堅決支持程琦上訴。

按照法庭宣判,楊樹家獲賠九萬元人民幣。這對楊樹來說,簡直是一筆不小的錢。

一年多來,他在外麵拚死拚活,也就掙了幾萬元,這已經在機關上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就因為這個原因,很多年輕人都願意下海經商。這筆錢,既可以還清這幾年借下的所有債務,包括購房時借下的錢,還可以剩下將近三分之一的錢給靈靈繼續治病。

可是程琦不這樣認為。她說,我要的不僅僅是經濟上的賠償,我還要那個死婆娘出來給我們道歉,我要把她趕出醫院。程琦說這話的時候,楊樹聽到她的牙齒都在作響。

楊樹說,能饒人處且饒人,我估計她也會受到相應的處罰。程琦一聽,馬上把頭轉向楊樹,眉毛一豎,臉色鐵青地說,你真是個軟蛋,你是不是覺得九萬塊錢就多得很了?你怎麼不想想那個死婆娘她是怎麼黑心收我們的禮的?你沒有受傷,你當然不知道我受的痛苦,你更不知道兒子要受多大的委屈,他將來會怎麼樣?他能好嗎?如果他好不了,我們要這些錢有什麼用?

程琦越罵越厲害,仿佛楊樹是和醫院一夥的。而楊樹從來也沒有想到程琦會罵他軟蛋,他氣壞了。他沒等程琦罵完,伸手把茶幾上的卷宗一扔說,好,你去告,你不是軟蛋,你知道我求了多少人才告倒他們的嗎?你以為人家醫院就沒有活動?好,你既然覺得能得很,你就告吧!說完,楊樹一摔門出去了。程琦愣在那兒。半晌過去後,她才反應過來。她現在再也不哭了,她滿腔的憤怒無處發泄,她霍地站了起來,抱了兒子也出去了。她走的時候,把門重重地一摔,仿佛那扇門不是他們家的一樣。她氣得很,她窩火得很,她非得再上一趟廣場,從那些同情她的朋友那兒找些安慰才可以。

她說,我就是要讓醫院把楊金秀開除,給我公開道歉。霍雷也說,就是,我們要的是公平,是正義,難道給些錢就可以了嗎?更何況隻給一半呢。第二天,有兩家報社發了程琦要上訴的消息。

晚上,楊樹喝得酩酊大醉回來。程琦一看,氣不打一處來,她指著楊樹說,我看你就是沒出息,九萬塊錢就能封住你的心和嘴,你原來不是很有正義感嗎?不是口口聲聲良心嗎?現在呢?你的良心和正義感到哪裏去了?你還口口聲聲說愛我?這是愛我嗎?

你老婆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你兒子都殘廢了,可是,那些害我們的人還逍遙法外!

楊樹被程琦這麼一罵,酒醒了。他一句話也沒說,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程琦卻不讓他睡,一把將被子掀掉,對楊樹說,去,再喝去,我當初如果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絕對不會跟著你到這個破地方來。楊樹坐了起來,他閉著眼睛,一句話也沒有,任憑程琦的罵聲一句又一句地砸過來。窗外夜色彌漫,空洞無邊。程琦的罵聲在夜色中異常嘹亮。

楊樹也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麼睡著的,總之,第二天醒來,他就給律師打電話,他要上訴。

晚上回來,楊樹對程琦說,我今天問了,醫院根本就沒動楊金秀,而是給那天晚上的值班醫生一個處分。他們商定,在這次的訴狀中,要特意把楊金秀也作為被告。

一個隻需要溫暖的女人他們把訴狀呈到法院的當天晚上,請律師在外麵吃火鍋。程琦讓楊樹要了一瓶酒,她給每個人都倒上,然後舉杯對律師說,張律師,先謝謝你前一段時間為我們家付出的辛勤勞動,來幹。說完,她一仰脖子,把酒幹了。楊樹本要從程琦那兒奪來自己喝,沒想到程琦一下幹了,有點愣。這當兒,程琦已經倒拿著杯子,看張律師喝酒。張律師對楊樹說,來,楊總,為我們的初次成功而幹杯。幹了,程琦又倒了酒,自己又先拿起酒杯來說,張律師,這次我要求你。張律師笑了說,程老師,千萬別這樣說,你有什麼話你就說。程琦說,張律師,我給你說,這次,我不僅要那九萬元錢,我還要把楊金秀趕出醫院去,我要的是正義,你知道嗎?張律師看了看楊樹說,我知道,這是我們這次要告的主要原因。

那天晚上,程琦喝了一些酒,話也多起來,她又把自己生孩子的全過程說了一遍,然後又把如何給孩子治病的過程說了一遍,特別是說到她抱著靈靈滿大街和廁所找偏方時,她流了淚。楊樹的眼睛裏也浸滿了淚水,張律師一句話也沒說,隻管頻頻喝酒,最後,張律師對程琦說,程老師,你真是太了不起了,簡直可以說是太偉大了,這是一個母親的偉大,我真的非常非常尊重你,我辦這個案子時,已經有好多人來找過我,要我盡量地為醫院說話,法院也有人找過我,我都沒有給你們說,過去,我是看在楊總一直對我好的份上才沒有答應他們的,最近,我經常看見靈靈和你們,時間長了,就覺得你們是我的親人一樣,靈靈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們真的應該為正義而拚一拚,我估計從明天起找我的人會多起來,也有人可能會找你們。那天晚上,他們談得異常感動。靈靈在程琦的懷裏睡著了。楊樹抱著靈靈往回走,程琦和張律師一邊走一邊繼續談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程琦和楊樹的角色已然發生了轉變。程琦自己不知道,楊樹卻非常敏感。程琦過去的溫柔、寧靜早已不見了。張律師一直把他們送到樓下才回去。

那天晚上,程琦一直很激動。他們躺在黑夜裏聊起來。說起來他們已經有很久沒有聊過了。程琦說,是兒子的不幸讓她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但她對今天這個樣子很滿意。

她覺得今天的自己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能夠主宰一些什麼,甚至能夠承擔一些正義,能夠為正義而呼號了。她為這個角色感到十分的驕傲。她說,我到現在才明白一點,原來女人的偉大就是自己要站起來,女人渺小是因為過去一直覺得自己不應該爭,不應該承擔社會重任,不應該成為主動者,這不行,這種命運就是幾千年來男人給女人設計的,也是女人自甘成為這樣子而造成的……她在黑夜裏像個演講家一樣大聲地說著,又像是在給學生講課一樣有條有理,絲毫不亂,但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塊塊石頭扔在了楊樹的心上。楊樹不認識身邊的程琦了,他突然間覺得程琦高大起來了,比他高出很多,他得抬頭仰望。他本來是想乘著高興和她溫存一陣。這是他蓄謀已久和等待已久的。幾個月來,程琦根本就不讓他碰,他憋得很久了。可是,他沒有力量來擁抱和摟住身邊這個女人了。她太高大了,太陌生了。她仿佛不需要性,甚至沒有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