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哭。程琦的每句話是多麼熟悉而陌生啊!熟悉是因為這些道理是老生常談,而陌生則是因為擁有這種道理的竟是程琦。她跟著楊樹來到達城時,她就成了一個孤獨的女人,一個隻需要溫暖的女人,一個一定要靠他的女人。他必須要拿出所有的豪情和力量為她服務,她為此還心悅誠服,沒有半點的叛逆。但現在,這個自己愛著的女人似乎不需要他了。她不孤獨了,她有了別樣的東西。她在廣場的陽光中補充了鈣和鐵,她一天天地強大了起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實啊!記得上大學時,他曾希望她成為一個強者,那是因為她總是以自己的美麗自豪,總以為她的美麗就是最好的權力,她不想擁有性格中的強力。他為這種溫柔的權力時時不安,因為這種東西太不可靠了。後來,他習慣了她的溫柔的權力,他補充了她性格中的強力,成了她性格中的鐵和鈣。可是,現在,她在人群中和戰鬥中自我補充了,在陽光下吸收了,她成了自己。
她和他再也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了。
“你怎麼不說話?”黑夜中,程琦的疑問聲都是那樣剛強。
“你真的很了不起。我們很久沒有一起這樣說話了,我都對你有些陌生了。晚上小張說你太偉大了的時候,我的心裏都有些顫抖,你真的很了不起,你從來沒有這樣強大過。我為你感到自豪,真的。”覺得自己現在說的話是真誠的,沒有半點虛情假意。
“我是被逼的。生活讓我這樣。”程琦有點疲憊地說。
這時,楊樹忽然間覺得她仍然是弱小的。他的手輕輕地摸了過去,抓住了程琦的手。
他說,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把楊樹的手也緊緊地捏住,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楊樹覺得時機終於來到,就把身子挨過去,用另一隻胳膊把程琦輕輕地轉過來。程琦還像過去一樣任憑他將自己扭轉。楊樹將程琦緊緊地抱住說,我的小壞蛋,你的話把我都嚇壞了,我都有些不認識你了。程琦的呼吸也有些熱,她溫柔地說,我沒有變,其實我小時候就是這樣,隻是我上了初中後別人都說我是女孩子,說我長得很漂亮,我就是為“女孩子”和“漂亮”五個字活著的,現在我為兒子而戰鬥,不再需要這些字眼了,所以我又變成了原來的自己。
她的話還是有些硬。楊樹抱著她說,我不管,你是我的小乖乖。說著,楊樹就把手放在了她的胸前撫摸起來……她仿佛還沉浸在自我的解剖中,對楊樹的行動有些不置可否。楊樹將她的衣服輕輕脫去,她才似乎反應過來,有了一些呻吟聲。這呻吟聲又使她回到過去。楊樹的雄性被激發了。他迅速地扒光了自己,趴在了程琦的身上。這刹那間的肌膚相觸,兩個人的身體都有些受不了,顫抖得很厲害。
靈靈忽然哭起來。楊樹趕緊停下來,但沒有下來。程琦輕輕地拍著靈靈,不一會兒,靈靈又睡去。他們又進行起來。楊樹說,壞蛋,嘴裏還有酒氣,喝了那麼多酒。
這一句話不說不要緊,程琦一聽,一把將楊樹從身上掀下來,說,以後我們別再這樣了。
楊樹沒想到會這樣,那兒還挺挺地,脹得很厲害,快要射了卻不能射。他生氣地說,幹什麼?程琦說,我討厭你說我們喝酒的事,當初若不是喝了酒,靈靈就不會這樣。楊樹說,醫生不是說了跟我們喝酒沒關係嗎?程琦說,誰說沒關係,誰知道是什麼原因。
楊樹的那兒已經軟了下來,但身體裏堵得慌。
5
程琦傷了楊樹的自尊,楊樹再也沒有向她示過愛。恰好楊樹公司的事已經查清,總經理被革了職,楊樹沒有升,但是公司暫時的老總了。他又開始上班。現在,他不但有專車接送,中飯和晚飯一般都在外麵吃,直到很晚才回家。程琦則以治孩子的病為己任,中午和晚上的飯也以靈靈的口味來做,日久天長,母子倆倒是把楊樹也忘了。靈靈的病有些好轉了。雖然運動方麵還沒有大的轉變,但他的心智似乎好多了,能連著說完一句話了。這要歸功於陳教授。陳敬給程琦介紹治腦癱的新藥。程琦問多少錢,陳敬說,這個月的藥就當我是幫助靈靈的,你不要寄了,如果有些成效,也算是對我的獎勵,以後再買藥,你再給我錢好嗎?程琦說,那怎麼行呢?我這樣經常給你打電話,浪費了你很多時間,都沒有辦法報答你,現在又這樣。陳敬說,我們也是有緣,你的很多行為使我深受感動,給我提供了很多可供研究和借鑒的方法,對我的啟發非常大,說真的,我應該感謝你,這次就算是我對你的一次感謝吧!
程琦對陳敬是信任的。吳玉珍的孩子吃了陳敬開的藥,現在好多了。她做夢都希望陳敬能把靈靈治好,她也相信會有這麼一天。
程琦把她和靈靈的一些活動的照片寄給了陳敬,還把吳玉珍孩子的照片也寄了過去。
程琦說,這也是給你提供一些資料。陳教授的確需要這些資料,他把它們放在辦公室裏,閑一些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時間一長,他就覺得這個漂亮的女人和那個腦癱的靈靈跟他息息相通了。這種感覺很微妙。他後來常常盼程琦給他打電話,若是隔兩天不見程琦打過來,他就有些著急,主動打過去。
他們有時候也隨便聊天。程琦對陳敬在國外的生活特別感興趣。程琦上中學時母親常常對她說,你要是學習好的話,將來在國內上一所好大學,等大學畢業後就送你到國外去深造。這是青春時的夢。青春是生命中的戰爭,一場色彩斑斕的理想之戰。青春的退役意味著生命進入平庸的後方。雖然後方的生活也是驚心動魄的,是另一種戰爭,但卻充滿了平庸與瑣碎,充滿了厭棄。青春是將生命和精神高高舉起的,是可以飛揚的,而青春退役後,被高高舉起的是欲望,是沉重的責任與道德,是塵土裏的悲傷。但為什麼有些人能一直葆有青春?那些生命的烈火一直燃燒著的人的生命究竟是怎麼樣的?老去的是肉體,年輕的是心。可是心又如何年輕?程琦已經體會到了,是理想,是愛,是無畏的追求。她過去有沒有理想已經不重要了,現在她有,那就是要看好兒子的病,給兒子一個健康和完美的世界。過去有沒有愛也不重要了,現在她滿心的愛,不僅愛自己的兒子,還愛著那些和兒子一樣殘疾的兒童。她不知道是誰給了她這樣博大的胸襟,有時她為此而感動。因為這些,她不但覺得自己的心年輕了,還強壯了。她常常對別人說:
“誰說這世上的人都是追名逐利的?”
她是越來越體會到女人在這世上的艱難不易了。有一段時間,她在孩子睡著的時候,一直在研究西蒙·波娃的書。到處都一樣,女性是男性——男性文化的附庸。女人從政,女人經商,女人在社會中所爭取到的地位都不是男人誠心要給的,而是為了平息女人的怨氣和政治的目的騰出的閑職。女人在家庭中也隻是一個數錢的人,而不是掙錢的人。
即使女人掙得了錢又能怎麼樣?丈夫離去了,孩子失去了,家庭破裂了。要錢幹什麼用呢?女人天真地以為有了錢就可以和男人一樣了。是這樣嗎?這當然隻是一種表象。錢隻是男人的一部分,事業、理想、正義、道德才是男人的核心,而這些是女人難以擁有的。
她擁有了些什麼呢?她真的不知道。她沒有錢,她得靠楊樹養活。準確地說,她也沒有事業、理想等等。她看好兒子的病這是一個母親天經地義的義務,並非社會意義上的事業與理想。而正義、道德這些在男人看來非同尋常的東西她現在倒似乎有一些,可是要承擔這些是何其艱難!她清楚地知道,她所擁有的那個閑散人等組成的小圈子,一旦碰到利益便鳥獸散了。她現在所持的正義與道德是虛幻的,不堪一擊的。她隻是在楊樹跟前流露一些,便使楊樹痛苦了,家庭就有震蕩了。更何況,她是拿楊樹對她的愛為矛與盾的。
她在矛盾中常常睡去,隱約間聽見楊樹進門的聲音,然後聽見楊樹在衛生間裏洗漱的聲音,然後小臥室門輕輕一關,就再也不知道了。她有時候覺得對楊樹不公,可是她在這段時間來真的不想。她每天都要陪著靈靈進行大量的運動,每天都忙碌得筋疲力盡,更何況她一想起靈靈的病因很可能就是他們酒後行房的結果時,她就莫名地生氣。她要懲罰他。
可是,常常在夢中忽然間醒來,她想起了陳教授,那個有些禿頭的博士,那個常常聽她嘮叨的男人。她在暗夜裏總是想起他說過的一句話:“你知道嗎,你像我那時上大學時暗戀的一位女同學,像極了。”程琦笑著問,那你那位女同學後來到哪兒去了?你們還聯係嗎?陳敬說,去了安徽,再沒有聯係過。我們上大學時,太保守了,我也自覺自己是個鄉下人,長得也一般,不敢和她說話,現在想起來,都是心魔在作怪,是自卑心啊,可是當我沒有了自卑心時,一切都離我很遠了。程琦笑著說,聽起來你還很遺憾。陳敬說,也沒什麼遺憾的,人家現在過得很好,我也不錯。
雖然他們很少再談及私人的事情,但似乎都有一種想了解對方的欲望。對於程琦來說,並非要和他談一場戀愛,這太不可能了,可是,她還是對他好奇。她說不清楚這是為什麼。可能是心太近了。如果她純粹沒有見過他,她或者會產生很多遐想。那種內心的交往是多麼美好!但它往往被現實殘酷地打碎了。
她寧可要那虛幻的內心的交往,也不願意要那現實。有時候她想,什麼是真正的真實呢?難道看得見的東西才是真實的?不,看得見的一切很快就變了,也隻是一種虛幻而已。人的心往往生活在別處。既然現實是虛幻的,那什麼才是真實的呢?如果說內心的一切是真實的,可內心的變化是何其迅疾,更是難以把握,誰會把這種真實當成真實呢?
是啊,誰會呢?
她,程琦。她現在就一直生活在自我中,生活在內心中。她已經遠離了從前的現實。
記得當初當我寫到這兒時,我內心中有一種恐慌。我不願意讓陳敬插在我們的中間,程琦也很少在我麵前提起陳敬,但在回憶裏,我能感覺到這個男人曾經試圖替代我,把我從程琦的心中刪除。我還記得這個上海男人在看見程琦時的異常的表情,記得他將稀稀的頭發生硬地蓋住頭頂,便知道他也曾有過痛苦與焦慮的過去。我敢肯定,在一段時期,他們在背著我談笑。如果是過去,我定然不會承認這樣的尷尬,但現在我能麵對這些了,我敢把我的一切都拿到手術台上解剖了。
現在已是深夜,月亮有些西沉。月光下的西北偏西顯得神聖而荒涼,我突然心動。
這就是我一次又一次在內心生活中想要到的地方嗎?這不就是永恒的避難所嗎?我放下書稿,又一次沉思現實與理想、真實與虛假、理性與荒誕的關係。什麼是現實?難道是我們看得見的情景嗎?不,那隻是一種幻象而已,現實藏在那幻象的底下。真實的程琦究竟在哪裏?我一直在想。她究竟是一位母親還是一個女人?哪一個更重要?
想起這些,便想起我自從大學畢業後就一直生活在一種虛假之中,生活在欲念之中。
我放棄了理想,放棄了很多我曾經執命扞衛的東西。在一段時期,我覺得那些東西都是虛假的,看得著摸得見的是真實的,庸常生活雖然瑣碎卻是真實的,一個人能怎麼樣呢?
當你一想起死後我們將變成灰,再也感知不到生前的奮鬥和幸福以及痛苦時,你就不會像一個傻瓜一樣死死抱著什麼正義、善良而不放了,你就會尋歡作樂了,你就真的放鬆了,你也就無所顧忌了。這就是真實的生活。我和後來的戀人的交往中,這一切都變了。
先前真實的生活成了最虛假的生活,先前虛假的又成了真實的。最確切的莫過於我對西北偏西這個小村的感受。我似乎莫名其妙地闖入一種近似於內心生活的地方,這對於我來講,太美妙了,太神奇了,然而,我卻無時無刻地想弄清楚它究竟是否存在。大概小村裏的人又是另一種想法,他們常常幻想著能走出這裏,到我來時的地方去。寡婦琴心的女兒輕風走出去了,全村人都覺得這是一種榮耀。他們向往另一種生活。
大概這就是人世。我們兩手空空來到這世上,總想攥緊一些什麼,可實際上你還得兩手空空回去。回去?到哪兒去呢?寡婦琴心說,反正人肯定是有靈魂的,這是暗影說的。暗影是誰?是村裏的巫師。他捉過鬼,祛除過很多人的病。暗影已經一百零七歲了。
暗影在我來之前對寡婦琴心說過,有一個人要來這裏,你等著。琴心問他,是什麼人。
暗影說,一個男人。琴心又問,會怎麼樣,是凶是吉。暗影說,天機不可泄露。第三天,我就來到了這裏。琴心對我一直很好奇,她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現在什麼也不幹,隻是還活著,但將死去。她見我在月光下看書稿,便問,你在幹什麼呢?我說,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