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又問,你來我們這裏有什麼要幹的嗎?我說,沒有。她說,那你什麼時候走啊。我說,大概過幾天吧,我也說不準。
她一個勁地追問我,想弄清楚我究竟會對這裏幹什麼,但我確實想不出在這裏要幹什麼。她似乎放心了。我問她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她便對我說了暗影的話。我真的非常驚奇,但我想,大概那個人不是我,便說,那個人肯定不會是我。
她想了想說,嗯,可能。
後來我見過一次暗影,在田野裏碰到的。他看了看我,問我,你就是那個在夜裏寫書的人?我笑了笑說,噢,隨便寫寫。他說,寫些什麼呢?我說,隨便寫寫,都是些沒意思的事。他說,你這個人,從臉色上看,好像早就不想活了,是不是還有什麼沒做的事要做?我說,是的。他沒再問我什麼就走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暗影。
那天回去後我開始發高燒。我請琴心給我弄碗薑湯,她端著薑湯進來後說,你不要緊吧。我說,我可能要死了。她嚇得差點把碗掉到地上。我笑了笑說,你放心,我不會死在你這裏的,到死的時候我會叫人把我抬到別處去的。她還是嚇得不得了,死死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走了。
喝完薑湯後,我覺得舒服了一些。我的身上全是汗,便睡去。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有幾人陸續來看過我,還看了我的書稿,然後走了。等我醒來時,已是黃昏。琴心給我端來一碗麵,我吃得非常香,說,再給我一碗。琴心說,沒有了,你不是一直隻吃一碗嗎。我說,那就算了。她走後,我又拿起我的書稿看起來。
6
廳裏辦公室張主任給楊樹打來電話,說楊金秀是他老婆的同學,托他給楊樹一家道個歉,希望能夠庭外和解,而且醫院還可以再追加一筆錢,總之能拿到十五萬元的賠償。
張主任曾經是楊樹的老上司,對楊樹有恩,這使楊樹很為難。
楊樹晚上給程琦一說,程琦幾乎要跳起來。她說,她要的不是金錢,而是正義,公理。
楊樹便把電話打給張秘書長,委婉地說程琦基本同意了,但還是對醫院怎麼處理楊金秀耿耿於懷。張主任在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給你說啊,小楊,唉,我給你說實話吧,楊金秀本是他們醫院這次要提拔的副院長,現在可能沒戲了。對於一個幹部,這就已經夠慘了,你說對不對,小楊?所以,你給程琦說說,能饒人處且饒人吧。對了,小楊,你的事我也給廳長談了,馬上就是真正的楊總了。
楊樹更為難。說真的,他有些生氣,但也有些盼望。但程琦根本不考慮他的前途,她生氣地說,她升不成官是應該的,但她必須得受到相應的處罰,至於你的事你自己處理,你想想,你的前途能與兒子交換嗎?
楊樹突然間被程琦問得無地自容。那天,他一整天都在想:我是從什麼時候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呢?事情是怎麼變壞的?晚上,他從鏡子裏走過時,發現自己微胖的身軀時,第一次想衝自己唾一口。第二天,張律師來找楊樹,表達了法院的觀點,與張主任說的一模一樣。楊樹在一種憤怒中拒絕了法院。
一周以後,法院開庭了。楊金秀仍然沒在法庭上出現,醫院派了一個代表。程琦抱著兒子又一次坐在原告席上,台下幾乎都是程琦在廣場上結識的朋友。法庭上,張律師與被告律師展開了激烈地辯論,但法院似乎早有定論,全然不顧原告的訴訟和法庭上聽眾的反應。法院拒不接受記者的采訪,幾個記者被擋在庭外。法院宣布,維持上次一審宣判結果。
當法官宣布完結果的時候,程琦也似乎早已預知會有這樣的結果,她抱著靈靈坐在原告席上,目光像兩把刀子直逼法官。靈靈在她懷裏哭了起來,她也不管,還是用眼睛直刺法官。
楊樹過去喊了一聲“程琦”,程琦明明是聽見了,但她轉不過自己的眼睛。那兩把刀子上分明有鮮血流出來,燃成了烈火。吳玉珍過去喊了一聲“程老師”,她動了一下,但她的目光還是追著法官刺。霍雷教授也過去喊“小程”,她才轉過身來。當她轉過身來時,人們發現她的眼睛裏那團烈火已經化成了淚水,頃刻間迸出了眼眶。她也隻是匆匆與他們對視了一下,就低頭看懷裏哭著的靈靈。她不哄靈靈則已,剛出聲說了聲“別哭,兒子”,就泣不成聲了。
楊樹的司機把楊樹一家人送到家裏,程琦還是抱著靈靈直直地坐著,一句話也沒有。
楊樹給她倒了水,她喝了一口,又發起呆來。大概坐了半個小時後,程琦又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突然,她狠狠地將杯子砸在了地上,霍地站了起來,說:
“他媽的,我就不信,這世上沒有說理的地方。”
她的舉動把靈靈嚇壞了。靈靈恐懼地看著她,哇地哭了起來。楊樹過去把靈靈抱在懷裏,說,兒子,別哭,我們一定要給你討個公道。靈靈還是哭著,要讓程琦抱。程琦這才抱過靈靈,但嘴裏還在說:
“他媽的,我如果告不倒她,我豁出命也要把她殺了。”
楊樹把他們寫好的訴狀和信打印了若幹份,分別給省人大、政協、紀檢委及全國人大、政協、中紀委等相關單位寄去。張律師還給楊樹出了個主意,讓楊樹給一些媒體也寄去。
一個月以後的一天,楊樹被組織部叫去談話,說是公司的總經理另有任用,要調他當財務處項目計劃科科長。楊樹又從三產回到機關。如果當初不去搞三產,楊樹現在也應該是某處的副處長了。楊樹是當初廳裏青年幹部中最出色的幹部。不過,他們一級的大部分還是科長,有一小部分甚至還是副科,更何況項目計劃科科長是一個人人都在搶奪的位子,手裏管著幾千萬的資金呢。
楊樹從多方打聽,才知道這次他本來可以當上公司的總經理,但張主任在關鍵時刻將了楊樹一軍,說楊樹還不成熟,也不是搞三產的料,應該回到機關來。正好財務處項目計劃科科長的位子空著,廳長就說,楊樹是搞三產的,對項目應該懂一些,就讓他來當科長算了。
楊樹掐指算算,自己在公司這一兩年除了工資外,也賺了好幾萬,除還了原來買房子時借的一部分錢外,剩下的全給靈靈看了病。很值。如果他當時坐在機關裏,每年也不過一萬多塊錢的收入,哪來的錢還債呢?又哪來的錢給靈靈看病呢?楊樹又坐回了機關,一個人一個辦公室,一個人一部電話。現在隻能拿那份死工資了,再也沒有來錢的路子了。楊樹的心格外沉重起來。
這天,他回家對程琦說,官司我們還打嗎?程琦驚奇地抬起頭看著他的臉說,為什麼不打?楊樹說,靈靈的病已經把我們搞得昏天暗地的,如果這場官司不能早早地結束,我們遲早會被拖垮的。程琦堅決地說,你上你的班,官司我來打。
張律師也來過,說自己可能不能再幫他們打官司了,一則公司現在的業務太多,二則中院那邊他無能為力。這是意料中的事。
“我要自學法律,我要自己給自己辯護。”程琦說。
程琦說到做到,第二天她就到書店買來了一大堆的法律書,開始學起來。上大一時,學校裏開過一門叫《法律基礎》的公共課,當時雖然沒怎麼聽,但畢竟有些印象,現在學起來也不覺得太難。一個月以後,程琦覺得自己可以上法庭了。她正式向中院要求開庭審理案件,並要求自己當辯護律師。
開庭那天,程琦早早起床,著意打扮了一下。當她從臥室裏走出來時,楊樹和靈靈都不約而同地有些愣了。程琦看到了他們的眼神,笑著問,怎麼了?都這樣看我?楊樹笑著說,你打扮這麼漂亮,法官都會被你迷住的。
霍雷教授領著一幫閑散人員早早地擠進了法庭,坐在了最前麵。楊樹和程琦抱著靈靈走進法庭的時候,他們都站了起來,驚奇地看著程琦,都說你今天可真漂亮。程琦笑著走過去,根本不像一個要來打官司的人,更像是一個新娘。張律師也出於道義上的支持,特意趕來了。
然而,當法庭開庭的時候,仍然隻有醫院的代表,楊金秀沒有出現。這使程琦大為憤慨。
由於沒有經驗,程琦在法庭上起先一直處於被動。對方律師不知從哪裏得知,楊樹和程琦是酒後懷孕,這將導致嬰兒很多不可預知的後果發生。對方律師還拿這一點在法庭上大做文章,致使程琦大為尷尬。另外,他們也不知從哪裏得知,靈靈在發育期間被小葉用過安定片。由於這兩個因素,使案件突然間變得對他們不利了。而程琦又拿不出任何對自己有利的證明來。程琦在法庭上被氣得哭了起來。她一哭,靈靈也在台下哭起來了,喊著要媽媽。法官隻好決定暫停一刻鍾。
程琦從台上走到台下時,霍雷教授趕緊把她讓到座位上說,小程,你要冷靜一些,我想了一個辦法,能不能給陳教授打個電話,讓陳教授在法庭上作個證。程琦抹去臉上的淚痕說,不知行不行。霍雷教授說,試試吧,或許對你有利。楊樹趕緊把手機給程琦,程琦撥通了陳教授的電話。
一刻鍾後,法官宣布繼續審理案件。程琦站起來對法官說,法官,我是否可以請一個證人作證。法官說,可以。程琦說,不過,這個證人因為人在上海,是否可以通過電話作證。法官說,不可以。程琦說,對不起,法官,這是很重要的證據,而這個證據也隻有有權威的醫生才能拿出,我所說的陳敬教授是國內權威的腦病專家,如果他的證據都無效的話,那麼,對方所說的酒後行房與保姆用藥可以導致孩子大腦有問題的說法也是無效的。法官猶豫地左右看著。這時,台下的人嚷起來了,法官便問程琦,這個陳敬教授為什麼沒有書麵的證明呢?程琦說,我們事先沒有想到要他來作證。法官又問,他對靈靈的病熟悉嗎?程琦說,非常熟悉,他是靈靈的主治醫師。這時,對方律師說,法官,既然原告與陳教授非常熟悉,應該回避。
程琦終於怒不可遏,她說,法官,既然被告律師連權威的專家的意見都不願意聽,那麼請對方律師拿出我的孩子先天就有腦病的證據來,被告律師,我還要說一句,我雖然不是一個律師,但你知道我為什麼站在這裏為自己辯護嗎?因為我有一顆良心,我相信良心是最好的律師,同時,我還要問你一句,你是在為正義而辯護,還是在為邪惡服務?
當程琦怒衝衝地坐下後,台下一片熱烈的掌聲。法官說,這樣吧,你們雙方各拿出有利的證據,一周以後再開庭,現在我宣布休庭。
當程琦抱著靈靈走出法庭時,一群記者將她圍了起來。第二天,好幾家報紙都登了“漂亮媽媽自當辯護人,義正詞嚴做良心代言者”的新聞,同時配發程琦的照片。程琦出名了。
她打電話給陳敬,問怎麼才能證明靈靈沒有先天的問題,又怎麼能證明小葉用藥後的後果。陳敬笑著說:
“我給你出具一張證明書不就行了。”
程琦聽後,卻堅決地說:“不,陳教授,就按你以前分析的寫。靈靈也許有先天的因素,但既然無法證明,也就等於沒有。小葉肯定是有責任的,她肯定也得負相關的責任,但是,孩子出生時顱腔出血致使腦癱這是鐵證,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有了這個事實,先天的因素就自然被排除了,或者說不重要了。總之,我不想讓你因為我們的友情而做違背良心的事,也不想拿不是事實的證明壓他們。”
陳敬一聽,笑著說:“好好好,這樣最好。你真的太了不起了,我都對你肅然起敬了。”
程琦也笑了,她說:“我們女人稍稍做一些事,稍稍有些正義感,你們男人就受不了啦。”
開庭那天,程琦又著意打扮了一番。這一次,她自信能把所有人都說服。她有足夠的證據和說服力。她請了很多人證人,包括當時跟她一起住院的婦女。
她獲勝了。但是,法官說:“法庭肯定要給主要責任人相應的處罰,但至於楊金秀是不是主要責任人,要由醫院決定。”法官當場宣布休庭,一周後開庭判決。
第二天,達州好幾家報紙都以“靈靈案媽媽律師初勝,主要責任人尚需重定”的標題對此案件進行了報道。第三天,外地一家報紙上整整一版都是有關靈靈案件的報道。
第四天之後,好多報紙都轉載了這篇報道。在記者頻頻與法院和醫院的相關負責人接觸的同時,政府也出麵了,主管文教衛生的副省長和副書記分別作了指示,要嚴肅處理這起案件,對相關責任人要認真追查,決不可以姑息養奸。據說,全國人大一位領導在看到報紙上的報道時,恰好也在看楊樹給他們寄去的信,立即批示,建議人大將此信轉至地方人大,要求地方人大敦促地方政府和法院要認真處理這一案件。同時,衛生部有關領導也作了批示,要求嚴肅處理這一事件。由於上麵有了這樣的批示,省上也積極起來了。
一周以後,法院判決,醫院賠償靈靈所付醫藥費、治療費、精神損失費共十五萬元,以後治療的相關費用仍由醫院賠償,同時,認定主要責任人為楊金秀,責成醫院對楊金秀要進行相關的行政處罰。楊金秀終於坐在了被告席上。直到這時,程琦才看清楚這個她所一直痛恨的女人其實長得眉清目秀,要不是上了年齡,還真是個人見人愛的美人呢。
楊金秀極不情願地在法庭上小聲向程琦一家道了歉。
不知為什麼,醫院對楊金秀的處罰早已形成了文件,並當庭宣讀:撤銷其一切行政職務,並調離其原崗位。當醫院的這一決定宣布結束後,楊金秀暈倒在法庭上。
第二天,各大報紙都登了此案的結果,其中晨報的標題最吸引人:“靈靈案塵埃落定,程美女打敗楊美女”,除了文章報道外,還特意配發了程琦與楊金秀的照片。
程琦出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