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過一種無常的物質生活,還是過一種堅定的心靈生活,大概是我後來常常矛盾的地方,也是我與程琦在生活中常常發生爭執的原因。說真的,我從來沒想過她會變成後來的那樣。現在回想起來,程琦是選擇了一個母親的生活,而放棄了一個妻子的生活,但那時我是無法理解的。有時在私下裏我甚至想,她是不是有些變態。大概我們男人都是這樣,不願意讓女人翻過身來。
當我在西北偏西忽然明白這個道理時,真的非常後悔當初不該那樣責備程琦。做一個女人太難了。但在西北偏西我還想,女人非要像男人一樣,才算是平等嗎?過去男女之間真的沒有平等?
在西北偏西,沒有人想這樣的問題。女人們也從來不問,她們能幹什麼就幹什麼。
男人們也似乎沒有外心。這兒沒有多餘的異性,沒有妓女,也沒有什麼道德敗壞的人。
這裏有我們過去認為的不平等,也有今天人們提倡的平等,但這是自然形成的,似乎沒有什麼強迫的痕跡。
在西北偏西,女人們很少化妝,也沒有崇尚細腰的習慣。第一個著意打扮的人是輕風。她是在我病好之後來到這裏的。我一下病了五天。前三天一直在發高燒,第四天時,我對寡婦琴心說,我可能要死了,麻煩你找幾個人把我抬到村西的墳地裏,埋在那些你們都不知道叫什麼花草的那兒。後來,暗影來了,他給了琴心一樣東西,然後熬成湯讓我喝了,我奇跡般地好了。
在我病著的幾天裏,不斷有人來看我的書稿,但很少有人識字,所以也沒有幾個人能看得懂。他們把我的書稿看得髒兮兮的,我有些生氣。
第五天的時候,我能起來了。我又坐在月光下客棧前的沙丘上,遠望著天邊的雲霞,聽著樹葉的沙沙聲,直到月亮沒了蹤跡。
第九天時,一個年輕的女大學生來到了月光下客棧。我第一個看見。她穿著裙子,頭發是帶卷的,身上背著大大的牛仔包,隱約間劃破了這裏的古老與寧靜。我隱隱猜到是輕風。她看上去不算是很漂亮,但很有特點。她的臉上全是質樸的神情,而她的打扮卻是現代的。
當時我正在槐樹下躺著,幾粒槐花覆蓋著我的身子,而我的身子下,全是槐花在世間的留跡,還有鳥兒們拉下的屎,斑駁一片。它使我想起童年。寡婦琴心則在廚房裏洗碗,瓷器們發出清脆的響聲。
一片聲音闖了進來,我疑惑地抬起了頭,看見了輕風。輕風沒想到槐樹下的我,顯然驚奇了一下,然後就朝廚房奔去。
寡婦琴心可高興了。她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說,我趕緊給你熱飯,你去洗一洗。琴心是早就做好了飯等著女兒的。後來,她們娘倆便藏在一間屋子裏嘀嘀咕咕。我則睡去。
一直到太陽西下的時候,輕風才出來活動。她其實是美美地睡了一覺。琴心則早早地過來給我說,我求你件事。我一愣,什麼事。她說,你不也是大學生嗎,我想你肯定能和我女兒輕風談得來的,她明天就要走,說是去參加什麼社會實踐,我不想讓她去,我想讓你跟她說說,讓她多呆一些日子。我笑道,我試試吧。
後來,琴心就特意把輕風領著介紹給我,這是我女兒輕風,這是你楊叔叔,輕風,你楊叔叔正在寫書呢。
我笑著向她點頭。她本來對我是極不屑的,一聽我在寫書,眼睛裏頓時生動起來,是嗎?你寫什麼?我笑了笑,就算是小說吧。她更興奮,是嗎?是什麼小說?我不好意思地說,你肯定不感興趣的。這時,寡婦琴心說,他寫的我們這裏的人都看不懂,暗影說隻有你能看得懂呢。我趕緊說,就是小說,沒什麼看得懂看不懂的,她肯定不感興趣的,就別讓她看了。
輕風卻不幹了。她在傍晚時給我親自端來了飯,問我,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小說。
我說,你還是個孩子,最好別看了。她一聽,有些不高興地說,我都已經上大三了,什麼沒看過。我說,我說的是實話,你還小。她一聽便說,有什麼啊,黃色小說我都看過。
我有些臉紅地說,這倒不是什麼黃色小說,但還是很難為情。她有些不高興地說,到底讓我看不看嘛。我便說,這樣吧,我每天隻讓你看一章,因為有些我還沒有修改完,我一邊修改你一邊看,順便你給我提點建議,怎麼樣?她說,不行,我明天就要走了,要去參加社會實踐。我想了想說,那也不行,這樣吧,你把我看過的這些先拿去看,如果你還感興趣,明天你再來拿,行不行?
她高興地拿著我前麵的書稿走了。
我則趕緊看後麵的書稿。說真的,後麵的章節該不該讓她看還是個問題。
8
輕風來的前三天,村子裏剛剛死了一個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走著走著突然跌倒死了。生前沒有任何病,死得也如此沒有痛苦。奇怪的是,整個村子裏沒有聽到任何哭聲。我問琴心,死去的那人沒有兒女嗎?琴心說,怎麼沒有呢,有三個兒子呢。我更詫異,為什麼沒有人哭喪?她驚奇地問,什麼叫哭喪。我說,就是老人死去後兒女肯定都很悲傷,要哭啊,以此來悼念死去的人。琴心說,為什麼要哭啊,死不是一件平常的事啊,死是有定數的,何必要哭呢?
我問琴心,有沒有什麼吊喪儀式什麼的。她說有。在輕風來的前一天晚上,我跟著琴心去了死者家裏。太陽還沒有落山,暗影便在那裏做法。他的嘴裏說著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問琴心,暗影說的是什麼?琴心說,我怎麼知道呢,人家有人家的語言。
我還看見死者的三個兒子拿著酒杯給大家敬酒,有說有笑的。他們給我也敬了一杯,我喝了。所有的人都很高興,沒有悲傷的。太陽下山時,才在暗影的跟前點了幾支燭火。
暗影然後跳起舞來,一邊跳一邊唱著,很快樂。這時候的話有些琴心能聽清,她給我說,暗影說,人的生命是道化而來的,現在是又一次化入大道了,從來處來,又回到了來處。
我當時真不敢相信自己,隻記得莊子的老婆死後,莊子曾說過這樣話還擊缶而歌呢,可在後世的典籍裏沒有讀到任何一則跟它相一致的故事,誰知在這裏看到了。
輕風來的那天早晨,太陽還沒有出來,就聽見村子裏有人聲。我起來去看,是幾個人抬著死者的身體去埋葬,裏麵有他的三個兒子。他們仍然沒有任何的悲傷。後麵跟著暗影和幾個拿鐵鍁的人。我也跟著去了。在村子最西邊,也就是我看下的那兒,他們把死者埋了,但沒有墳堆。這使我非常驚奇。我問旁邊的一個老人,為什麼沒有墳堆?他不解地問我,什麼是墳堆?我說,就是給死人堆起來一堆土,讓後人知道他埋在這裏,以後紀念他啊。那人笑了笑說,你說的話我聽不懂,我們這裏就是埋就埋了,過幾年後誰也不知道哪裏埋了人。我突然間似乎明白了什麼。怪不得那兒看不到任何墳堆,卻長滿了奇花異草。
這件事使我又對這個村子產生一種莫大的好奇。在中國怎麼會有這樣的地方呢?他們是誰的後代呢?我問過暗影,暗影說,不知道。我又問暗影,你們這裏有神話故事嗎?
他驚奇地問我,什麼是神話故事?我說,就是流傳下來的關於這裏的人生活的一些故事。
他搖搖頭說,沒有。我更驚奇,那你的本事是誰教的?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陣說,是我們的一位爺爺,他看我聰明便給我教了。我又問,那你準備把你的這些教給誰呢?他顯然很悲傷,說,現在還沒找到合適的人。
暗影都不知道,肯定沒有人知道了。但這使我仍然對西北偏西這個村子充滿了懷疑。
而與輕風的交談,又使我確信這個叫西北偏西的村子是存在的,真實的。
輕風在天黑以後也點起了燈火。在這個村子裏,隻有我們擁有這樣的燈火,其餘的人都做夢去了。我們還清醒著。她很快就看完了前麵的書稿,在夜裏十二點左右時敲了我的門。我說,我已經睡了。輕風卻不管,她說,我是來還你書稿的,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你能起床的話,我想跟你說幾句話。我一聽她要走,失望之極。失望的並非是她要走,而是我的小說竟然沒有引起她的興趣。
其實我根本沒睡,我在看我後麵的書稿。我起了身,把門打開。她進來後,我仍然把門大開著。我看見月亮仍然很亮,而且還能聽見樹梢擺動的聲音,便說,我們在月光下談吧。她說,好啊。其實,我是怕琴心疑心。
我們都坐在門外的月光下。她仍然穿著白天的衣服,但她坐在月光下時是那樣安靜,根本沒有白天來時的那種匆忙。她與月光是那樣的和諧。她說,你為什麼把佟明麗寫得那樣美,而把程琦卻草草了事,且有些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