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2 / 3)

我一驚。真的是這樣。她說,程琦在大學裏肯定是很美的,你為什麼不寫寫呢?是啊,第一次看見程琦時是多麼驚奇。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美的女子?安詳,閉月,從不爭春,從不喧鬧。為什麼沒寫呢?是她的美太單一?還是她的美與佟明麗的美根本無法相比?我忽然間想起浮士德愛過的兩個女子瑪甘淚和海倫,她們哪一個更美?哪一個更值得愛?我不知道。我是遵從了內心的感受嗎?還是痛苦比快樂更讓人憶起?

她說,你首先就讓佟明麗出場,而將程琦放在第二位,表麵上看,程琦的戲份比佟明麗多,可是,人們隻是同情程琦,感興趣的卻是佟明麗。

我一直似笑非笑。我不能解釋,也解釋不清。她見我不說話,便說,你的故事看上去很吸引人,可你一直在吊讀者的胃口。

我說,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寫小說,手法免不了笨拙。

她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覺得還是挺好的,不過,說真的,我也更關心的是你和佟明麗之間的愛情。你似乎為的是寫她,程琦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配角。

我歎了口氣,你們這個年齡的人,除了愛情,什麼都看不見。

她有些不服氣地說,你不也在寫你的愛情嗎?跟我有什麼兩樣?

我又歎口氣說,愛情固然很重要,但沉迷於其中卻是悲劇,我寫它是想告訴人們一種真相,同時,也是一種懺悔。生活在這個時代真是一場悲劇。

她有些不解地問,什麼真相?

我苦澀地笑道,其實也沒什麼真相不真相,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什麼才是真實的,什麼才是虛假的,就好像我對你們這個村子的感覺一樣,不知道它是真的存在還是一種假象。

她驚訝地問道,你怎麼能說它可能是一種假象呢?我可從來沒覺得。

我笑道,你肯定認為它是整個中國最落後最愚昧的地方,是吧?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又趕緊搖頭道,有時候是這樣認為,有時候又覺得這裏挺好,我也說不清。你的感覺呢?

我看了看頭頂上的月華,感歎道,在我看來,這裏的一切都是詩,都是神奇,是人間的仙境。

她驚訝地看著我,似笑非笑地問我,你真的這樣認為?

我點點頭說,我去過很多地方,也有被人們認為最美麗的地方,但那裏實際上早被文明侵蝕,詩的意境被打破了,不美了,而這裏的一切似真亦幻,充滿了神秘,它讓人平靜。我是莫名地來到這裏的,看到你們家開的這個叫月光下的客棧,非常好奇,就下車來了。為什麼叫月光下?你知道嗎?

她說,我聽我媽說,我們這兒的月光最明亮,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都要明亮。

我笑道,是的,我在月光下還可以看書呢,但你知道這裏的一切都是怎麼命名的嗎?

就是說,當初是什麼人給這裏的一切取名字的?我發現到處都是詩,就連人的名字都是詩。

她抬頭望著月光說,我問過這裏最老的老人,他們也不知道。實際上他們根本就沒想過這些問題,整個村子裏隻有我問過他們這個問題。我發現我的名字很特別,對了,你發現沒有,我們這裏的人都沒有姓,隻有名字,這與中國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一樣。

我點點頭說,隻可惜這裏的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了。

她疑惑地問我,為什麼?

我說,因為你。

為什麼?

因為你是一個大學生,你會帶來文明。

可我真的覺得這裏太落後了,簡直像個人間孤島。

它的落後正是它的美麗。

但我們村裏的人都不這樣認為,他們對外麵的一切充滿了向往。

我終於歎口氣說,是啊,這才是真正的愚昧,是文明的愚昧,太可惜了。不說這個了,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能不能給我講講你後麵的故事?

你為什麼要急著走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肯定那邊有個男朋友在等著你?

她趕緊看了一下琴心的房間,低聲說,麻煩你聲音小點,讓我媽聽見了。

我笑了笑,聲音壓低說,我是不是說對了?

她猶豫了一下說,你隻說對了一半,其實我們隻是在網上談戀愛,你知道網戀吧?

我的心疼了一下,我憂鬱地點了點頭。她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裏,根本就沒在意我的表情。

她說,我們已經談了兩年了,但我們離得太遠,一直無法見麵,這個暑假他說要來見我,我先答應了,可後來我拒絕了他。我不知道這種愛情能否長久,老師和同學都說網戀是不可靠的,一見麵愛情就會死,我真的很害怕。不知道你怎麼看這件事。

我不無矛盾地說,也許會死,也許會生,很難說,網絡提供了另一種真實,一種內心的真實。

她這下高興了,聲音忽然大了,說,就是,我也覺得,他們都說不現實,可什麼是現實?難道現實就應該是虛假的?難道現實就是與心靈對立的嗎?這叫什麼現實呢?

我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但它就是現實。

她嘟囔道,我不這樣認為,這種現實實際上是一種假象,我們應該尊重的是真實,對嗎?

我歎道,但命運是另一回事。

她不高興地說,命運是可以自己選擇的。

我笑了笑,不說話了。

她也沉默著。

我看見那隻古老的馬鞍在月光下泛著灰塵一樣的光,它的影子那樣明亮。客棧的四周是高大的樹木,樹葉輕輕晃動著,也泛著有些幽暗有些空明的光,還發著令人遲疑的沙沙聲,那樣樸拙,那樣混沌,又那樣動人。它讓人想起某個神秘的中心。

我問她,那個馬鞍子是什麼人留下的?

她像是從夢中驚醒似的問我,哪個馬鞍子?

我指道,就是那個啊。

她驚奇地走到跟前說,真的是一個馬鞍子,我怎麼從來沒注意到過。

我更加驚奇,你說你從來沒注意過?不可能的。

她也不無驚奇地說,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家院子裏還有這個東西。

她回來坐到我旁邊說,對了,到底你和那個美麗的女人之間發生了什麼故事?

我很想講,可是這故事太沉重了,也太不能這樣講了。我歎了口氣,說,我無法用一句話來說清,你如果想知道,你最好自己看,這個故事也與網絡有關。

她驚奇道,真的嗎?那你趕緊給我後麵的稿件吧!

我從屋子裏拿出上麵一節給她說,你先看看這些,後麵的我正在修改,明天給你怎麼樣?

她顯然很急,明天啊,明天我必須得走了。

我說,其實你不用這麼著急,年輕人都覺得愛情是人世間最重要的,什麼親情、友情都要讓位於它,實際上這是一種錯誤,等年長一些時,我們就知道除了愛情外,還有很多很多值得我們去好好珍惜和把握的事情。我就是犯了這樣的錯。如果我大學畢業不為愛情,我就不會回到達州,我可能會幹出一番事業來的,就不會有後來的種種不幸了。

如果我後來不與你一直要知道的那個美麗的女人戀愛,我也不會淪落到今天。

她拿著我的書稿說,看上去你很後悔,是嗎?

我歎道,一言難盡,無法用後悔或不後悔來概括。我想求你件事。

她顯然很驚奇,問我,什麼事?

我說,我可能快死了,真的,你別看我現在還好好的,但我能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快結束了。我在這世上隻有一件事未了,就是這部小說。這是我曾經給我的愛人答應的事,我答應她一定要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所以我必須寫。但是,這個故事非常荒唐,跟網絡有關。如果你不網戀的話,我不會想到要求你,但現在我要求你了。我希望在我死後,你能將它出版。我的小說裏麵的主人公的名字就是我的真名,我如果還能得到一筆版稅,請你把它寄給我的兒子。雖然我妻子程琦可能不會接受,但這是一個父親應盡的義務。

我離開他們已經很久了。他現在還小,還不能理解我,但我想在他成年以後看到我的小說時,也許會理解我。這隻是我自己的想法。當然,也許他根本就不會理解我,也無法寬恕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也許會感到羞恥,認為他父親是一個沒有道德的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