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貴說:“賠情了,賠情了。我擾大夥了,我賠情了。該死的牛,一腳踩虛了,翻了個四蹄朝天,我以為它完了……”
有三條漢子打著哈欠出著氣:“你也太把水牯子當成牛爹爹了。搞得一人沒福,帶連著鄰屋!”
有兩條漢子嘲弄:“有朝一日牛大爺斃了,你恐怕還要蒙三尺孝帽子呢。”
後來就沒多說什麼了。筷子橋十有九戶都曉得,平貴養牛養得走火入魔。“這個平貴,遲早要廢的。”漢子們瞧著水牯牛正在晨曦裏安閑地吃草,漫不經心給了個“定評”。
汪二爺在稻場棚裏靜悄悄將息了一個白天,夜裏,平貴把老人偷偷地背回家。
夫妻倆一句也沒問這為什麼那為什麼。隻是服侍。一個一個安慰,都是話題扯得遠遠的閑聊。他們曉得老頭子一生剛強要臉麵。他們也曉得,老人也決不會真正說出什麼。他們還曉得……
曉得曉得。隻要是這汪二爺,大體上就清楚了曉得了。
六十六歲的汪老頭,有三個兒子四個孫子,至於女兒女婿孫女兒,攏在一起,一大排。老頭子勤扒苦做,為人直率義氣,還有個鄉裏老輩份人視為最偉大的品性——越是農忙越幫忙。雙搶時,幫別人栽秧自己家老了秧,搶暴時,替別人收場自己家稻子讓暴雨洗了場。至於逢年逢節逢喜逢喪,誰家有難處或操持不了撥拉不開,就準能在誰家見到汪二爺沒日沒夜沒自己。汪二爺講豪氣爭頭臉贏得了光榮和捧場,但兒孫們認為一錢不值。這些分家各當家的晚輩們,也沒因為汪二爺做這做那受了何種經濟損失,他們還是由暗裏到明裏譏他是老傻子。老頭子不讓,他一生要幹什麼就幹什麼,他認為他沒吃虧,為什麼村子裏誰家打架吵嘴,支書村長一籌莫展,有他汪二爺,都恭敬聽著?僅就這個頭臉,他的鼠輩下人們誰能悟得出?汪老頭與兒孫們矛盾當然不隻這個,最要緊的,是在討個婆婆事情上。算來,汪二奶奶死去整整十個年頭了。二奶奶死後第二年,汪二爺沒做假,他說他要娶個婆子,那女人是筷橋鄉塘畈村一位搭邊兒五十歲的寡婦,那寡婦名兒不寡,喚作萬雙雙。兒子們是聯合起來的一個惱火,說媽媽屍骨未寒,做得不合情義。媳婦們說,公公這麼幹,外人還以為我們不孝順。女兒們更愛自己偉大的母親,他們罵父親是個——老妖精。汪二爺沒辦法,又拖了二年,其間不免常到老妻墳前化紙叩問“屍寒”了沒有,續娶可否?如此拖滿了三年,汪二爺是一定要娶塘畈萬雙雙了。他的兒子們女兒們甚至還有孫伢們,在家的,充分準備,在外做民工協議工的,也一一趕回,某天夜裏一聲哦著攻進萬寡婦家,說寡婦勾了汪二爺,壞了汪家名聲,害得他們出門像老鼠。他們有的手裏拿著刀子,有的手裏拿著票子,是死是活由她選。萬雙雙當夜就走掉了,塘畈村就再沒見到過萬寡婦了。汪二爺為這事差點瘋了,想雙雙自不待說,且還咽不下由不肖之子們造遙寡婦實是對他汙枉,他頂喜歡能出人頭地能爭個光潔臉麵,如何容得兒女撕他臉皮?他就在家裏跳腳罵咧,砸鍋摔板凳,鬧得不亦樂乎。媳婦們不饒了,一個個嘴巴像剪子:喲喲喲,要得想死病(相思病)了,問政府能不能討三妻四妾,娶上七個八個,敗敗火,咱家才得安寧。老頭子氣得呼啦腦袋轉了九百九十個圈兒,床上躺到天黑,摸到屋後大堰塘,吱溜鑽進水裏。
那天晚上紋風不動,天上一層一層鋪著雲,天很低壓迫著大地。大地就格外漆黑。可以斷定漆黑得火柴擦不亮,可以認為那個晚上夜貓子也全部眼睛失明,世界就讓這些雲搞糟了搞死掉了,世界什麼動靜也沒有。那天晚上我們筷子橋鄉下,就人人都生了點小病,都象喝了四兩酒,腦殼暈暈乎乎,心境不清明,人人軟塌塌,人人沒力氣,人人喜歡床和枕頭和伸手可及的尿壺和臊臭很近的馬桶……
隻有平貴老樣子,驅趕著哈欠也要熬到他的“晚九點”。隻有平貴又準時靠到水缸邊。就聽見水瓢刮得缸底很響。老婆在床上使勁兒睜開眼睛:“腳子水,不能喝。今兒我懶得很,拖拖拉拉,到底忘記挑水了……”平貴沒好氣:“羅唆個屁,老子挑去。”老婆還是羅唆,“少挑點,慢點。”平貴說:“慢點個屁。”平貴就去屋後大堰塘挑水。那時,“死大地”就有一個很嘹亮的響動。平貴聽見的不是什麼吱溜,他聽見了巨大“轟隆”。平貴認為,那隻有一頭牛倒進水裏才這麼山響。平貴趕過去,又慌又抖地劃了一支火柴又一支火柴,黑夜終是點不亮。他的火柴就連盒兒也抖落地上了。他七摸八摸,摸到了幾根,還摸著棺材一般(或者就是一口棺材)——一隻鞋。平貴扁擔敲水桶:“不好了,有人投水了!”那時還好,那是上半夜,無論如何上半夜好像人人都比下半夜勇敢。男男女女倦倦慵慵踉踉蹌蹌總算湧來一片。有人拖來幾捆稻草堆在堰埂上燒。水性好的,下湯圓兒咕咚咕咚跳進塘裏。汪二爺很快被摸著了扯上了,很快放倒平貴的水桶,很快將二爺“擔”在水桶肚上,倒掉了老頭子滿腹……苦水。汪二爺哇哇哇,以後他就咬著嘴唇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