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想問,“你砍的都是灌木刺吧?你沒砍樹吧?”聽說是郎三,她就不想問了。郎三那夥守林員,孤孤零零困在山上,冷冷清清有點像深山古刹的和尚。卻又不是和尚。舊年,有一個守林員被割了職,回生產隊掙那兩毛錢一個工,且還受用著“貧下中農監督”。從此,他們消磨山上的閑得難熬、冷清得難愛的歲月,就不再玩那叫人不吉不利觸黴頭的花大姐,他們就玩孔方兄,就喜歡賭錢抹牌。輸得太慘,有點難提褲子難端飯碗時,他們就起歪心講歪理,就說你砍了正兒巴經的樹,毀了正兒巴經的林子,就不依,就要爭執。這種時候,郎三這幫人就沒多大人性了,往往結成團打起打柴佬。
妻說:“光華,你挨打了?”
他:“不重。”可是,至少有一根肋骨,生痛生痛。這肋骨差一點兒企圖彎過去,戳一戳那顆說謊的心。這肋骨是要調養些時日才能恢複了。
妻說:“光華,你是受屈了。我曉得,你不是那號人。去年,二禿子砍了楓香樹榛樹什麼的,你沒等二禿子下山,就扇了他。我曉得,你不毀林。我曉得,你屈了……”
“你呢,英蓮,你真正屈了。你身孕沉重步子沉重,走了二十五裏。你扛著扁擔,走了二十五裏。你以為我玩命了,一擔柴禾足有二百斤,你不顧一切接我來了分擔子來了……你什麼也沒接到,一根柴禾捧子也沒接到。到了冬天,我砌的那麼好的火牆,沒有點滴用處了,我們的沒有任何燃燒的產房,灌滿寒冷和顫抖,充滿女人月子病和新生兒哭啼……英蓮,聽我勸。你好好地往回走,我是一定要討回這擔柴禾的!”
討得回嗎?郎三不輸還講理,輸了,不但歪著斜著攔著你今天的柴禾,明天後天他還要攔。也許,整個冬天都沒了打柴的平靜日子。一整個冬天和你結冤玩命。她就仿佛聽得見丈夫的磨刀聲了。看得見仍在紮著刀子的檀樹那警告的身姿。討得回嗎?討回來的也許是一條命。或者……討不回來了的也是一條命。
英蓮先是打算胸前攔住他,接著又盤算從身後拖住他。英蓮更感覺到丈夫公牛般的憤怒。更想到丈夫的眼裏若被人揉了沙子,他不會耐心拭出這粒沙子,他會左拳打出自己這顆眼珠,右拳也同時打斷對方的脊骨。
英蓮望了望半山坡郎三他們的燈光,她估計那幢房子的距離不少於五裏。英蓮想,隻有這麼著了,五裏山坡路走走看,也許夠了。英蓮繼續沉靜地想沉靜地打算了。
丈夫這一回拔出了他的柴刀了。丈夫這時極溫柔地撫摸她的龐大的肚腹。丈夫像個孩子,他用左臉頰貼貼她的左腹,用右臉頰貼貼她的右腹……
英蓮淒淒說:“光華,他們在喊,‘爹,回家吃晚飯,’‘爹,該睡覺了。’”
光華不吱聲,隻把臉頰貼得更緊。好久好久,他僵硬地矗起:“不,他們在喊,‘爹,你可要象個爹!’”
她:“那我就陪你一道去。”
他:“這不中。這太險。我跟你直說了吧,我要他‘刀下還柴’。這很險。不,你不能去。不不,你也幫不了忙!”他似乎在奮不顧身地……搶白。
她的話,她的身體,是要堅決介入堅決插進去了:“我不進房。我在屋外看著點也不行嗎?不!不不!我隱在屋角草莽裏灌木裏,我遮蔽嚴嚴地看著瞄著。不,我就要這麼瞄著……”她也搶白他。
“不讓你去就不讓你去。要麼回家,要麼就在這兒等著。娘們,這種時候,你可別惹我!”
她不怕。橫了豎了橫豎了,她不怕!她拖累著龐大肚腹,她依然有做姑娘時靈巧,她燕子掠空蜻蜒點水,她神奇地躥到了路邊一塊懸崖上。
危險的懸崖。他懂。後邊的事不用想了,他隻能咬牙切齒地答應和咒罵:“走吧。你要是壞我的事,你就是敗婆娘!”
他們就走。五裏上坡路。
第一裏路,她說:“冬天才到,集上柴就漲了。光華,這一集,賣成了什麼價?”
他發狠和她少客氣別羅唆。可是,他聽出這不是羅唆。這是拉家常。多少回飯桌邊床沿上,他們就這樣親切地商量著生計,並一並肩膀,應付生存。那時,那裏,樂在一起是溫馨,愁在一起也溫馨。
他說:“三塊二了。怎麼得了,聽隊長講,今年工分值,一天還是兩毛。”說了就生悔意。他發現,他和她是一模一樣拉家常的語調。這不好。至少今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