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3 / 3)

她竟然格格笑了:“那就趕緊。我枕皮裏還有六塊五毛,買兩擔柴禾是夠了……”

他:“六塊五毛,我們家難道都不能剩下六塊五毛嗎?你要再念叨六塊五,我就把它作為遺產……”

她斷了舌頭斷了喉頭,人也差點兒抖成一塊一塊,林林總總撒在地上。

第二裏路。

她又說……

“別說。婆娘,求你了。你要再說,我隻能用繩子把你綁在這棵樹上了。”

他可能會這麼幹。那就抓緊說:“你也太凶太狠了。我講講我媽媽還不行嗎?”

不行嗎不行嗎不行嗎?行啊行啊行啊。沒有誰像李光華那樣尊敬他的嶽母熱愛他的嶽母,也沒有哪個嶽母,那樣不顧一切許配她的女兒那樣瞧得起他這個窮孤兒女婿那樣關切和祝福他們這對小夫妻。

行啊。這怎能不行啊?

“……我娘要生我時,我爹總算借到了富戶那個破牛欄。娘腹痛發作呻吟時,老天爺歡快地下起了大雪片。爹把牛欄裏的爛草扒盡了,也隻能勉勉強強塞住破窗破牆縫,剩下的,也許叫作豁口也許叫作門的玩意,再也沒堵的了。我爹說,婆子,漢子對不住了。我當當門板吧……我娘可沒哭,我娘說,中,你擋了,我馬上給你生出寶貝。娘當真就那樣生出了我。”

她又說:“咱家房子不錯。沒柴禾取暖,你暖和暖和我啦,我保證不給你為難,保證順順當當給你生出孩孩啦。”

他的舌頭斷了喉頭斷了。他不能做聲了。

他心裏可是呐喊和咆哮:“妻,我的賢妻。你這片好心是不能得到好報了。你越是這樣兒,我越是不能沒有愛沒有溫暖。我就是要逼那郎三還我的柴。就是要郎三保證,明天後天,一直十五天,他都別卡我的柴禾!”

他走慢了點,卻也走得更重了點。

第三裏路……

第四裏。她:“你要坐牢的。”

“值。婆娘,這個我值。我當不了梁山好漢,我可以當當北山好漢。翻翻家譜,我或許就是李逵十六世孫。”

“光華,你別哄人。我書讀得少,《水滸》還是讀過。李逵是造反,是改朝換代。你呢,英雄氣短了。你這算什麼?講來講去,不就是一擔柴禾嗎?講來講去,值得割下郎三這樣人兒腦袋嗎?”

“……可是李逵為了一條魚,也鬧過潯陽江。”

“可是鬧過了,李逵和張順最後是兄弟。你和郎三呢,鬧過後是什麼?”

唉,這都是啥呀,窮開心啥呀,這光景再傻氣也不至於討論什麼《水滸》呀。

唉,實在是的,哪有工夫扯淡什麼《水滸》啊……她也想。

第五裏路,最後一裏路了。

看得見那間房子了,看得見亮著燈光的窗戶了。閃閃綽綽,是郎三的腦袋。李光華想,狼們,你的腦袋要還是那麼有幸地在燈光下閃耀,你就得給老子把柴禾挑到坡下的大路,哪兒攔去的送哪兒。我這不是一個人了,我這是全家,是四口子,深更半夜在一起遭孽遭災遭欺侮……沒說的了,哪兒攔,送哪兒。不這樣辦,你的腦袋恐怕就要滾出窗外了……

那時候,星光淡而疏。總有些無名樹冠覆蓋和切割,星光就斑駁,就有有無無。那時候,英蓮是白晝,她清晰看見,光華彈了彈刀刃,試了試刀鋒。

“光華,我肚子痛。唉……唉喲……”

應是可憐……實是可惡:“叫你不要爬坡,叫你回去,就是不聽,活該!”活該活該活該,該打該罵該殺?他不能不疲軟,不能不停頓,“還不快坐下歇歇?動了胎氣,躁了腹中孩孩可怎麼好?”他就手搬了塊石頭,又就手按捺妻子坐下。

“不能坐的。坐了……”

他畢竟不是女人。生養之事,他一概無知。他就不迭地悔氣不迭地歎氣,不迭地團團轉。

她:“你膀著我。悠著悠著走會兒,就會好些的。”

膀著了。怎麼走呢?

上坡。不易!

下坡,也難!

他依然血氣膽氣。

她依然靜氣秀氣。

她好聰明:“肚兒痛,上坡下坡都不行的。我們橫著山坡走會兒吧。”

他這才解除了最深層的疑慮,相信妻沒有耍花招。不下坡,不騙他回去,沒話說的了,那咱們就悠步兒吧。

悠著悠著,悠進一片月光栗樹林。膀著膀著,兩支臂誰也抽不出來了。

他們忽然想起,有一年,他倆有過這般光景。

她說,那一年啊……

他也說,是啊那一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