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也是砍柴啊。她娘說,光華,鄰裏就數你好,你帶我英蓮鬧鬧山吧,咱家連床鋪草都交納灶王爺,真是沒法子了。他說,大嬸,中。他就帶她砍草砍刺柴砍野棒了。他就幫她捆刺柴,捆得手心手背血直冒。他就在平路上歇上擔子,回身接掉隊的英蓮,又把英蓮的柴擔減下來加到自己小山一樣擔子上。他就挑得背是弓,青筋漲成了黑土地裏的蚯蚓,汗珠滴打得路上的趟灰坑坑麻麻。那一年,他和英蓮第六趟砍柴時,聽錯了雞叫,他們早動身了一個時辰。英蓮說,光華,太早,上山天還沒亮,怎麼砍?光華說,太早,看不見,山風也硬,怎麼砍?英蓮說,歇歇吧。光華說,那就歇歇吧。英蓮說,歇著冷,在這矮鬆林悠悠吧。光華說,那就悠悠吧。英蓮說,你踩我的腳了。光華說,那我並排膀膀你吧。英蓮說,那你膀吧。
他們就膀著就悠著。他們臂挽臂悠著。
英蓮說,哥。
光華不能答。好陌生,又好熱熱的久久的盼。光華不能答。光華卻把英蓮膀得更緊了鐵緊了。
英蓮說,哥,你好壞,你膀得我這裏好痛。
光華就摸了摸“這裏”。光華就說,這就是我的了。
英蓮說,我沒說不是你的。我說好痛。
光華說,我咋辦呢,我又沒長這些,又不能讓你也弄得我好痛。
兩粒小精豆子?兩枚小傻瓜?他們就笑成一團滾成一團,就喘不過氣。
之後,就一起傻傻地說,這星星真好,這小樹真好,這野草真好,這晚風真好,這世界真好真好真好。
之後,就你吻我一口我吻你一口。就你摸我一下我摸你一下。就你膀我我膀你,你踩我腳跟我踩你腳跟。她就說:“那我們就這麼一起天天活著。”他就說:“那我們就這麼活著啦。”她就說:“那我們別離開,那我們日子就好過得很啦。”他就說:“好過很啦,我們膀著挨著,那就好過得很啦。”
……是英蓮自己膀緊了些,是英蓮說:“你膀得我這裏好痛。”是這時候的英蓮在說。
李光華望望星,望望樹。李光華望望英蓮,望望妻的“這裏”,妻的飽鼓的乳房。李光華一顫。這時候的李光華沒說話。
英蓮說:“這晚風真好,這星星真好,這野草真好,這樹真好,好清馨清馨鬆脂味……”
光華說:“英蓮,這是栗樹林。”
英蓮說:“不嘛,是鬆樹林嘛矮鬆林嘛。”英蓮又說:“你踩我腳跟了。”
是踩腳跟了。不痛,真不痛。男人的腳,莫名其妙的腳啊,什麼時候已經慢慢軟和些了……這腳莫名其妙軟和了……
英蓮說:“那我們就這麼一起天天膀著活著啦。”英蓮說:“我們不能分開,不能先後,不能一個活著一個……”
光華說:“那我們緊挨著活著。”
英蓮說:“那我們回家啦。”
光華說:“……那我們回家。”
真要是論哭,好水平不一定都是女人。韓擺渡村的邢大大,你可千萬別惹他,惹煩了,哭一嗓子,你試試。嗚嗚——啊啊——咹咹——嗄……先低泣,漸是高聲嚎啕,再次下滑悶悶地啜,最後冷不防一聲“嘎”,肺都裂了。那“嘎”是氣出丹田了,大悲大哀有爆胸之勢。邢大大偶而為之,即元氣喪盡,非癱床三月和吃十五帖中藥不可。有人評說這哭法叫倒勾抽泣,很少有誰造化得出。有人說那叫“回腸嚎”,非能練就而屬天才。更多人說,作孽,人傷心到那份兒,你有閑勁評說你媽屁股去。
那天早晨,韓擺渡村十有八戶揭不開鍋,十有五戶人家浮腫臥床,十有三戶死了人。情況就算險惡極了,如此下去,再過幾天,還有沒有什麼韓擺渡?
隊長,社員,闊嘴巴、尖嘴巴,什麼話都講盡了,什麼辦法都想絕了,就是不如老鼠,就是弄不到一顆食。
那天早晨,所有的能睜開的腫眼泡,就盯著村北頭三間草房。
草房當然配的是柴門。柴門掩著,掩著一口空灶和一張棉絮像爛豬腸子的床。邢大大歪在床頭,兩條亮亮堂堂的燒罐腿,吊在床沿下。他已經浮腫半個月了。
就不能不說是惡毒了。村上人都巴望這樣的邢大大,上公社哭糧。因為王船渡的王婆,前天就哭回了半船糧食。王船渡就基本上解決了問題。瞧瞧田畈裏“三月黃”成色,再過四五天,是能捋回來打青糊漿漿了。村上人是在巴望邢大大了。
在這些漆黑漆黑的深邃深邃的圓圓突突的迷迷糊糊的眼睛裏眼睛裏眼睛裏,有一雙眼睛生在門旮或長在窗縫,它總是那麼見不得人,它是陰暗陰森的,又是閃爍的明亮的,它就有點鬼火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