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2 / 2)

這一雙鬼火熊熊的眼下,一旦到了明亮的太陽地裏,就相當令人驚羨了。它珠大而質黑,是人類自身所有的罕見珍珠。它充盈著噗噗欲冒的神氣,而賦於品質意義的什麼剛毅啦精明啦強悍啦英武啦……統統挑在睫毛眉毛。

這是韓擺渡隊長於睡虎的眼睛。這人掛邊三十歲,前兩年當著大隊治保主任,有一個差點兒脫產吃公糧的機會。這人可能後來犯了點內部錯誤,不大,於是貶到生產小隊當隊長。

於睡虎從門旮上轉身子從窗戶口縮腦殼,就盡量換一換眼色挺一挺勁兒了。他扛起大鍬,不像往日喚人上工了,他獨自兒往田埂的遠處和田販的深處走去,有點兒意義不明的賊溜溜了。

古曆三月中旬,莊稼依然不太旺。能遮住壟的,就是那二三十畝“三月黃”。這種麥早熟,產量不高,專門敵殺青黃不接,對付著春荒兒。

於睡虎躲到三月黃厚處,他先是剝著三月黃嫩粒兒,剝不出名堂後就擠壓,擠壓後就憤怒地咬嚼。他大概在第一百零一粒嫩麥上,嚼出了一絲絲白漿漿。他既是生命開始,又是生命結束地“啊”了一聲,雙手抱著似要爆炸的腦殼,天覆地載地躺進壟溝了。

村上繼續是陰險陰暗的眼睛和明亮明白的腿。

邢大大也照舊躺他的破床頭。

於睡虎依然“死”在三月黃麥地。

哪能呢?哪能是個沒發生變化的世界呢?瞧瞧,韓擺渡又死了一個壯年漢子和一個剛剛長齊牙齒的崽。很近很近的臨村,唯一的一條耕牛,受不起許多許多可怕的企望著的青劍寒寒的眼光,這牛倒下了,臨村不悲不喜不聲張地吃起了牛肉。

邢大大沒動沒挪,他曉得臨村的牛死了。他沒聽到牛倒地的轟隆,後來也沒聞到牛肉的香味,但他曉得這條牛再也挨不下去了。它的死期不能再遲了。青劍寒寒的眼光,青劍青劍青劍,它不可以不死,沒道理不死。

臨村的青劍寒寒的眼光,邢大大曉得,它們比不上韓擺渡的。臨村有一條牛(韓擺渡沒有一條牛了。韓擺渡最後一頭牛一個月前就自知之明地死掉了,被大夥狼吞虎咽了),臨村青劍可以殺向那頭牛。韓擺渡的青劍,隻能殺向他了。

邢大大並不死愚癡善,可是邢大大真的不恨陰險的鄉親凶殘的青劍。他的粗粗的燒罐腿,並不完全裝著水腫,那裏也裝著真理。他在他的裝著真理的粗腿上捺一個坑,就堅信村上實實在在隻有這玩意,並沒有坑害他的陷阱。

雖這樣,邢大大還是不想下床,還是不想到公社哭一場。他不想去哭糧。

他知道,他要哭,都是真哭慟哭。這一回若要發生,更是。

那會什麼樣兒啊?他成人後其實隻哭過三次,每一次都什麼樣兒啊?挑最近的一件說說,誰也隻能過後慘兮兮地回顧,誰也不敢當時慘兮兮目睹。

那是為一條牛。那條牛是土改分田那年,他爹拉回的犢子。邢大大可喜歡這匹小牛犢了。這不是說他每天起絕早,專讓牛吃露水草,偌大牛肚子吃飽了,太陽還未曬幹露水。也不是說他晚上就在牛欄邊支個鋪,伺侯著這畜牲吃喝拉撒井井有條。放牛放得好,不一定就叫喜歡牛,可以是要牛更好地犁田打耙放好牛,可以是長膘吃肉放好牛,可以是爭當模範飼養員放好牛,可以可以可以……邢大大不,邢大大就是本性上喜歡這頭牛,他的真實感覺是牛帶著他玩陪著他玩,他和牛一對玩耍朋友,是離開片刻就想的朋友,稍有不見就心煩意亂不自在的朋友。小牛牘在長大,邢大大也在長大,牛能架上軛頭拉犁那年,邢大大也是半樁子小夥子,牛學著拉犁踩溝翻趟,他也學著扶犁站耙。這牛就不僅歸他喂養,也歸他使喚了。寂寞的田野,悠長的日子,莊稼在緩慢生長,泥土總是不動聲色,遠處蒼山一痕依舊,頭上藍天深邃難窮,他就總想唱一嗓子。喔啾啾哎喔啾啾那個年頭總是那個年頭,人活人死泥巴上頭泥巴下頭,天高天低沒有盡頭沒有想頭,喔啾啾哎喔啾啾喔啾啾……那時候,邢大大就會取下軛頭,抱起他的朋友的脖子,人頭牛頭膠在一起,大眼睛小眼睛一片蒼茫,牛的粗喘人的唏噓,混凝成拳頭打不穿的空間。

後來邢大大和牛一起出入高級社,他還是飼養員兼犁田佬。收了兩季莊稼,他和牛一起入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