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田亮奎還不是公社書記。那時候生產大隊軍事化叫作“營”,田亮奎當著營長。那時候生產小隊叫作排,田營長那天來到了韓擺渡這個排。他講了東風怎麼吹紅旗怎麼飛,然後就是一天等於二十年跑步實現共產主義和……男女老少緊急結合上陣煉鋼鐵。隊伍排好了,為壯軍威,要喝一頓出征酒。下酒菜就是邢大大伺侯的這頭牛。田亮奎說,我們胳臂一抻就是幹勁,就要煉出比老牌英帝國主義還要多的鋼,我們就有用不完的拖拉機了,我們還要老牛幹什麼?再說,我們一天等於二十年,老牛拉破車,影響多不好。男亮奎就坐陣指揮把這牛宰了。
邢大大曉得,田亮奎別說宰牛,他要決定宰人,也辦得到。韓擺渡的韓二先生,教書教出了事回家做田,有一天韓擺渡出了什麼反革命事件,舅舅當過國民黨師長自己又有前科的韓二先生在這個事上雖是一身清卻是心裏驚就忙乎著連躲帶逃。田亮奎要治保主任於睡虎抓這場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指示給韓擺渡百姓每人脫產五天發獎勵糧二十斤去完成“頭號大事”。韓二先生抓回來後田亮奎說該槍斃三天後就在渡口槍斃了。想想這個,邢大大是絕無能耐奪下那把牛刀了,他隻能伏在他的牛他的朋友他的兄弟屍身上幹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哭——哭——哭。
嗚嗚——啊啊——咹咹——
嗚嗚——啊啊——咹咹——嘎!
把人嚇昏了怕死了。那絕慘,那爆發,那回旋,那驚天動地,當場令人栽倒了一片,連於睡虎也三個踉蹌,連田亮奎也掉了手裏茶杯。
後來沒哭聲了,後來徹底斷了氣,人人都瞧見,邢大大像發了烏痧,他和牛一道死掉了。
人人都曠世罕見,一個死人,一個什麼動靜什麼氣息都沒有的人,唯獨瞪著眼睛淚水揩不盡堵不住甚至強行把蓋臉的黃表紙捂眼眶也沒捂住泉湧的淚流。田亮奎無論怎樣“破除迷信”也迷信了,他怕被邢大大淚水淹死了他逃了他不吃這牛肉了田亮奎跑了。邢大大又突然炸藥引爆地“嘎”了一聲,又活過來了,受屈受憋的一口氣吐了,邢大大就褪掉“烏痧”了。整個擺渡人連同治保主任於睡虎,都永世難忘什麼叫真正的哭了誰是天地齊悲鬼神皆泣的“哭王”了。
……邢大大就曉得就明明白白了,這一回他要是上公社哭糧,那就更是哭王了。他的悲切,在心上一個一個堆著一層一層碼著,快要把他胸腔漲破了。
——臨村死的那條牛,邢大大清楚,那是他伺養使喚的那條公牛下的種,田亮奎殺了它爸爸,而今它也死了……邢大大曉得,這個世界許多東西就沒有了。
本村今早死了一個壯年漢子,那漢子不忌諱,他暗地裏一直叫邢大大“哥”,他是邢大大父親“野配”而生的,他娘不瞞他,他不瞞邢大大。邢大大好容易忍住了哭,但沒忍住叫他一聲好兄弟。好兄弟今天死了。
還有韓擺渡。金窩銀窩比不上窮窩。他煩死這個韓擺渡,又是出水利上鋼鐵放衛星隻要外出十天半月,就想死了這個韓擺渡。韓擺渡不能“餓”掉了,韓擺渡不能沒有了。
……
邢大大拎起兩隻燒罐——,是“拎燒罐”,他提著兩條腿——是的,是“提”,他起步了。他要上公社,要去“哭糧”了。他曉得,他這麼拖著賴著不去哭糧,是真不行了。
拎著腿,提著腿,那就是拎著災難,提著沉重。他每走一步,胸腔裏繼續碼起一層大悲,眼眶裏就儲蓄一包冷淚。
他再也沒有當年哭牛那樣好的身體,沒有了那時那種死而複生的氣數。
他的哭糧對象,偏偏又正好是眼下當著公社書記田亮奎。
他的大災大難到了。
邢大大末日到了。他哭回來糧食,也許正好是自己的奠祭死者的一種儀式。
邢大大邁向了他的不赦之災了。邢大大走上了必死之路。
他看見他在土路上拎著燒罐。他看見他搖搖晃晃。
三月黃被春風軟軟拂著。太陽在正午的天空上,認認真真地炫耀和熱烈。失去肥厚胸脯的無伴鷓鴣,探頭探腦地叫著哥哥。而鼓舞得燃燒的紫雲英,以花朵一樣的語言寫遍了“四海無閑田”。
於睡虎仍舊一動不動,仍舊靜靜地。他想聽見三月黃洶湧澎湃呼嘯喧騰地灌漿。漿有如母親乳白的奶汗,它灌進一口一口空鍋,一腔一腔空腹。乳白的漿化成了殷紅,活躍了人的疲憊的血管,引灌了人的生命的源流……
三月黃麥子的灌漿音樂聲,太抒情太緩慢,又隻是焦灼的吸引。它總是春天般美麗而不能進入夏天般美好。
土路上的邢大大呢,就是實實在在唱進行曲或隊列歌了。他在披荊斬棘勇往直前龍騰虎躍一瀉千裏……義無反顧慷慨悲歌一去不複還地穿越奔馳飛躍。
他領導的韓擺渡的一個社員勇往直前哭糧。這個社員就他所知,已有兩個月沒認認真真吃過什麼了,已經五天沒沾一顆真正糧食。這位浮腫得龐大的哭王,此行必死無疑。而他哭回的糧食,韓擺渡人稀稀地少少地喝著,然後接上三月黃,也必是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