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2 / 2)

最後之災。最後的受災者。

受災是什麼滋味呀?不說是死,就是輕災(不論什麼樣式的輕災),這年頭都夠受得很。於睡虎想起了他受的一個輕災。一位富裕中農說,什麼公社母社的,把咱農村叫成老鼠叫成麻雀叫成土鱉都中,名字好聽不好聽不管勁,管勁的是打得出打不出糧食。這話被一位貧協組長彙報了,這位富裕中農不死也恐怕要坐十年大牢。治保主任於睡虎了解這個富裕中農,這人勤扒苦做,除了跟牛屁股就是鑽田頭,這人把一粒糧食是看成一枚金元寶了,這人若是多收了三鬥五鬥,講句作賤話,你睡他的老婆他都樂嗬嗬。於睡虎有意來了個纂改和包庇了,他彙報時,把富裕中農的話改成“什麼都是公社的,老鼠麻雀也是公社的,隨便打可不中。”

得了,算作抵觸除四害,一般牢騷話,社教社教行了。貧協組長不依,說於睡虎是和平演變分子是下水幹部是……暗藏的披著紅色偽裝的階級敵人。於睡虎就被割職審查,再就是白天講不清晚上再講到天明,再就是黨委書記的“解剖刀”使喚不下去了,“專業民兵”們用蘸水麻繩對他使喚……他受了多大的災啊,隻因他的牙關緊,隻因那個富裕中農深受感動也來了個嘴巴硬,於睡虎才沒定上案。放回來後又拖了年把,他被任命為韓擺渡生產隊長。

眼下,邢大大和他於睡虎受的災一樣嗎?

邢大大和他於睡虎受的災哪一點不一樣?

春風依然不曉事,依然一味在柔和在暖洋洋地吹。

於睡虎像一支箭射向了邢大大。於睡虎是一支箭射中了邢大大。

於睡虎是真正的虎躍。於睡虎風馳電掣追上了燒罐腿邢大大。

於睡虎一把揪住了邢大大:“你狗日的想逃到哪裏去?你狗日的保不準就是這個現行反革命!”

邢大大差點兒一屁股歪進了路側的狀元塘。他下身篩糠上身抖風子:“於……於隊長,你在說什麼話,我是……”

“你肯定是反革命!”

“我是哭糧去……”

“少來這一套。早不哭糧遲不哭糧,這種時刻你就哭糧去了。敵人總是愚蠢總是打錯算盤總是搬石頭砸自己腳總是總是總是……你狗日的總是以為能溜之大吉?你狗日的……”

邢大大再也不能受用了:“你狗日的把話講清楚點!光天化日你就想冤枉老子是敵人,你狗日的才是敵人!”

於睡虎硬了硬手腕,相當沉重地扇了邢大大一巴掌:“老子叫你嘴硬!為什麼三月黃麥地裏出現了反標,你就恰恰在這時候外逃?”

邢大大頓時有點掉在黃河洗不清了。他唉呀啊呀老大一陣子,才勉勉強強說清自己確實一點兒不曉得這事,不曉得有什麼反標,他確實是想解一解村裏危難,是上公社哭糧,是……

於睡虎懶得聽他羅唆,他說“是不是現行反革命分子,你得回隊上說清楚,你得先上貧協組長家裏坦白交代或者狡辯”,他說“共產黨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漏掉一個壞人”,他說他沒時間和他扯淡,他要保護現場,要封死每一條山村的路,要撒天羅地網,要……

邢大大狗一樣往回逃。鬼一樣向韓擺渡跌去。

公社書記田亮奎聽了貧協組長報告,立刻趕到韓擺渡,立刻鑽進了那片三月黃麥地。

不錯。是一條標準的砍三麵紅旗反標。“撤消公社!打倒大躍進!”好啊好啊,我田亮奎就怕沒階級敵人沒階級鬥爭!來吧,都來吧,看看反得了反不了!

田亮奎立即滾瓜爛熟地做指示:一,本公社目前頭等大事是破韓擺渡現行反革命大案,一級一級書記要親自掛帥;二,一切人力物力服從破案,三……四……不知是第七條還是第八條,有個內容十分具體的規定:韓擺渡人放開肚皮吃飯鼓足幹勁破案(可不象當年抓韓二先生,小裏小氣每人隻放五天假,隻獎勵二十斤糧)。

查來查去,查明是生產隊長於睡虎的筆跡。韓擺渡人都吃得飽飽的,精神十足地回去追剿於睡虎或者眼明心亮嗓音很高地湊集於睡虎的平時反革命言行。

然而精神十足也沒捉拿到於睡虎,嗓音很高也盡講了雞毛蒜皮。

到了邢大大和全體韓擺渡人真正精神十足地收割飽實實的三月黃時,無災的邢大大和有幸減災的韓擺渡老老少少,突然看見了狀元塘呼嘯喧騰起一個噩耗:於睡虎沉屍捆身石的繩子漚爛了,他的腐屍蓮花一般開出水麵,太陽一般升上天空。

邢大大率先有了第四個怕人的慟哭。不過他像韓擺渡其他人一樣,沒有哭死。原因是田亮奎的破案糧墊了他的底氣,襯了他的精神。

韓擺渡就如今還叫韓擺渡。韓擺渡就神氣活現活蹦亂跳繼續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