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1 / 3)

楝樹衝是個四五十戶村子。遠遠瞧去,也還好看。村口有一個屋脊兩頭翹的紅臉關老爺廟。有一處房頂開氣窗的踢噠踢噠腳打鑼的米麵坊。有一爿老是把豬肉賣臭了的屠貨店。過了這村口,就是“村裏”,屋前屋後長滿又高又粗的苦楝子,枝丫頂上歇著鷺鷥,這種長腿長脖子一身白的水鳥,在河灘上、水田裏吃魚啄蝦,吃得膆子像一條鼓囊囊捎袋,就飛到楝樹上一動不動“睡覺”,陽光一照,似一朵一朵白色的花。楝樹下邊開著一蓬一蓬“月月紅”,一直開到門口,一直開進小院,這種花不香也不名貴,就是開不敗。這是個一片紅花、“白花”的村子。

轉過了關老爺廟和作坊,鑽過了茂密的楝樹林,才曉得這村子沒有一片瓦,全是稻草屋;也沒有一塊磚,全是土基牆。豬大搖大擺地在各家門前拉屎,沒人趕,八哥就“騎”在它的背上……

村上的女人隻要上了嫂子輩,大襟衫子總有三四顆布扣不扣的,她們都是年把就要生一個伢兒的,把奶時很怕費事,常常弄得衣不遮體的。那些男人做田力氣大,回家脾氣大,晚上睡覺呼嚕也大。他們喜歡種稻子和打老婆,喜歡講城裏人用牙粉擦牙齒一類事:“沒事幹噢,石頭水都滴得穿,那麼擦得來擦得去,五十歲還能剩下一顆?”再就是喜歡“聽新”,遠近幾十裏,誰家接了喜轎子,那些年輕力壯的男人,躡手躡腳溜到人家新房後邊,把耳朵“戳”著,緊對著窗戶眼,聽到再好笑的事也不笑。還用舌頭舐新房的窗戶紙,舐了個小洞,沒聲沒息,再把一隻眼睛對上去……

楝樹衝的日子就這麼往下過,也當真過得下去。

民國三十五年,這裏打了一場官司。村裏人合夥挖了一條水溝,鄭家老屋的鄭二爺說是壞了他們墳山的風水,鄭家老屋就和楝樹衝打官司。公平地說,理明明在楝樹衝這邊,楝樹衝人還是把官司打輸了,填了那條溝,還每家賠上了兩擔米,更受了一份鳥氣。他們曉得了,村上得有念書的,這次打官司,輸就輸在狀紙是請外場人寫的,外場人辦事哪有本村的貼心貼肺?鄭家老屋五六個人會寫狀子,他們就打贏了。大夥一合計,少穿一條褲子也得辦個學堂。

是的噢,不為別的,為打官司……他們辦了個學堂。

學堂設在龐和尚家。龐和尚二十七歲,他媽媽四十五歲得了他,坐月子死掉了。他大(這地場不叫爹,叫“大”)一準是要看到媳婦才走,和尚二十三歲接了親,大也是那年死了。他家有八間草屋,在楝樹衝算是最寬敞的。

教館子的是老遠老遠的潛山人。講話帶點桐城口音尾子,不大好懂。村上人都說他文才深,舊年在十裏鋪開蒙館教得呱呱叫,要不是這先生為學錢慪點氣,哪能請得來他呢?

先生年歲不大,三十掛邊,名叫陳布衣。莊稼人也不懂為哪樁要取這麼個名字,加上對客居先生總要表幾分敬意,沒有人叫喚這名字的,隻叫陳先生。

楝樹衝人都說,陳先生骨相就是個“相公胎子”,瘦瘦挑挑身個,臉麵白白淨淨,那臉上該凸起的,該凹下的,都讓人順眼順心。他走路,總象過田缺,步步不冒失,穩穩重重,說話本來就文雅,又格外和聲細氣,聽得懂聽不懂,都給人暖融融的感覺。

陳先生的書不曉得為甚教得好。村野小皮猴子當蒙童,沒幾個不“惹火冒煙”的,蒙館先生的本事,教書總是第三位事,第一會打學生,第二會用嘴巴、眼睛嚇住學生。村上的六順爺在楝樹下乘陰涼,總喜歡扯這麼一樁“南北經”:“民國四年,我在白沙河打長工,教館子的盧先生要學生背《上論》、《下論》,錯一個字,先是跪下,再跪著捱過去,先生打你不用伸脖子彎腰了,就舉起竹鞭煙鍋‘摑’,摑得小伢們手心紅腫得像發麵坨,還得眼睛不淌屋簷水,還得手掌痛得鑽心地給先生捶背。先生還說把腰‘摑’酸了。”陳先生不是盧先生,那些小蒙童也就搖頭晃腦一個聲音喊著(真不是讀噢,是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也有人在“喊”聲中夾著咕嚕:“人之初,性不善,越打老子越不念,隻要老子給學錢,你管老子念不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