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將”們審度半晌,無從發揮他們的想象力,實在找不到可以上綱的地方,隻抱去了一堆古書了事。後來,“軍管會”掌了權,新的當權者們又把房子裏外察看一遍。大概想占用一下“部長公寓”吧?可是這樣的地方誰瞧得起!所以高揚一家始終沒有被“掃地出門”。他是屬於那種不貪汙、不腐化、不多吃多占的“清清白白的走資派”。這稱號雖然也在“綱”上,但鬥起來總不大提精神。
比來比去,倒是當初揭竿而起指控高揚的那位領導幹部,更象“修正主義”,於是七弄八弄,把他“運動”進了監獄。這當然也是不對的,其中的教訓卻不可不察。
接受批鬥、散步、讀書,三大實踐。可是,越讀書越叫人坐不住。蒼涼心緒有肘讓人懶步閑街,耿耿不平又使人忍不住疾走如飛。那時候,他早晨很早就起來走步,最遠的從和平裏走到農展館,往返兩個半鍾頭,約二十華裏。胸中激憤,可見一斑。
革命生涯中,常有做自我鑒定的時候,他在“愛好”、“特長”之類欄下要麼不填,要填便是“喜歡讀書”,他覺得此外便沒有“特長”了。他是有了革命理論的準備之後才投身於革命行列的。大學圖書館裏英文版的介紹歐洲各種“社會主義”流派的小冊子和進步文學作品,引起了青年高揚熱烈的向往和追求。有幾座活的“紀念碑”可資稽_考,這就是他的幾個孩子的名字。
他的大女兒名叫“娜娜”,大兒子叫“白拜爾”,三二兒子叫“白惠爾”,小女兒叫“麗達”。“文革”中這也是高揚一條罪狀,叫“崇洋媚外”,卻誰也說不清崇的是什麼“洋”,什麼“外”。
大女兒生於一九三〇年,那時高揚正讀大學一年級。
他事先起了一男一女兩個名字留給妻子。“娜娜”是南斯拉夫克魯地亞作家雅爾斯基的一篇小說裏的人物,一位率領農民起義的農村姑娘。“白拜爾”則是德國社會民主工黨領袖倍倍爾的諧音。“白惠爾”是高爾基《母親》中的人物,“麗達”是伏契克《絞刑架下的報告》裏,那個活潑、堅強的唯一活著出去的姑娘。共產黨人不是“循名學”家,但它至少證明那些書籍和人物,在一個熱血青年的心裏留下了怎樣的印跡。要知道,那是在白色恐怖的環境裏廠這與“文革”期間起的“學青”“衛彪”之類不可同日而語。
“一二九”運動後,高揚作為東北流亡學生裏的一名中共黨員,曆經輾轉,由北京而西安而太原,之後上了太行山。上山時他還背著…套英文版的《資本論》(袖珍本)呢。那是一位留學歐洲的同學送給他的。在山裏,開始沒有馬,每天步行百十裏,出入於東北軍殘部、紅槍會和窮苦農民中間,睡長工屋,吃“糠炒麵”,朝不保夕,再背著這本磚頭厚的《資本論》,未免迂腐,他忍痛扔掉了。
扔掉了,不是不想讀。稍有條件,他又讀起來。一九七〇年一個大雪迷天的寒夜,他在幹校的草棚裏讀完了《資本論》第三卷,曾隨筆以詩寄懷。此詩原有小序,一九七六年因懼文禍,手稿已焚毀。據其子女回憶,猶記大意是:
一九五〇年予主政遼東,大軍過江,安東被炸,工廠搬遷,家屬疏散,夜間讀《資本論》至第三卷之半而罷。二十年草草。今下放河南幹校,勞動之暇,重讀是書,竟盡三卷。適大雪迷天,春雷忽動,乃中州之奇景,非平生所經曆。夜闌夢回,繁花滿眼,感事傷懷,成詩四句。時一九七〇年二月某日也。
一部《資本論》,伴隨他北戰南征、榮辱沉浮四十年。他曾對孩子們說:以前工作忙,沒有時間坐下來好好讀書,這十年讀著書,想了許多問題,得益匪淺……人的精力是否可以用“水庫”蓄積起來,留待日後使用,有待醫學、人類學家考察;但這十年高揚確實積蓄了一些什麼,使他複出之後,猶如江河出峽,浩浩蕩蕩,一瀉千裏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