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乖乖地背靠著牆,猛地吸溜了一下鼻涕,不知是恐懼還是好奇,一雙稚氣的大眼一個勁兒地眨巴。
台上台下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時間在這一刻也停止了運行。忽然,紅綢似流星一閃,鋼叉“呼”地飛了出去!“砰”一聲響,兩柄叉穩穩地釘牢在板壁上,距狗子娃腿根僅寸許!“嘩”一秒鍾的沉默,台下掌聲與歡呼爆起,似海嘯,似狂潮,鋪天蓋地,經久不息!
洪七爺繃著臉,一動不動,就像老僧人定。鐵核桃沉不住氣了,低聲道:“七爺,就這麼算啦?”此刻,台下的掌聲與歡呼像是在捶打著洪七爺的神經末梢,震得耳門子生痛,顯然,明天的小報不定又會倒騰出什麼新聞了。台上,周興龍兩眼放光,咋兒夜那一家夥非但沒能鎮住他,說不定還會成為話柄!難道真就讓他這麼“霸王硬上弓”地橫過去了麼?往後這塊壩兒上還有我洪七爺大聲說話的份兒?何況還當著這麼多徒弟、熟麵兒,這麵子往哪兒擱?洪七爺凝然不動,但卻像有一盆火在烘烤著他的後背,最令他難受的是,不遠處有兩個徒弟也他媽吃錯了藥,竟跟著瞎叫好!台上,周興龍再次舉起了飛叉。
“七爺,算啦?”鐵核桃湊過來,極恭順,但聲音裏卻有幾分難以掩飾的失望。
突然,一股怒火騰地直竄上心窩:“無毒不丈夫,七爺我就成全了你!”洪七爺咬牙冷冷一笑的同時,一顆圍棋子兒已變戲法般夾在了他右手兩指頭間。
就在周興龍揚起叉將發未發的瞬間,洪七爺的兩指頭也輕輕抬起,看準了他的右肘麻筋,啊,不行,這會傷了孩子!他透過眼角的餘光瞧見,狗子娃正可憐巴巴大睜著一雙惶恐的眼睛,這可是損陰德的事,別讓人戳七爺我的背脊骨!得打這小子的虎口穴,震掉他手上的鋼叉!也讓他看看七爺我的手段!洪七爺想到這裏,兩指頭運上了勁。
然而,晚了!就在洪七爺棋子兒子彈般射出的倏忽間,一支鋼叉也已從周興龍手中脫手飛出,這支鋼叉不是飛向孩子,而是直端端朝台下飛來。洪七爺喊聲不好,可哪還來得及,隻聽“砰”的一聲,這支鋼叉釘在了茶桌上,丫形鋼叉的兩個刃尖竟不偏不倚鎖住了洪七爺的右手手腕!這一叉是誰也未曾料到的。
鐵核桃和近旁的幾個徒弟驚得張大了嘴巴。事後,一位現場目睹的老先生曾感慨萬端,晃著腦袋吟詩般說道:“神哉,神乎其技也!”
眾人還沒醒過神來,周興龍早一個箭步從台上跳下,徑直來到洪七爺麵前,微微一笑,口氣溫軟而謙恭,道:“七爺,恕興龍無禮。沒傷著你老人家吧?”
洪七爺沒動,臉上靜如止水,朗聲道:“好功夫!”說罷,左手端過桌上的茶碗,“哧溜”呷了一口。然而,他心底卻極明白:“七爺我今兒被這娃耍了!”
“乓一乓一一乓”,天井裏,鐵核桃窩著一肚子氣,又在死命裏踢打狗皮沙袋。聲音傳到堂屋,暗啞而沉悶,一錘錘像是夯在洪七爺胸窩口。貽園那晚黑一叉子,周興龍紅了,洪七爺黴了!打脫牙齒和血吞。半月來,洪七爺人麵前一站,雖說還像沒事兒一般,照舊去來今雨軒茶館,扯開亮嗓門大笑,可心裏卻像塞了砣爛棉絮,憋悶得慌。他心裏透亮:背後,看他笑話的不少,且不說那賣戒煙膏的杜三,那麻子李也不是個玩藝,見了麵雖說也恭恭敬敬叫一聲“七爺”,可臉上那笑卻他媽陰絲絲的鼻子眉毛皺一團,就像塊發了黴的風蘿卜幹。徒弟裏,也有好些不來了,尤其是那篾貨行的張二娃,照了麵竟他媽像躲丁。唉,當初若吞一口氣,睜隻眼閉隻眼,放那龜兒子一馬……有啥子法,英雄氣短嘛!難道就這麼認栽了!讓眾人在背後戳脊梁筋,說七爺我是草雞,是蝦笆,是縮頭烏龜!天井裏,鐵核桃還在打,乓、乓、乓,打得人發煩,震得人太陽筋痛。他心裏猛地竄起一股無名火,不由一聲大吼:“鐵核桃!”話一出口,把他自己也嚇一跳。這一向他脾氣特別衝,一開口就由不得想冒火。鐵核桃來了,垂著手立在旁邊:“七爺,做啥子?”做啥子?一時間七爺倒忘了,略一思索,說:“莫打啦,弄瓶酒來,今晚黑我倆爺子醉一盤!”
酒來了,洪七爺抓過酒,將酒倒進一隻大碗裏,一仰脖子就咕嚕嚕吞了下去。
這一向他常喝酒。凶且猛,就像肚子裏有盆火,要靠這玩藝兒去澆滅,桌上的菜沒咋動,三隻酒瓶已傾了個底朝天。一會兒工夫,洪七爺眼睛發紅,有些醉了,可還在直著嗓門要酒。“七爺,別喝了。”鐵核桃沒動。
洪七爺雙眼發紅,一股怒火陡然升起:“媽的,你娃娃也要打翻天印,不聽了麼?”隨著一聲嘶啞的吼叫,“嘩”一聲,桌子被掀翻了。
鐵核桃愣了,撲通一聲跪在洪七爺麵前:“七爺,你待徒弟恩重如山,徒弟哪敢呀,徒弟知道你老人家心裏難受,可你老也得注意身子骨啊!”說罷,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麵。
鐵核桃原先是個乞兒,是一個大雪天裏洪七爺把他領回來的,先是在武德堂裏打雜,洪七爺見他機靈,就收他做了徒弟並留在了店裏。洪七爺的女人過世早,隻留下個女兒,十年前就嫁人走了。洪七爺沒再娶,就把鐵核桃當兒子待,鐵核桃沒爹媽,心裏也早把七爺看成了爹。
洪七爺望著滿麵淚痕的鐵核桃,心裏有些感動,說:“娃娃,起來,別怪我,是七爺我這心窩口憋得慌呀!”